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骨情懷白兆麟

曹德和，南京市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安徽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常務理事。

博士論文《內容與形式關系的修辭學思考》，主要研究文學創作以及文學作品中能指與所指關系。該文被收入上海市社會科學博士文庫（每年一輯，每輯10本）。

發表論文和譯文150多篇，出版專著3部。主要從事社會語言學研究，近年來學術興趣轉向文字理論。

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大陸地區文論家逐步形成以下共識：在與韻文相對的文學性散文家族中有必要確立學者散文這一新門類。同時文論家們普遍認為，雖然我國文學性散文源遠流長，但學者散文的真正形成是在五四以后，梁實秋的《雅舍小品》、錢鐘書的《寫在人生邊上》、王了一的《龍蟲并雕齋瑣語》，為早期優秀代表。五四以前我國并非沒有學者，也并非沒有出自學者之手的文學性散文，但在文論家眼里，他們這類作品不屬學者散文。這無疑因為五四以前我國尚未形成以學術研究為職業的學者群，同時因為在以文取仕的年代，作為讀書人，具有文學才華為正常現象。

安徽乃華夏文化重要發祥地，對于我國文學有著重要影響的建安詩賦、桐城散文等等，均由安徽人氏所奠基所開創，可以想見，在學者散文的發展上，安徽學者定會有所貢獻。不過以往文論家們論及學者散文，提到的安徽籍學者只有兩位，首先是蘇雪林，其次是鮑鵬山。蘇女士1899年出生于浙江瑞安，1917年畢業于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鮑先生1963年出生于安徽六安，1985年畢業于安徽師范大學。前者只在安徽工作一年多時間，后者一直供職于外地，而白兆麟先生，1937年出生于安徽安慶，1959年畢業于安徽師范大學，長期在安徽高校任教。白先生在崗時傾全力于語言研究，成果豐碩，“享譽學林”（黃德寬語）。2007年于安徽大學退休后，始終以安大教授身份參加社會活動和發表文章著作。相對來說，白先生更是地道的安徽學者。前年和今年，白先生相繼推出《顧盼集》和《睎睋集》，這兩部新著均被評論者視為文學性散文。即此可知，《顧盼集》、《睎睋集》的接踵問世，不僅事實上擴大了安徽學者散文的寫作隊伍，同時亦將擴大安徽學者散文的社會影響。我和白先生既是同事又是同行，因為他學養深厚，見識過人，我寫文章經常請他把關；白先生樂于提攜，給我幫助甚多。不過撰寫本文并非緣于個人友情，而是誠如前敘，《顧盼集》、《睎睋集》的出版有著不可小視的社會意義，在此呈示個人閱讀心得，根本目的乃是為了促進安徽的學者散文發展，以及推動安徽的地方文化建設。

學者散文類屬文學，因而必須具有文學性。關于何謂文學性，學界見仁見智說法甚多。而在我看來，富有文采，能夠給人以美感，乃文學性首要特征?！额櫯渭?、《睎睋集》具有上述特征嗎？這里不妨讓咱們首先閱讀兩段文字：

進入九月，更是三天晴空，兩天陰雨。那雨，忽而飄飄灑灑，忽而淋淋瀝瀝，極少瓢潑，極富詩意；這陰，有時漫天大霧，有時烏云一片，灰蒙蒙，陰暗暗，滿幅神秘。

省教院坐落在省城環城馬路邊上，與著名的稻香樓賓館隔水相望，清靜幽雅的林蔭道是情人漫步的最好去處，橘紅色的夕陽映照著垂柳，樹影婆娑，湖光粼粼，時明時暗，令人遐想。當夕陽西下，銀月懸空時，隨即籠罩著一片神秘的氛圍。

這兩段文字，前一段引自《顧盼集》中的《不列顛的風情》，后一段引自《睎睋集》中的《好景不長的師生戀》，在兩部文集中類似文字俯拾皆是。俗話說，“一滴水見太陽”，在展示以上兩段文字后，白先生的兩部新作是否富有文采，亦即是否具備文學作品不可缺少的特征，已無需討論。《顧盼集》出版后，白先生隨即送我一本，當時我正忙，本想有空再看。但拿到書后，竟不知不覺把兩天時間花在這本書上。《顧盼集》之所以強烈吸引了我，使我欲罷而不能，首先因為其極富文采。當我打開《顧盼集》，讀了第一篇的第一段文字：“我有兩個故鄉，而且都與或靜或動的水結下了不解之緣：一在湖畔；一在江邊。那湖，是我的出生地——楊橋鎮白家灣所面臨的石塘湖；那江，是我的生長地——屯溪鎮所背靠的新安江。”被深深打動了，油然而生的美感如“余音繞梁”迄今難忘。白先生之所以能夠在退休之后，從純學術領域順利步入學術與文學的接合部，由學者轉變為學者型作家，寫出那么多“美文”，并非事出偶然。早在高師讀書期間，他就愛上外國文學課程，本科畢業論文即是以蘇維埃作家與作品研究為課題，期間曾經大量閱讀西方尤其是俄羅斯名著，對萊蒙托夫、托爾斯泰、普希金、果戈理、契訶夫的作品爛熟于心，精彩段落甚至可以“斷章摘句”地背誦（見《顧盼集》、《睎睋集》）。本來就是“春心浪漫的文學郎”（王達敏序），既無斧鑿痕又無妝點跡地完成“華麗的轉身”（闞緒良語），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不過是“重操舊業”而已。

學者散文除應富有文采，還應富有情感。這不僅因為學者散文姓文學，“文學的世界正是有情的世界”（余光中語），同時因為，有無情感性乃是學者散文區別于學術論文的標志所在。文學之情不是“楊朔模式”體現的造作之情而是自然之情，是“喉頭作癢自唱歌”（白兆麟詩句）；當然也不是油水之情、粘貼之情、外加之情，而是融匯于寫人、繪景、狀物、敘事、說理全過程的內在之情。對《顧盼集》作者曾有以下自評：“集子里的多數文字似乎顯露出融‘敘事、說理、抒情’于一爐的格調”。（《顧盼集·跋》）應當說這是符合實際的。凡是瀏覽過兩本文集的讀者，凡是曾對下列文章——包括寫人文章，如《窮困而不潦倒的父親》、《裕雄走了，惠施不再》；繪景文章，如《大峽谷，自然造化的奇跡》、《不列顛的風情》；狀物文章，如《大英博物館的稀世珍藏》、《維納斯之情結》；敘事文章，如《我所受的私塾啟蒙》、《意外的周折，難忘的體驗》；說理文章，如《中華文化的基本格局與核心思想》、《“不知生，焉知死？”》，等等——留有深刻印象的讀者，凡是曾因下列文字——

那一天大清早，吃過早飯，由姐夫挑著行李，父親戳著手杖，瘸著腿，步履艱難地送我到汽車站。汽車轟隆隆地發動了，隨著“的的”幾聲，車身搖晃起來，父親這才拖著疲沓的步子走了。（《顧盼集·窮困而不潦倒的父親》）

然而好景不長，這戀情來得快，也去得快。萬萬沒料到不過兩個多月，她居然不幸患上了胃癌，經醫院檢查癌細胞似乎已經擴散，病情來得猛，不久便倒下了。我顧不得別人的議論，多次去她宿舍看望她，送營養品給她調養，她也毫不掩飾地握著我的手，淚眼迷蒙、含情脈脈地直視我，我忍著內心深處的疼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睎睋集·好景不長的師生戀》）

而怦然心動的讀者，相信都會心悅誠服地認同前述自評，都會由衷地肯定，這自評不僅是對《顧盼集》總體特征的如實概括，同時也是對《睎睋集》基本面貌的連帶反映。

前面說，學者散文這概念在大陸用開是在上世紀80年代以后，而形成前述概念則是在此20多年前，由當時任教于臺灣師范大學的余光中先生所發明（見《剪掉散文的辮子》，1963）。學者散文撰稿人多為專家教授，涉足文學創作，每每不免流露出職業習慣，好說學問，好講歷史，好談哲學，乃至好將話題延伸到時事政治，從而在學術與藝術結合的基礎上，化育催生了學者散文的獨特風格，亦即“理趣性”。為《顧盼集》、《睎睋集》收入的多數文章，如《經典，遠未過時》、《材料與理論》、《關于治學的幾個問題》、《病中考“病”》、《國學、文化與漢字》、《〈易經〉之“氣”與〈老子〉之“無”》、《老子與〈道德經〉》《夫子為何贊許曾皙》、《“餛飩”與“混沌”之家族》，等等，均由內而外地發散著濃烈的學理味和哲理味。邢小群女士——《平原游擊隊》劇作家邢野的女兒——曾指出：“如果說，詩人和小說家的散文是讓你覺得說不清才回味無窮，那么學者的散文就要使你感受到說清楚了仍回味無窮?！保ā秾W者的散文》）應當說此乃中肯之論。

白先生就詩文閱讀中普遍存在的典型性誤讀做了大量匡謬正俗工作，如《顧盼集》指出：李白所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其中的“疑”并非表示“懷疑”，它與“擬”為通假關系，是“好像”的意思；岳飛所謂“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其中的“從頭”不可理解為“從最初”，而應理解為“全部，逐一”（《關于治學的幾個問題》）；又如《睎睋集》指出：魯迅筆下的“齊天太圣”絕非如《魯迅全集》編者所言，“當作‘齊天大圣’，即孫悟空?！惫抛⒃疲骸疤?，尊于大?！濒斞杆f的“齊天太圣”，“能跳出如來掌心”，本領大于孫悟空，與孫悟空不是同指關系。《左傳·成公二年》有段文字：“郗克傷于矢，流血及屨，未絕于音。曰：‘余病矣?！瘡埡钤唬骸允己希肛炗嗍旨爸狻M敢言??？吾子忍之?！逼渲械摹安　?，“當訓釋為‘危急、危殆’比較確切”，否則有失偏頗（《切不可望文生義》）。此外，他還就如何正確理解《老子》、《論語》中的某些字句作了詮釋。白先生的匡正論析，均建立在“本原性原則”基礎之上，內證與外證互勘，邏輯與思辨相諧，深入淺出，要言不煩，每每讓人有茅塞頓開、恍然大悟之喜。余光中先生曾以如下文字評論優秀學者散文的社會影響，他說：那些佳作精品，因為“反映一個有深厚的文化背景的心靈，往往令讀者心曠神怡，既羨且敬”（《剪掉散文的辮子》）。借此說明《顧盼集》、《睎睋集》翻閱者的讀后感，當不為過。

學者散文是在學術與文學嫁接基礎上形成的文體門類，學術與文學雖然可以融為一體，但畢竟丁是丁，卯是卯。從事學術研究，得遵守學術規范，不可東扯西拉，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從事文學創作，因為文學是“人”學，得融入“人間情懷”（陳平原語），時刻不忘為“人”而敘與述，而議與論，而鼓與呼。我國讀書人素有“位卑未敢忘憂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優良傳統，正是基于這樣的“人間情懷”，許多專家教授以“左手寫長線學術，管它春夏秋冬；右手寫短線時論，不妨卷入今天”（朱學勤語）的姿態，嘗試撰寫學者散文。翻閱《顧盼集》、《睎睋集》可以看出，其中《豁達的岳母》、《對生命個體的尊重》，是為維護“人”的基本權益而撰寫；《從愛國說到國民教育》、《極端民族主義的迷?！罚菫楹葱l“人”的民族尊嚴和國家利益而撰寫；《社區中小學的課外活動》、《述懷反思與教育理念》，是為改進“人”的文化環境和培養方式而撰寫；《“烏托邦”是一種境界觀照》、《平衡心態，修身為本》、《經典，遠未過時》，是為提升“人”的精神世界而撰寫。在兩部文集的前言、后記中，白先生有以下說明：“正是在古稀之后、獨處之時而‘從心所欲’，才又寫下了幾十篇雜感、隨筆、短評和游記，滿懷熱情地回顧父母之邦，異常冷靜地期盼異國風情，其中也不乏對生命的苦苦思索，對社會的深深反思”，“寫作讓我意識到，我始終沒有喪失理想，因而始終也就沒有喪失人性和品格?！笨梢?，白先生近年來之所以不停地進行前述“思索”“反思”和“寫作”，乃為知識分子“責任感”以及“良心和良知”所驅使，乃是“人間情懷”的自然呈現?！叭碎g情懷”淡薄的學者散文不是真正的學者散文；而正是因為《顧盼集》、《睎睋集》處處融入“人間情懷”，使其不僅具有沉甸甸的分量，同時具有讓人仰視的高品位。

王岳川先生認為“俠骨”乃“人間情懷”之重要構成因子（見季羨林、王岳川《東方思想應該世界化》）。這里所說的“俠骨”，人們通常稱之為“獨立人格”，也就是《論語》提倡的“君子和而不同”，《孟子》欣賞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王國維紀念碑文強調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额櫯渭泛汀侗柋摷肥欠窬哂小皞b骨”精神呢？凡是讀過其中《豁達的岳母》、《極富情性的二姨》、《舌戰工宣隊》、《內兄命運的轉折》等回憶文章，以及讀過其中《勝利當低調，失敗應自尊》《從愛國說到國民教育》、《獻身藝術，完美之家》、《純粹文人的忠誠》等評論文章，感受最深的恐怕也就是它們所表現出的“俠骨”精神。對于所謂“修辭立其誠”錢鍾書先生不以為然（見《中國文學小史序論》），對于所謂寫作應表現“真情實感”孫紹振先生明確表示懷疑（見《“真情實感”論在理論上的十大漏洞》），他們認為文學作品總是帶有理想化因素和虛構性成分，所謂文如其人說法不可當真。但讀了《顧盼集》和《睎睋集》，我從心底相信，兩部文集呈示的都是“真真切切的文字”（《睎睋集》后記），“絕非戴著面具的欺人之談”（方遒序）。這不僅因為與那些回憶文章有關的當事人大多還健在，更因為那些評論文章，如《獻身藝術，完美之家》，如《純粹文人的忠誠》，其中某些話有的人迄今未必能說或者敢說。在學者散文中，《顧盼集》、《睎睋集》就美感性、情感性、理趣性來說未必無人可敵，但就其展現的“俠骨”精神或者說“獨立人格”來說，恐怕多數人會有望其項背之嘆。

《顧盼集》《睎睋集》中文章大多為白先生旅美探親期間所撰，完成后主要刊于當地華文版《海華都市報》，也有的刊于華文版《世界日報》和《多維時報》。因為這些文章“精練流暢，毫無浮詞”“引經據典，不同凡響”“根底深厚，耐人尋味”（旅美華人語），在大洋彼岸華人社會中受到廣泛歡迎。白先生除了因此被《海華都市報》邀請為專欄撰稿人（《都市人的貼心朋友》），同時因此被所在社區的華人鄰居視為人氣作家。有對華人夫婦對白先生的文章愛不釋手，每看到白先生有新作在報紙上刊出，便小心翼翼剪裁下來，一邊反復閱讀，一邊通過眉批旁批記下心得和體會（《從牌友到摯友》）。現在白先生將前述文章收入《顧盼集》和《睎睋集》，分別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和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兩部文集相繼面世后贏得甚多好評。相信白先生即將推出的第三部文集亦會廣受歡迎。在這里謹以此文祝賀兩部文集的出版，并與其他讀者切磋交流。筆者希望在這兩部文集推動下，安徽的學者散文創作隊伍不斷壯大，安徽的學者散文的知名度顯著提升。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