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因意外事故瞎了一只眼,但這只瞎眼卻能看到別人的夢境,這可能嗎?《三月一日》寫的就是這樣的奇聞:我去赴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的約會,突然聽見背后一個女人叫“月亮”——我的乳名,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車禍發生了。我奇跡般地活過來,但左眼瞎了。眼睛具有的功能,左眼全沒了。事故發生后,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認定我必死無疑,現在我突然回到他們中間,沒有像他們希望的那樣真正死去,他們感到失望,很不習慣,連妻子也覺得我“像另一個人”。不久,我的這只形同虛設的左眼開始顯示出超凡的功能,能透視別人的夢境。我從妻子的夢里看到她和一個很英俊的男人在葡萄架下接吻;從單位的同事沈群的夢里看到她的性向往;從白玉才的夢里看到廳財務室被盜的錢就藏在他家的液化氣罐里;從副廳長的夢里看到他和小郭的性行為……但是,“我能看人做夢,自己卻失去了做夢的權利。”
這是一個由荒誕構設的超現實的荒誕故事,一個套著現實的超現實文本。一個人同時占有兩個界域——現實界域和超現實界域,他的左右眼各占一界,健康的右眼分管現實界,傷殘的左眼分管超現實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右眼看到的只是現實的表象,傷殘的左眼卻能窺見被表象遮蔽的現實真相。現實的真相被表象所遮蔽,隱于表象之下,凡眼——正常的眼睛只能達及事物的表象。而表象通常是淺顯修飾的,甚至是荒謬不真實的,虛假的表象即現實的假相,在左眼未窺見他人之夢之前,右眼看到的多是假相。正常的眼睛不能識別現實的假相,反而是傷殘的瞎眼能夠透過表象直達現象真相,進入一個由純粹事實織成的現實世界,表象不存在了。這種超現實視界是假設的、虛擬的,卻比現實更真實。超現實之眼要拆解表象構成的虛假的現實,但它不是對“現實之眼”的否定,而是對它的局限與缺陷的超越,并將其整合到對荒誕現實的指認之中。
《三月一日》用荒誕拆解荒誕的超現實寫法,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大師們慣用的經典寫法,從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卡夫卡和薩特的荒誕與奇特、卡繆和尤奈斯庫的冷漠與深刻,以及作為現代主義文學重要思想資源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無所不在。作為20世紀文學的強勢話語,現代主義文學在否定排斥其他文學的同時,對受它影響的文學產生一種無形的強大的規約性,“在所謂的先鋒階段,我當時的寫作確實帶有一種強制性。”到了1990年代,先鋒小說雖然在敘述上向民間化、通俗化和寫實性轉換,但在思想傾向和立場上仍沒有多大改觀。不過,潘軍近期的先鋒寫作有了新的開創,《三月一日》是一個起點。當瞎眼窺見他人之夢而喪失了做夢的權利之后,我來到20年前插隊當知青的地方,從山上我過去坐過的一塊石頭上看到一幅圖畫——這是我夢中的圖畫。我帶著這簡單樸素的圖畫走進了夢境,我又有了做夢的權利。夢中重現的是我十八年前在嶺上度過的初戀之夜。我決定帶著十八年前的感情去找我十八年前的戀人,可她已經死了。她的學生告訴我,她是三月一日死的,死前還喊過一聲“月亮”。
簡直太浪漫了,古典式的浪漫。在荒誕的現實之上架構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只有潘軍想得出來做得出來。這愛情仿佛不是現實的,它飄飄渺渺、朦朦朧朧,虛幻又真切,在神秘的冥冥之中穿越時空,宿命般地昭示著命運的詭異。這種經典性的寫法將在《重瞳》中再一次出現。我更感興趣的是,由超現實描寫托起的這個夢幻般的愛情故事,既是對荒誕現實的否定與超越,又是對美好崇高的企盼與向往,在新時期小說中,像這么美的先鋒小說實在太少。
《重瞳》是超現實寫作的另一種寫法。先鋒小說作家對現代性的追求,從1980年代到1990年代,經歷了從卡夫卡、薩特、卡繆向博爾赫斯的轉變,即從揭示世界的荒誕、人存在的荒誕向揭示人生的不確定的轉變。潘軍基本上也是這樣,盡管他的不少小說兼有這兩種思想,但畢竟以揭示荒誕為多,《重瞳》的出現是前者向后者轉變的一個重要的標志。在我看來,《重瞳》是近十年來最好的先鋒小說之一,潘軍寫過許多讓人稱道的小說,唯獨這一篇我最看重。他寫得自由瀟灑、飄逸氣盛,在極為自信智慧的敘述中構建歷史的自我文本。他又很主觀、很隨意、霸氣十足且浪漫狂傲,你可能不喜歡他的敘述、他的個性,但你不能不承認這篇小說中已經灌注著大家的一些品質。
《狂人日記》和《三月一日》是第一人稱的“現時敘述”,《重瞳》則是第一人稱的“后設敘述”,即項羽亡靈的敘述。這樣,敘述者與被敘述者雖同為項羽,但二者卻是分離的。兩千多年后的項羽亡靈對兩千多年前的項羽的敘寫,意在重構歷史,重構項羽形象,對司馬遷的歷史文本進行“另一種解讀”。歷史是一種話語表達形式,話語賦予歷史以意義。《重瞳》重構歷史,持有的自然不是官方意識形態欽定的正史敘述,也不是被1990年代極力放大的民間敘述,甚至也不是知識分子的另類敘述,而是作家個人的主觀敘述。潘軍所寫的項羽,其實寫的是他心目中的項羽,這個被重構的項羽怎么看都像潘軍。
潘軍也說《重瞳》是一個超現實文本,但作為超現實現象的“重瞳”,小說中只出現過幾次,不甚重要,且構不成一個文本。不過,我們分明又感到“重瞳”無所不在,這是怎么回事?仔細辨認,終于發現這隱于無形的重瞳是項羽亡靈的重瞳,敘述經過這么一改變,現實的歷史文本因被重新解讀重構變成了超現實的現代文本,因此,我把項羽亡靈重瞳顯現時構建的這個文本,稱為超現實文本。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