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紫月。那是外婆還不十分瘋癲的時候給母親起的。母親十六歲那年春天的一天,她被路邊一朵小小的含苞欲放的花蕾無端起感動起來,在那朵毫不起眼的花蕾前佇立了很久,母親似乎感應(yīng)到那朵小花綻放前的脹痛,便無意識地抬起手,輕輕地?fù)岚醋∽约何⑽⑼ζ鸬拿利愋⌒亍?/p>
什么時候,遠(yuǎn)處的山坡上飄飄渺渺地傳來一陣山歌,那聲音一點也不蒼勁,像剛學(xué)會打鳴的公雞:
天上飄云彩呀
地下花兒開喲
那是誰家的女裙釵呀
勝過祝英臺
母親抬眼望過去,看見是大她兩歲的楊勝松。這個時候母親忽然有了一些感觸,她知道那是勝松專門唱給她聽的,母親當(dāng)時所做的只是捂著嘴笑,仿佛在恥笑他不知羞,而在勝松看來,母親這捂嘴一笑,一定是被他的歌唱感動了。
忽然母親身后一只干瘦的手拽在她手腕上,一回頭,是外婆。她還是那身湖藍(lán)色的破衣衫,灰白的頭發(fā)貼在污垢的臉上,外婆拉著母親的手一言不發(fā)只顧往前奔跑。母親想掙脫外婆的手,而外婆的手有一種堅定的意志,從這手上母親感覺外婆不是一個思想紊亂的人。外婆拉著母親的手大步奔向一個草木茂盛的山坡,像要極力尋找什么。外婆奔跑起來時,衣服被風(fēng)吹得從背后隆起一個像漲滿了氣體的布袋,可胸前平平的,還能看出一根根肋骨。
外婆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算是鄱陽湖屏峰一帶最漂亮的女人了,她的笑像帶露的荷花,最好看。據(jù)說她生在一個挺有勢力挺有錢的人家,當(dāng)年她還上了沽塘的女子中學(xué),她的愛情故事就是從那時候傳揚(yáng)出來的。后來,外婆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軍隊的團(tuán)長,當(dāng)了那個比她大十多歲的軍官的太太,為了抵抗那樁婚姻,她的鬢角旁還留下了一個疤痕,因為這是為愛情而付出的,所以她覺得并不影響她的美麗,當(dāng)然她還是嫁了。婚后不到兩年,她的男人在馬當(dāng)那場抵抗解放軍橫渡長江的戰(zhàn)役中敗退下來,在逃往臺灣之前,他把年輕美麗的外婆拱手讓給了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后來的外公。外公是一個天生的拐子,他分毫不花就得到了如花似玉的外婆。外婆常常站在湖邊蘆葦旁,看著鋒利的蘆筍直指青天,就覺得這青悠悠硬尖尖的東西都敢把天刺疼,心里就產(chǎn)生了些許舒暢來。那幾年雨水足,肥厚的鄱陽湖千頃碧波萬畝田,湖里長滿了蘆葦,湖岸長滿了稻子,到處綠油油的,而外婆卻被湖里的水浸皺了,被湖岸上的風(fēng)吹老了,可她卻永遠(yuǎn)也忘不了一個人,那個讓她以最真誠的方式在生命中經(jīng)過的男人。
天已經(jīng)暗下來,外婆把母親拉到山坡上,湖里的風(fēng)往山坡上倒刮著,在這里母親看到了豐茂的茅草。母親有些害怕,這些江南的茂草,肥碩茁壯,蠢蠢欲動。像魔鬼的頭發(fā)。在母親的腳下一會兒跪倒磕拜,一會兒又爬起來在母親的腿腳間竄來竄去。母親恐慌起來,喘著粗氣駁開外婆的手問:你干啥?!
這里好,這里好。外婆終于撇下母親往坡頂上爬,那里的草同樣豐茂而狂亂,并且有一棵樹立在那里,雖不是唯一的一棵樹,也不秀美,卻粗壯高大,它靜立的姿勢像是一種幻覺,詭秘地存在著。
外婆站在坡頂上,映著頭頂那幽綠的樹冠回頭朝母親把手一招一招地說:“這兒好……”她的話還沒說完就不見了,像陽光下的影子忽地被烏云吸走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嚇壞了,她驚恐地大喊:你在哪!你在哪!母親沖上山坡,撲向大樹下的那蓬茅草。人卻呼地掉進(jìn)了一張沒有嘴唇的漆黑的嘴里,那是一個西周時代留下的破窯洞(后來被考古學(xué)家證實并定名為西周遺址,列為文物保護(hù)單位)。母親清楚地看見外婆坐在四壁暗紅的窯洞里,那層暗紅是遠(yuǎn)古時代的荒蠻之火日積月累地烤紅的,紅得讓人沮喪,讓人憤懣,而外婆臉上卻帶著幸福女人才有的笑容。而此刻,母親頭上的發(fā)根都豎起來了,她憤怒地爬出窯洞,像一股風(fēng)卷下山坡。母親的手是在爬出窯洞的時候被風(fēng)化后嶙峋瘦骨一樣堅硬的窯壁劃破的,淌了很多很多的血,濃黑濃黑的血像暗紅的窯壁一樣,讓母親立刻想到了另一個人,想到了死亡。
母親一手捂住另一只淌血的手一路奔跑起來,終于她看到了門樓上用土紅畫著十字的大隊醫(yī)療所的門。那門幾乎是被母親踢開的,那氣勢像來了土匪。沖進(jìn)醫(yī)療所的門母親高喊:有人嗎?醫(yī)生在嗎?請注意,關(guān)于我母親的故事從此才真正開始了。
二
闖進(jìn)醫(yī)療所,母親看到那個叫江旭的赤腳醫(yī)生,他背對著母親,頭有點向上仰,一副思考的樣子。母親說:你,你是醫(yī)生吧,快!
他馬上轉(zhuǎn)過身,打開一個藥柜子,從柜子里拿了一些東西,又抱起藥箱。母親就靠在他身后,很近,他覺得母親靠他這么近有些礙手礙腳,就很不耐煩地說:靠我遠(yuǎn)點。那時候他才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身材修長。
走吧。收拾好了藥箱他才說。
母親有些生氣,又不敢表現(xiàn)在臉上,母親說:去哪兒?
他扭過頭疑惑地上下打量著母親,跟你去看病人。母親這才舉起了自己血跡斑斑的手。他像是很失望,把藥箱重重地往藥柜上一放,去墻角取下白褂子穿好才坐下來,邊開藥箱慢條斯理地拿酒精棉,邊略帶埋怨地說:小丫頭,不就是手上出了點血,干嘛那么緊緊張張的。
母親的臉一紅,感覺到被眼前這個男人羞辱了。她最在意的是這個男人叫她丫頭,本來丫頭就算了,還小丫頭呢。她把手縮回來說:不用你費(fèi)心!母親說完已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跨出醫(yī)療所的門,她想想還是轉(zhuǎn)回來,把那張美麗的小瓜子臉靠近他說:本姑娘已芳年十六了,下次你再敢叫我小丫頭當(dāng)心我踩爛你的破藥箱!
那就不叫你小丫頭了。他有點尷尬,你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紫月。母親把小臉一揚(yáng),她有一種勝利的快感,紫色的月亮,美嗎?
很美。他拉起母親的手說,我?guī)湍悴咙c紫藥水吧。
母親抿嘴一笑算是解開了恩仇。她看得出這個男人幫她擦紫藥水擦得很用心。便問:你是新來的?他說:是。母親又問:老醫(yī)生呢?他說:病了到縣城住院去了。母親覺得很奇怪:醫(yī)生也會生病?或許他覺得母親問得很幼稚,便沒回答母親,只說:現(xiàn)在,由我來接替他,我叫江旭。母親也沒有回應(yīng)他,母親想,你傲什么傲,我才不愿搭理你呢。
母親覺得這個叫江旭的醫(yī)生有些古怪,怎么古怪,母親也說不清楚。回到家躺在床上,她就想起了她的同學(xué)帝玄,帝玄和母親同年,小學(xué)同學(xué),到了初中就同桌了。
帝玄讀書成績并不怎么樣,但經(jīng)常有一些在母親看來不同尋常的表現(xiàn)。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那一年,年紀(jì)十八九歲的女教師叫同學(xué)們用“站……望……”造句,帝玄平素在語文方面顯得較為遲頓,而這一次卻踴躍舉手,帝玄舉手想發(fā)言是因為一件美麗的事情開啟了他的靈犀。就在上星期天,他在山坡上放牛,看見女教師被一個男知青摟抱著在山凹里滾來滾去。當(dāng)時他心里就有些激蕩,便揚(yáng)起牛鞭對著水牛“啊嗬”了一聲,女教師在這一聲“啊嗬”聲中雙手摟抱著那個知青的脖子把頭扭過來,看見自己的學(xué)生帝玄正用一雙饑餓的眼睛看著自己,一陣紅便在她臉上蕩來漾去了。帝玄覺得那是老師最美麗的一刻,所以,他馬上就想好了這個句子怎么造。其時,女教師一定是出于某種動機(jī)就點了玄帝的名,帝玄欣然起立說:我站得高,望得遠(yuǎn),望見老師談戀愛。說完,把臉一仰,用期待的目光等待老師的表揚(yáng)。
女教師的臉是在她驚駭了十多秒以后開始飛紅起來的,一直紅到了她的額頭和耳垂上。帝玄在期待中發(fā)現(xiàn),老師臉上的紅并不同于那天她在山凹里與那位知青談戀愛時的紅,后來他明白了那是憤怒的紅,等到他徹底明白過來的時候,他的嘴角已被女教師撕破了,流出來的血,比女教師的臉還要紅。
母親當(dāng)時驚嚇得差一點流出了眼淚。她想平時那么溫善的女教師怎么兇狠起來比巫婆還要可怕。母親是從這一刻起開始討厭這位女教師的。因為討厭女教師,便覺得帝玄倒是一個可以同情或者親近的人。
一天,女教師把自己的頭發(fā)剪成了上海知青頭。帝玄指著女教師的背影對母親說:難看死了,像雞窩。母親點點頭,從此她再也不讓人修剪她的頭發(fā)。
在帝玄看來,母親與其他的女孩是不同的。比如母親的名字就比別的女孩好聽,母親的頭發(fā)又黑又長又亮,臉洗得那么干凈,這是別的女孩子沒辦法比的。從那時他就立下了一個志愿,他要讓母親喜歡他。直到他與母親讀到了初二,他的想法還是那樣的堅定。但是讓他與母親最頭痛的事就是那位跟班上的女老師,像一個不散的陰魂跟隨他們快三年了。
那一天中午,帝玄做了一件很大膽的事。他用了一個中午的時間,守到那位女老師睡熟后,把她那自剪成了知青頭后再也沒有用過,藏在抽屜里的紅色有機(jī)玻璃發(fā)夾偷出來送給了母親。母親問:哪來的?
帝玄說:在老師那兒偷來的。
母親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母親忐忑不安地問:老師的發(fā)夾你也敢偷?
帝玄把嘴一撇說:她不配,她的頭發(fā)根本比不上你的頭發(fā)好看。
當(dāng)天下午,女老師開始在班上追查她的發(fā)夾。當(dāng)時發(fā)夾就在母親手里捏著。母親回過頭看看帝玄,他還在朝母親瞇著眼竊竊地笑。母親把它掖進(jìn)書包里,心里慌得厲害。
紫月!女老師突然尖叫一聲:是不是你偷了我的發(fā)夾。
母親嗖地站了起來,但她還是壓住了心頭的怒氣:我沒偷。
老師說:“那你的臉為什么紅?”
我,我,母親說:被你嚇紅的。
老師說:你沒有做賊,嚇什么?
母親終于憤怒了:因為你兇狠!因為你污蔑貧下中農(nóng)的子弟!你是修正主義?你是資產(chǎn)階級!你追查你的發(fā)夾就不配你的知青頭!
老師先是愣在那里,繼而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母親看著老師把身子一扭沖出了教室的門,心里就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老師走了好一陣,母親才趴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當(dāng)時母親只是覺得她應(yīng)該這樣哭,如果不這樣哭,就不像受了委屈。
晚上,母親把發(fā)夾還給了帝玄。當(dāng)時母親站在校門口。為了等他,母親已在校門口站了很久,后來,母親看到他一個人出來了,母親叫住他,他顯得有些激動,故意把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學(xué)著大人的口吻對母親說:晚上有點涼,明天你該穿厚點。母親真的像一個被大人關(guān)懷著的乖女孩點了點頭,然后把那只發(fā)夾送給他說:這個你拿上吧。他的笑容忽然變得僵硬起來,母親伸著手等他去接,他把那只手從褲兜里拿出來,抓過發(fā)夾,一揮手扔得老遠(yuǎn),落下時連聲音都沒有聽到。母親的眼淚就要滾出來了,在沒有滾出來之前母親扭頭離他而去。
母親沒有想到她在等待帝玄的那段時間里,帝玄自己找到校長那兒去了。帝玄還沒有等校長開口就主動說:校長,老師的發(fā)夾是我偷的。校長一臉的迷惑,校長說,不是說懷疑紫月偷的嗎?她的頭發(fā)那么長,只有她用得上。
帝玄說:紫月是冤枉的,是我偷了老師的發(fā)夾,真的。
你為什么要偷老師的發(fā)夾?校長的臉一黑,神情嚴(yán)肅起來。
因為她曾經(jīng)把我的嘴撕出了血。帝玄似乎毫不掩飾地說出了理由。
校長伸出手:你拿出來。
扔了。帝玄說,扔進(jìn)學(xué)校廁所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是灰蒙蒙的,母親他們站在學(xué)校操場上,校長站在高臺上,帝玄就站在校長的前面,交待著他為什么要偷老師的發(fā)夾。這都是校長和帝玄約定好的。
下午,帝玄沒來上學(xué)。到了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的時候,母親還在等他。母親他們的課桌就擺在教室的門前,就把門悄悄地打開一個縫,探出一只腳頂著,好讓她看到外面,有時看到女老師走過來了,母親就悄悄地縮回腳,若無其事地用肩把門靠住。但是趁老師不注意母親又把腳伸出來。當(dāng)?shù)谌卫蠋熥哌^來的時候她拿起了母親的本子。老天!母親也被自己嚇得滿臉通紅,本子上全寫的是帝玄的名字。接下來的事情更可怕了,老師回身從她辦公室的抽屜里拿來了一把剪刀。她惡毒地對母親說:來,我?guī)湍惆堰@些亂心的東西剪掉。母親還不知道如何來應(yīng)付這措手不及的巨變,一陣喀嚓喀嚓聲,頭上的長發(fā)撲了母親一臉一身。母親面色如紙。
老師卻如釋重負(fù),她燦爛地一笑:唉,頭發(fā)吸收營養(yǎng)呀,我們的國家還在艱苦奮斗階段,這些小資情調(diào)我們要從思想深處根除呀。
母親抱著頭跑出去。一頭撞進(jìn)家門,撲倒在外婆懷里。外婆摟著母親,撫著母親被剪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哈哈大笑起來,她邊笑邊說:剪了好!剪了好!無牽無掛,無牽無掛了。說著說著,她一把推開母親,在外面毫無目標(biāo)地奔跑起來。
三
江旭的醫(yī)療所就在大路邊,母親每天出門都要經(jīng)過那里。經(jīng)過時母親總要回頭看他,他總是一副嚴(yán)肅清傲的樣子,這確實讓母親的虛榮心受到了一些打擊,他為什么總是目中無人?一天,母親想:用什么法子來取悅他呢?由此,母親想起了她的那位讓她憎惡的女教師。
早晨或傍晚,女教師總是在學(xué)校范圍之外的地方走來走去,不管是她留著長發(fā)還是剪著短發(fā)的時候,她的臉蛋還是非常的白皙。這一點時常讓母親更加憎恨她。每次她走過來或走過去的時候,聚在醫(yī)療所說東道西的小伙子們都會準(zhǔn)時發(fā)現(xiàn)她,并且有人有意地唱歌,可她每次都是走得目中無人,就像一個人走在靜幽幽的路頭上,踩出一聲聲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母親絕對不相信她的表現(xiàn)和內(nèi)心是一致的,除非她是聾子或是青光眼。由此母親想到人心是古怪的,她給她的老師下了一個定義:虛偽。母親總想用點什么法子讓這個虛偽的女人當(dāng)眾出點丑,但是一想到她是教師母親又控制住了自己。可現(xiàn)在母親卻又羨慕她了,她會用偽裝來取悅男人們,來保護(hù)她自己,這也沒有什么不好。
這天早晨母親在醫(yī)療所對面的石頭上坐下來。她辮梢上的紅綢帶開始拍打她的臉了,其實母親很喜歡這種感覺,它能讓母親感覺到風(fēng)的存在,還有,母親聽到了自己少女的心跳。繼而母親又討厭這種感覺了,因為它告訴母親她還是小女子,就是江旭稱的小丫頭。母親討厭這種提示,她把紅綢帶拽下來有些惱怒地丟在地上。終于,醫(yī)療所的門開了,母親把眼斜過去。
江旭穿著大白褂走出來,他把臉盆放在窗臺上開始擦玻璃。母親斜著眼看著他,他好像笑了笑。是母親先和他說話的,帶著一無所知的表情,母親說:為什么要擦玻璃?
臟了。他說。大概是大白褂的效果,江旭的樣子看起來活躍多了,像是稻田里呼吸到新鮮空氣的稻子。
可是還會臟。
那就再擦。
母親無緣無故地嘆口氣。她和江旭的談話就這樣終止了。
其實,母親很想再找個話題來說說,可是母親一靜下來,心就空到了極點。母親一定是陷入到某種虛無里面去了,當(dāng)江旭拿著紅綢帶送到母親面前時母親的臉才一紅。風(fēng)太大了,刮跑了它。母親說。
你覺得冷嗎?江旭說。聽不出是關(guān)懷還是嘲笑。但母親還是朝著他笑,母親想盡量笑得嫵媚一些,但不知道是不是達(dá)到了效果。江旭說:我要出診。
母親無由地嘆了一聲。這時江旭已進(jìn)去背藥箱了,他聽不到母親的嘆息。
母親再看到江旭是在黃昏的時候,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衫,灰色的長褲,樣子很隨意,他手里拿著一本書,走在醫(yī)療所對面的山坡上。母親立時感到了一種叫作寂寥的東西在他身邊徘徊。
母親以借書為由走進(jìn)了江旭的醫(yī)療所。他正在桌子上看一本書,母親走過去,用背靠在門框上。
看見是母親,他一邊把掛在書桌后面墻臂上的馬燈撥亮了許多,一邊問:這么晚找我出診。
母親說:找你借書看,行么?
他的樣子有些為難:我這里都是詩歌集子。
母親問:你寫詩嗎?
他說:寫詩的人一種是甘于寂寞的,一種是不甘于寂寞的。說著,他從抽屜里取了一支煙蹭在馬燈上吸著了。吸煙不是好男人,可是在母親看來詩人應(yīng)該是例外的。
那你是哪一種?
他低頭思考了一下,啪地合上書抬眼憂郁地望著母親說:什么時候我寫首詩送給你。
真的!?他憂郁的眼神并沒有影響母親的情緒,她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真的。不過要等到你再長大兩歲。現(xiàn)在你還是一個小丫頭,你不懂詩歌。江旭說得很認(rèn)真,一點也不像在騙母親。
母親臉上的笑容立刻凝固起來,她感覺到被一種無端的摧殘后的傷痛。她轉(zhuǎn)過身,一言不發(fā)走出了江旭的醫(yī)療所。剛跨出門,母親猛然看到了外婆的臉,她正在端詳著母親,臉上露著毫無內(nèi)容的笑。
四
母親開始和楊勝松約會了。
那天他穿的有些可笑。白竹布襯衣是嶄新,像紙糊的一樣貼在他身上,衣角又扎在褲帶里,褲腰提得老高。母親忍不住就笑。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問母親:你笑什么?
難道笑還不好。母親說完又笑。
太陽很熱。起初他有些緊張,垂著手不知往哪兒擱,最后他終于拉起母親的手拽著母親朝山坡上奔跑起來,當(dāng)他們都感覺到累的時候便在一灘碎石上坐下來,面對面的他對著母親無緣無故地笑個不停。母親問:你傻笑什么?他被母親問得滿臉通紅,小聲說:我心里快活。母親便抓起石上的草梢朝他扔過去。他卻毫不理會,母親便把草梢和碎石連在一起拋過去,這次真的起了作用,他猛地把手捂在臉上把頭側(cè)向一邊。母親明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卻走過去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母親強(qiáng)行把他的手扒開,看到他的臉上多了兩塊血暈。
母親裝著很掃興的樣子踢了塊小石頭。
他湊過來,面對著母親大膽地拉起母親的手親了母親的臉。這卻違背了母親的初衷,母親很不愿意這樣。呀!你的鼻子流血了!母親指著他的臉,大驚小怪起來,他就一臉窘迫地摸鼻子,擠著笑說:別逗我。還沒等他說完母親又指著一個地方驚呼著:快看!他伸著脖子朝遠(yuǎn)方看去。其實遠(yuǎn)方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是母親心里已亂成一團(tuán)麻。
他看了一陣子又把眼神收回來,他的聲音含混又親昵:你又玩。
母親一下子變得非常用心起來,以至于神情嚴(yán)肅地問:你真的喜歡我嗎?
這個時候夕陽就在母親他們身后,四周還有風(fēng)吹過來,本來它多么美啊!
他卻被母親的樣子嚇住了,眼睛在母親臉上搜尋著,怯怯地不敢輕易說話。
母親說:你快說。母親的樣子很不耐煩。
只要你愿意。又說,你不逗我玩吧。
母親卻沉吟起來,又為自己的輕率而后悔,此時后悔中的母親想起了江旭那雙憂郁的眼睛,要強(qiáng)的母親還是說:只要你現(xiàn)在為我寫一首詩,我就答應(yīng)將來嫁給你。
為什么要寫詩?他一臉迷惑地問。
你不寫?母親兇起來。
要不,我為你唱一首山歌。在母親的逼視下他的聲音怯懦得很。
母親已經(jīng)失望到了極點,母親說:你去采一束花送給我吧。
好吧。他磨磨蹭蹭地離開了母親,走了好遠(yuǎn)又回過頭朝母親喊:你等我嗎?
母親不容置疑地朝他使勁點下巴。
好!他好像高興起來了,放開腳板朝山坡的另一面奔跑起來。當(dāng)他的身影在母親的眼里消失的時候,母親便丟下了他,朝家里一路小跑起來。
五
帝玄死以前,母親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身邊的人會猛然死去。帝玄的死讓母親知道,死人與活人之間再無任何一點幻想。
帝玄死的第二天,母親也輟學(xué)了。開始她看著身邊的空坐位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她一直希望著她的等待會有結(jié)果。有一天,母親終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把在外面游蕩的帝玄叫到一棵大樹后面,這個地方很隱蔽,沒有人看得到他們。
帝玄仍是一副很孤傲而散漫的樣子,他把手抄在褲兜里,眼睛一直望著天上。母親很生氣,母親說:你不愿意聽我說話你就給我走開。
帝玄的臉仍仰著,但他說話了:在聽呢。
你就愿意一直這個樣子,難道你對將來就沒有一點打算。母親急切起來。
有。帝玄做了一個很瀟灑的甩頭發(fā)的動作,把眼神集中到母親臉上說,說出來你不要生氣。
你沒有說怎么知道我會生氣。母親用眼神鼓勵他。
想娶你當(dāng)我老婆!帝玄說完把眼睛望著別處。
母親咬住嘴唇,垂下眼瞼,感覺到一陣熱氣在她臉上燎來燎去。許久,母親抬起頭,很認(rèn)真地說:不過,你要答應(yīng)我你去讀書。
如果你答應(yīng)我做我老婆明天我就去讀書。說完他伸出了小指,母親本來也想勾住他的小指,但母親還是說:誰知道你會不會過幾天在學(xué)校又鬧出一點什么事來,又跑回家呢。
你等著。帝玄說完朝家里飛快地奔跑起來,一會兒他手里拿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柴刀,還沒來得及等自己的喘息平緩下來就當(dāng)母親的面在自己的手上砍了一刀,血流出來了。驚得母親的話還沒說出來,他把柴刀往地上一丟說:你現(xiàn)在相信我了吧!說完人便揚(yáng)長而去。母親既驚嚇又感動,她像一攤泥一樣軟灘在樹蔸上,一任自己的淚水奔涌而出。母親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帝玄娶了她當(dāng)老婆,拜堂成親的晚上,母親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吻他手上的傷痕。
第二天,帝玄并沒有上學(xué),學(xué)校里流傳著他已于中午時分死在家里。經(jīng)大隊醫(yī)療所里的那位老醫(yī)生診斷,帝玄是因破傷風(fēng)而死亡的。
聽到這個消息,母親座在坐位上失聲痛哭起來。母親哭得如此放縱,根本就不在乎別人知道她的悲傷與帝玄的死有關(guān)。女老師從來沒有這么悲憫過,雖然她二十出頭,臉上卻全部都是慈祥的神色,她走過來,默默地輕拂著母親頭發(fā)。母親的胳膊一揚(yáng),把她的手擋了回去,背起書包奔出了校門。
母親用輟學(xué)作為懲罰自己的方式來紀(jì)念帝玄。
這是母親情竇初開后經(jīng)歷的第一次情感上的傷痛,這份傷痛既不與外婆相似也不如外婆深刻,但一直保存在母親的記憶里。
外婆在二十七八歲的時候,也還是一個非常豐美的女人。她總是一個人站在山坡上挺著高聳的奶子,凝望著鄱陽湖,湖心里白色的帆船飄來蕩去,而整個山坡上就她一個人,她并不感到寂寞,她堅信她的守望一定會有結(jié)果。一天她望得實在太累了,兩手撐著膝蓋正在吐出一口口溫?zé)岬臍狻:鋈谎矍岸喑隽艘浑p腳。當(dāng)外婆慢慢的抬起頭——一個男人立在她面前。她愣在原處仔細(xì)端詳,很仔細(xì)地端詳,然后她的下巴開始發(fā)抖:是,是你嗎?
外婆哭得不能自持,兩個人終于擁抱著滾在一起,山坡上的碎石扎在肉里,劃出淌血的口子,可是外婆沒有感到疼,而是經(jīng)歷了一種翻天覆地的飛躍。她身邊的茂草含羞低頭,湖里的風(fēng)也向山坡上吹過來,外婆聞到了蘆葦青嫩的清香,讓外婆從來沒有如此陶醉過。
從此外婆就天天到山坡上來,山坡上茂盛的草已經(jīng)衰敗了,外婆發(fā)現(xiàn)了那個古老的破窯。外婆認(rèn)為這是上天特意賜給她的愛情小巢,她要用心用意來經(jīng)營它,把它融進(jìn)自己的生命。隨著日月的推移,她脫下了青布小衫,換上了碎花小襖,并把一些干糧悄悄揣在懷里。
后來村里人們抓住了他倆,男人被剝光了衣服綁在山坡上破窯邊的那棵大樹上。外婆從來沒有那樣無畏過,她的臉總是仰得高高的,她豁出命去救他,結(jié)果被外公的堂兄堂弟抓回來鎖進(jìn)了牛屋,一鎖就是一個月。等外公把她放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一個瘋女人了。沒有人知道外婆的心里究竟經(jīng)歷了些什么,她已瘦干成一根枯黃的蘆葦。
男人早就在被捆綁的第二天不見了,繩子還原封不動地捆在樹上,繩子上沾滿了血痕。本來,在鄱陽湖東岸的小丘陵地帶,人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狼的,據(jù)說那天晚上村里人卻聽見了狼群的號叫。
外婆踩著碎步飄飄搖搖走遍了鄱陽湖水鄉(xiāng)一帶所有的山坡,扒開了每一處茂草,那一天她又回到了那棵捆綁男人的大樹下,樹上枯黃的葉子紛飛而下,外婆猛然發(fā)出了像一頭受傷的母狼一樣的號叫。此后,所有的孩子都害怕起她來,直到許多年后,外婆早已作古了,半夜小孩子鬧夜,大人只要說一聲芙蓉來了(外婆的小名叫芙蓉),小孩便吞聲忍息,靜若處子。有時候外婆會跟在一個人后面不停地問一句話:你看見他了嗎?看見了嗎?問的回數(shù)多了,有一個人便哄她說:你到破窯里等著吧,說不定他會回來的。從那天起,她就真的不再滿山滿坡亂跑了,她乖乖地坐在破窯上的大樹下等著那男人回來。
六
母親說她在意那個叫江旭的的醫(yī)生,在她的潛意識里一定與帝玄的死有關(guān),她曾親耳聽到那位老醫(yī)生說,帝玄本來是完全可以不死的,只要他提前三個小時,哪怕是爬到醫(yī)療所里來他都不會死。她非常相信老醫(yī)生的話,她曾親眼見過老醫(yī)生把許多奄奄一息的人從死神手里奪回來。在母親的青春年代,于母親看來只有和醫(yī)生在一起才是最安全,最可靠的。
江旭給母親最大的興奮不僅僅因為他是醫(yī)生,他有紫藥水,而是他曾憂郁地對母親說,他要為母親寫一首詩。這絕不同于楊勝松唱的山歌,那都是別人曾經(jīng)為別人寫的,唱給別人聽的,很難讓母親產(chǎn)生那種心靈深處的震顫,而江旭說要等到兩年后才寫給她,兩年太漫長,母親沒有這份等待的耐心,她要江旭盡快寫出來。母親決定采取主動的方式,得到江旭為她而寫的詩。母親曾在江旭的窗外撿到一張紙片,紙片上有兩行字:一灣紫色的月亮/貼在西山的天上/……母親想,那一定是江旭為她沒有寫完的詩。為此母親心里便多了一份期待。
那天黃昏,母親終于可以和江旭肩并肩地走在山坡上了。這一刻母親很快樂,她明明知道山坡下的大路上有許多眼睛在看著他們,那又有什么呢,這個時候母親所思的問題是她用什么方式來打動他。
母親終于想起了她曾經(jīng)見過她的女教師在她所愛戀的知青面前一直倒退著走路的情形。那個知青要回城,提出來要與女教師分手,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走在一起,女教師忽然把身子反過來,眼望著他的臉只是無聲無息地隨著他后退著走,男知青每走一步,女教師就倒退一步。結(jié)果是男知青終于把女教師攬在懷里用下巴蹭著她的一頭秀發(fā)心酸地說: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走了!我一輩子守著你!當(dāng)然,那位男知青并沒有兌現(xiàn)他的承諾,最后還是走了,母親的頭發(fā)就是男知青走的第二個星期被女教師剪的。而在母親看來,男知青的走與不走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女教師曾用倒退著走的方式感動過他。
現(xiàn)在母親就這樣面對著江旭在山坡上倒退著走。母親只想讓江旭感覺到他是中心,當(dāng)然母親不會傻得原搬照抄,那是完全不合時宜的。現(xiàn)在母親的臉上帶著俏皮的笑,母親多么希望她這副樣子能打動江旭啊!
你怎么這么走?江旭問。
母親不會說謊,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大起膽來把女教師的故事講給江旭聽。
他聽了就笑了,他的笑帶有某種感動的感傷,說:傻丫頭,不是在平整的大路上,你這樣走會摔倒的。
母親不能因為他叫了她傻丫頭而打垮她,何況母親感覺到他們之間的一種進(jìn)步,江旭總算沒有叫她“小丫”頭,因為沒有了小字,而多了一個傻字,母親還是受到了鼓勵,仍倒退著走。母親在倒退著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楊勝松正用一副憂郁的眼神看著他們。
對于母親的表現(xiàn),江旭笑了笑,搖了搖頭,他的感動里又滲出了些許憂郁的神情,使他整個面部充滿了復(fù)雜的表情。直到母親倒退著的身子碰到了一塊大石頭上,他才在石頭邊站住了。母親便叉著雙手在那塊大石頭上走來走去,他看到了忽然變了臉色,竄過來一把扶住母親,母親順勢把身子貼在他身上,并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把母親從石上抱下來,指著石頭的根部說:你看看。
母親彎下腰果真看見那石頭搖搖欲墜,與斜坡上的土只銜接了那么一點點。但母親仍揚(yáng)起臉說:那又有什么,我身邊不是有個醫(yī)生么。
他一改以往憂郁的神情,扶住母親的兩只胳膊很關(guān)切地說:聽話吧,別老想著做壞女孩,你永遠(yuǎn)也學(xué)不像。他看著母親的眼睛,用的是最溫存的語調(diào)。
母親裝出一懵懂無知的樣子看著他,然后就大驚小怪地說:我不要你管,除非你喜歡我!
他嘆息一聲,說:你看,連“愛”字都敢說出口的女孩子真能學(xué)得壞嗎?
母親的淚就要奪眶而出了,她扭過身背對著他。什么時候,他把母親的身子掰過來,母親感受到她的身子就貼在他的胸上,母親很想順勢把臉貼進(jìn)他的胸膛,她想體驗把臉貼在這個男人胸膛上的感覺,但是母親的臉已被江旭一雙溫暖的大手捧住了,江旭說:紫月,你聽著,也許明天我就要離開你,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求求你,做一個好女孩。哦!
你要到哪里去?母親真的不懂了。
我也不知道他們要把我弄到哪里去。他們說我寫的詩是反動的,說我是資產(chǎn)階級的走狗、代言人,說我是反革命。現(xiàn)在這些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真的要答應(yīng)我,做一個好女孩。母親從江旭空蒙的眼里看到了急切與期望,也明白了事情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但母親并沒有受到驚嚇,她很認(rèn)真地說:你答應(yīng)為我寫一首詩,你現(xiàn)在就寫吧。
江旭想了想,說:好吧。便拉起母親的手,在母親的手心里寫起來:
世界再大,大不過妹妹的眼睛
遠(yuǎn)方太遠(yuǎn),遠(yuǎn)不如妹妹的心靈
我的妹妹叫紫月
我的妹妹很漂亮
寫完,江旭把那支專門用來寫詩的筆一折兩斷,朝夕陽西下的地方拋過去。
江旭的這一拋,讓母親看到了一片蒼涼的血色向他們浸過來,母親也明白了這一拋已經(jīng)決定了他們之間的某種命運(yùn),但母親從來沒有這么堅強(qiáng)過,以致于她的堅強(qiáng)帶有一種專橫和霸道。母親說:該給我的你已經(jīng)給了,現(xiàn)在該我給你的了,我們誰都不能欠誰的。說完,母親拉起江旭的手,朝山坡上奔跑過去。
哈哈哈……一陣古怪的笑聲阻擋了母親奔跑的腳步,別過頭,外婆什么時候坐在山坡下的一塊石頭上。看見他們從她身邊跑過,她正眼都不瞧,仍盤腿坐著,閉著眼像是在哼一支很古老的歌。
事情在母親的預(yù)想中順理成章地進(jìn)行,清風(fēng)徐來,草木不驚。事情結(jié)束后,當(dāng)江旭把母親抱在懷里親她的頭發(fā)時,一陣嘈雜的叫喊聲把母親心頭儲存起來的幸福驅(qū)趕得蕩然無存。
楊勝松的父親帶著一幫人,手舉著火把,圍在破窯頂上,對著破窯吼叫著:抓住反革命分子,抓住強(qiáng)奸犯!這時外婆沖上來了,她跪在勝松父親的腳下推著他說:告訴我他在哪里,在哪里呀?母親只是大張著眼看著江旭,只見他血紅色的眼里充滿了憎惡與仇恨,他望著窯頂上的人發(fā)出了一聲咆哮:我是反革命,我是強(qiáng)奸犯!那又怎么樣!
這時,四周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是木呆的,包括我的母親,只有外婆是活的,是她打破了這份寂靜:你們告訴我,他在哪里呀!
七
外婆瘋后又過了十年,她還是時常坐在破窯頂上。晚上別人家里都點著燈,而外公家卻是漆黑的,在漆黑的屋子里外公沒有幾次好好的睡過,他常常睜著死寂的眼睛像冬眠的動物一樣蜷縮在被子里。
也許是外婆的執(zhí)著感動了哪一路真神,終于有一天她在破窯里真的得到了那個男人的消息。那是一張折疊著的紙,它平平展展、安安靜靜地躺在窯洞的中間,外婆一眼就看到了它。外婆是一個能識很多字的人,她唱著歌慢悠悠地打開它,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并有一段話:
芙蓉:你好嗎?我告訴你我仍活著。我沒有被狼吃掉,比以前還胖些,吃得好,睡得香,到時候我還要來找你,來圓我們的夢。你等我這么多年不容易。你瞧外面的天多冷啊,你又上了年紀(jì),萬一身子病了有誰能照顧你呢?你想想那時候你的頭發(fā)有多黑,笑起來多好看,你要知道只有身子好一切才會慢慢好起來。快回家去安心養(yǎng)好自己的身子吧,這樣我欠你的才會少些。
后面沒有落下名字,可是外婆知道是誰寫的。一時間外婆竟然不瘋了。她的眼里蓄滿了淚水。她把頭發(fā)向后理了理,眼里有了光彩,她從破窯里爬出來,把紙貼在胸口上朝家里走,那種情形是無法讓人想像的。
外婆走回家的時候,外公正在咽下最后一口氣,可是外婆心里仍是充滿了喜悅。外公抬起枯瘦的手指,示意她過來,此時外公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外公的眼里注滿了別離人世的眷戀。可是外婆怕他看到她手中的紙,便匆匆地轉(zhuǎn)過身到另一個房間里把紙藏在箱底下,當(dāng)外婆折過身回到外公身邊,外公已經(jīng)斷氣了,但他的手還是朝外婆的那個方向伸著。
以后的每一天,外婆都坐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去看那張紙。這時候窗外飄著雪花,外婆坐在火桶里,火桶底下挾了炭火,外婆已經(jīng)知道保養(yǎng)自己了。但是忽然有一天她意識到那封信有嚴(yán)重的問題,那字跡原本就不是他的,還有如果這封信是他寫的他又為什么不直接來見她呢?外婆都是因為太激動了才忽略了這些。
其實這件事別人都知道了,只是外婆一個人蒙在鼓里。被外公請來的寫信人早把真相告訴了外面的人,雖然寫信人在外公面前曾保證決不把事情說出去,但外公卻忽略一個重要因素,寫信人是愛喝酒的。外婆是最后一個知道這件事情真相的人,外婆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以后,就踩著厚厚的雪撲倒在外公的墳頭上嚎哭不止,那張紙就被風(fēng)從外婆的懷里卷刮出來,飄呀飄呀,外婆爬起來就追,坡上坡下又有了外婆奔跑的碎步。這一次外婆再沒有清醒過來。
而母親卻比外婆幸運(yùn)得多。她把江旭寫在她手上的詩記在了心里,她不像外婆把那個男人丟失了以后什么也沒有留下,所以外婆的瘋在母親看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江旭被關(guān)押起來后什么都承認(rèn)了,包括他強(qiáng)奸母親那件事。而母親堅決否認(rèn),所以江旭頭上的這一條罪名一直落實不下來。
一天,母親突然記起她的月經(jīng)怎么沒有來,又過了幾天她開始想吃酸了,這時候她才想起一定要想辦法把江旭救出來,她想了好幾天,想來想去只有楊勝松當(dāng)大隊支書的爹或許可以救他,而說服楊勝松爹救他的人恐怕只有勝松本人了。母親決定試試看。
那一天,母親還是把楊勝松約到那個破窯里,她對勝松說:你知道,是他把我騙到這里的,他那么高,力氣那么大,我有什么辦法?
勝松說:不談這些吧,又說,其實,我老早就為你寫了一首詩,怕寫得你不中意,就沒拿出來給你看。說著,勝松在衣兜里摸了半天,真的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紙上歪歪扭扭寫了幾行字:
一灣紫色的月亮
貼在西山的天上
抹黑了千年的村莊
我的妹妹站在打谷場上
炊煙已經(jīng)散盡
母親不再呼喚
世界真大,大不過妹妹的眼睛
遠(yuǎn)方太遠(yuǎn),遠(yuǎn)不如妹妹的心靈
我的妹妹叫紫月
我的妹妹很漂亮
母親看完,臉上掠過一絲慘淡的笑。然后,母親說:難得你還真存了這份心啊!
其實,知識越多越反動。勝松說,江旭就是吃了寫詩的虧。母親急切起來,你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勝松臉上掠過一絲笑,他說:聽我爹說,公社的民兵每天都要把他吊起來打一頓,他的身上到處是傷。母親更急了,惶急中母親說:如果你能救他,你不寫詩給我,我也答應(yīng)嫁給你。
真的!勝松的眼里亮光一閃。
母親點點頭。
那好。勝松的臉上被一層歡樂又幸福的光暈徹頭徹腦地罩住了,他說,我一定叫我爹找公社的人說道說道。把江旭那小子放出來。我爹要是不把江旭救出來,我就死給他看。
勝松說著就拉起母親的手說:紫月,其實我心里一清二楚,江旭根本不是強(qiáng)奸你,但是,你相信我,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我保證我這一輩子都對你好!
母親把手從他手里抽出來,一件一件地脫衣服,脫完,她把那聲嘆息抑在心里沒嘆出來,只是說:既然你知道了我心里是怎么想的,答應(yīng)我把江旭救出來,我什么都不說了,現(xiàn)在,我就嫁給你。
母親的聲音是那樣的平談,平淡得沒有任何喜悅,也沒有任何幽怨。只有一陣風(fēng)從窯洞口上撲下來,親撫著母親潔白如雪的青春酮體。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