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松樹使人想起志士,修竹使人想起隱者,大槐樹使人想起將軍。而每每看到棗樹,我就會想起已去世多年的姨母。
姨母的家在河南省永城縣的一個集鎮,離我家有三十華里,三間陳舊的草房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搖搖欲墜,唯一使人注目的就是院里那棵大棗樹。
那棵大棗樹又粗又高,樹身子彎彎曲曲,好像一個駝背的老人,佝僂著身子。記得有一年夏季,我和姨母在棗樹下乘涼,姨母告訴我:“六○年那年,你姨父當時是大隊副書記,帶著民工長年在外地挖溝挖河,幾個月都不回一次家,我那苦命的兩個孩子一個6歲,一個3歲,出麻疹高燒不退,家里無錢治,一個月不到都沒了。”此時,姨母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痛苦。微腫的眼皮里嵌著兩只枯澀的瞳子,像雨夜的街燈,閃著凄清無助的光。姨母抬頭望了望已經掛果的棗樹,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兩個孩子走了,我大病一場,家中又斷了糧,多虧了這棵棗樹,那一年結的果子多,我先煮青棗吃,后煮棗干吃,整整吃了二十多天,你姨父才回來,我這條命是棗樹給的呀!”
姨母家的這棵棗樹很特別,結的果子形狀很像牛的乳房,成熟后紫溜溜的紅,咬一口又脆又甜,嘴里像溢滿蜜。每到收獲的季節,姨母都捎信讓我和弟弟過去。當我和弟弟用木棍打棗的時候,姨母都反復囑咐:“慢點,再慢點,別傷著樹枝了。”收獲完畢,姨母留下一部分曬棗干,剩下的就讓我挎著竹籃子,左鄰右舍挨門送,在鄉鄰們的感謝聲中,姨母笑了,仿佛那好久以來積壓在她心頭的烏云忽然化開了。
姨母把棗兒煮熟后去皮去核搗成棗泥,加上白糖,然后做成月餅,那是我最愛吃的美味佳肴。
姨母沒有孩子,有時姨母就坐在板凳上,背靠著棗樹,嘴里喃喃自語,我知道,姨母已經把棗樹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姨父當了幾十年的大隊干部,唯一的愛好就是喝酒,家中一直清貧如洗,當三間草房再也不能住時,姨父費盡周折甚至借了高利貸重新蓋了兩間新房。姨父覺得太沒面子,性格耿直的他拼命喝酒,在新房蓋好的當天,因喝酒太多又沒及時送進醫院,當晚就去世了。
姨父活著的時候曾對我說:“你姨是個藥罐子,死在我前頭還好,要是死在我后頭可就遭罪了。”姨父的預言應驗了。他死后兩個月,當我來到姨母家時,院內無人,奇怪的是大棗樹也不見了,已經枯萎的樹枝散落在整個院內。我呼喚著姨母,隨手推開虛掩的房門,發現姨母躺在軟床上,數不清的皺紋從她的眼角和嘴角伸展開去,仿佛有一張隱隱約約的網覆在她的臉上。見我到來,姨母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閉著的眼皮下流了出來。我一把抓住姨母枯黃的手:“姨,你病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大棗樹呢?”姨母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孩子,你可來了,上個月隊長來要公糧錢,我說家里實在沒錢,兩袋麥子都讓我賣了治病了,要不等幾天我外甥來了再給吧,誰知他們等不及,幾天后來了幾個人,把咱家的大棗樹120塊錢給賣了,我抱著給他們求情都不中啊!”姨母放聲大哭。好一陣子,姨母才停住哭聲。我問姨母:“論各方面的條件你都符合五保,隊里咋能還問你要公糧?”姨母告訴我:“你姨父當大隊干部時給隊長吵過架,隊長就不同意五保我。”我安慰好姨母,帶著一腔怒火找到村支部書記。村支書五十多歲,臉簡直像烤干了的蘋果,頭上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頭發。當我說明來意,支書冷笑一聲:“你姨符合五保,但隊里不同意五保,我有啥辦法?”“土政策不能違背國家的政策,不行的話我要向上反映!”我憤憤地回應道。“你是安徽人,想管河南省的事,沒門!你想上哪告隨便。”支書把頭一扭不再搭理我。我找了姨母所在縣、鄉有關部門,一個多月過去了,還是無人處理。無奈之下,我分別向國家民政部、河南省委、河南省政府、河南省民政廳寫信,反映姨母生活無著的不幸遭遇。有關部門迅速派出調查組調查,姨母的五保一事總算落實了。
姨母告訴我,調查組問她時,她把賣棗樹的事說成是她本人自愿賣的,與其他人無關。我問她為啥不實話實說,姨母嘆了口氣:“大隊書記對我說,要是我說了實話,得處理幾個人,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我都這么大年紀了,還作那個孽干啥。”
沒有了棗樹,姨母從此沒有了精神,身體也日漸虛弱。第二年植樹時節,我專程跑到二姐家刨了一棵小棗樹栽在姨母的院子里。
三年后的一天夜里,在那棵剛剛開出黃綠色花的棗樹下,穿戴整齊的姨母躺在軟床上靜靜地離開了人間。
我站在那棵棗樹下,聽到樹葉發出蕭蕭颯颯的響聲,像是在呼喚著我的悲哀。
母 親
近日看電視,當看到一著名影星與其母親相擁的鏡頭時,頓時我的淚水像山中的溪流,汩汩地在面頰上流淌。別人有母可親,我已無母可孝,悲哉!痛哉!
慈母已于幾月前辭世,但每次回老家,都感覺母親仍在大門口的椅子上坐著等著我,當思維回到殘酷的現實之后,母親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我面前……
聽老年人講,母親是個苦命的人。童年時代,脾氣暴躁、重男輕女的姥爺對母親非打即罵,有一次姥爺醉酒后,竟把7歲的母親扔進包河里,幸虧河水較淺,母親才大難不死,后被一過河的好心貨郎救起。與我父親成親后,由于連續生了四個女兒,經常遭受重男輕女的爺爺和其他家庭成員的白眼,母親常常以淚洗面。
母親是個仁慈的人。母親一生未與鄉鄰發生過糾紛,她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得饒人處且饒人”。有一次,村里有瘸腿青年與我二弟發生了矛盾,晚上偷了我家三只母雞,吃過后把雞毛撒在我家大門口,早晨我十多個堂兄弟順著雞毛找到瘸腿青年家,個個磨拳擦掌要揍偷雞的賊出出氣,母親聞訊趕來,堅決制止說:“吃就吃了吧,他瘸著腿怪可憐的,千萬不能打他。”事后,瘸腿青年的哥拿出100元送給母親,母親拒絕說:“都是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給錢不就見外了。”
母親是個寬厚、大度的人,母親常常囑咐我:冤仇可解不可結,幫人就是幫自己。在我童年時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最瘋狂的年代,那時生產隊干部對社員們做生意監視較嚴。當時父親會加工羊皮襖等一些皮貨,生產隊認為這是投機倒把,不允許父親外出,只有靠母親去送貨,生產隊長老黑多次在群眾會上批評母親,有時甚至在半路上截住母親把貨沒收。母親回到家里只有默默地流淚。農村實行責任制后,我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但老黑家的日子卻越過越差,有一天老黑得病突然死亡,撇下妻子、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好不可憐,母親不計前嫌,經常安慰、接濟老黑家。有一年春節前夕,老黑家窮得買不起肉,母親拿出200元錢交給我:“快給你老黑嬸家送去,讓她買點年貨過年。”
母親是個堅強的人。1993年母親患上食道癌,連續的化療、放療給母親帶來巨大的痛苦,但母親從沒有呻吟過一聲,病中的母親經常安慰我們:“不要緊的,慢慢會好的。”憑著堅強,母親使癌魔望而止步,醫生都認為是個奇跡。去年十一月三日,在臨終前的十分鐘,母親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句話是:“孩子,我不要緊的。”上午9點整,母親的嘴張了幾張,長出一口氣,就這樣平靜的走了,慈祥的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痛苦。
“你愛吃的三鮮餡,有人給你包;你委屈的淚水有人給你擦,這個人就是娘,這個人就是媽。”每當聽到閻維文唱的《母親》這首歌時,我的眼中立即就會涌出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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