熟悉的生活里有什么

一直關注著子長的小說。一路讀下來，子長給我的感覺，越發像是一個農民，盡管他從三河的鄉下搬遷到淮南的市中心生活已二十多年。我的意思是，他寫小說，像農民種地，很本分，很務實，但看起來多少有些笨拙和固執。他的長篇也好，短篇也好，或如他最擅長的中篇也好，寫的基本就是兩種類型：一是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那些我們身邊的平凡瑣事、酸甜苦辣、是是非非、婆婆媽媽，像《裂變》《初潮》等；另一類則是所謂的“干部小說”，是機關里的人事關系、職位升降、利害得失、命運變化，像《逃離》《高就》等。這多像一個愚拙的只知道下死力氣的農民，就守著他的一畝三分地，守著他僅有的地瓜、蜀黍或者小麥。而他寫的這些小說里，既沒有一些新銳作家筆下慣常的那種奇風異俗、人倫變態、心理畸形或者欲望展示，也少有官場小說里必有的權力內幕的驚心較量、靈與欲的廝殺、肉體情感尋租以及錢權赤裸裸的交易和利用。他的筆下，展現的就是我們身邊尋常所見，那種日復一日不新鮮不驚艷不刺激甚至是少有懸念的平淡故事。按他的話來說，就是寫這些“自己熟悉的生活”。這個“熟悉”，以我讀他的小說感覺來理解，就是盡力靠近生活最本真的常態，貼近人物最自然最普通的生活軌跡，進而寫出這個時代和社會最為人們司空見慣卻又熟視無睹的人情世態和世道人心，同時寫出子長自己對生活場域的體驗感悟、心靈脈動和精神圖景。他就像農民一樣，對這些熟悉的生活和寫作抱有著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虔誠。我常想，大約是他身上的農民基因成就了他的這種本分和堅守。子長說，他要將這些“想深寫透”。

子長現有的作品有沒有真正達到“想深寫透”，自有讀者來評判。而我所知道的是，子長已經寫出了近八十萬字的長篇，另還有幾十個中篇。他一篇接一篇地寫著。敘事的語調是平緩的，是波瀾不驚如綿綿細雨濕地無聲的那種。而在這樣的波瀾不驚中，小說的情節如陽光初照的街市那樣緩緩打開，那些熟悉如鄰里街坊的人物悉數登場，人情禮數、交往應酬、家長里短、喜怒哀樂……作者一一向我們款款道來。在這看似平淡的敘事語調、無奇的情節脈絡和庸常的日常故事里，物欲世態得以生動地呈現，生命的諸多際遇以及際遇里的時運機變、性情風姿得以精細地展現，尤其是小說中的人物大多給人留下比較深的印象。這些人物和他們命運中的一個個必然和偶然、有心和無心、主動和被動、如愿和委屈、感恩和虧欠、親睦與失和……這其中對人生的回味隱含作者的點滴用心，實實在在顯現出作品扎實的生活底蘊與飽滿的藝術成色。這是一種平靜沉穩的成熟的作品風格，一種溫潤得不再以鋒利示人，卻有著內在質感和厚度的端莊的寫作。

在子長的小說中，還有著一種民間立場或者說民間的情懷。無論是寫干部的生存狀況，還是寫普通人的生命故事，他關注的大多數是人們習焉不察的凡人瑣事，勾勒的是日常生活的普通空間和常見的生活場景。他特別關注人性深處存有的民間底色和精神底蘊，他寫這些人的飲食起居，寫民間百姓人家樸素的甚至是有些寒酸的夢想、愿望，以及為此付出的艱辛的努力和掙扎，他用心地關注著這些，小心地呵護著這些，筆下默默地流淌著珍重與祝福……子長筆下的這些街巷的或者鄉村的人物，內心都有著根深蒂固的民間生活習性、榮辱觀念與價值立場，身上都有著無法抹去的鮮明的民間生存印記和民間生命特質，即便是那些后來升遷為干部的人物，也是如此。他們都有著或多或少的自私與狹隘、市儈與庸俗，有時甚至有些狡詐、虛偽與冷酷，對此，子長筆下的處理是寬容和理解的，甚至是不乏善良與同情的。而在這樣的寬容和理解背后，有著善良與同情的眼眸。借此，我們或許可以更真切地明白，子長他所謂的“想深”，“想”是怎樣的一種“想”，“深”到底有多“深”。而在這樣的“想深”背后，是小說家寬厚的悲憫與仁愛。這樣的悲憫與仁愛，在我理解，是一個優秀小說家至為關鍵的品質。而作為小說藝術，在人性的深度與精神的厚度上，在生存的細微與精妙上，能寫到這樣的境界，不說是否達到“寫透”，單是這樣的用心、努力與恒久，已足以令我敬佩了。

子長的新作《我拿什么來溫暖你的心》，依然寫的是他“熟悉的生活”。它的前半部像是普通人的日常敘事，后半部又有點像干部小說。與子長以往作品不同的是，小說的主人公的人生軌跡相對來說很順，幾乎沒有什么波折。但敘事方式有了新的變化。對話更加扎實有力，敘事語言更有彈性和張力。在寫人物命運的同時，側重寫了種種人生的況味，自然，也寫出了子長對現實人生的新思考。他還是在努力地“想深寫透”。或許讀者對他新作里的“想法”或“寫法”不一定都認可，但我要說的是，這個作品是子長中篇寫作的一個突破，或者說是新的嘗試。作為朋友，我為子長感到高興；作為讀者，我尊重他的這一新的嘗試。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