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標題,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幾十年的老太太,這會又詐尸出來要寫寫舊情人的故事。真是麻煩的事情,在對魯迅抒情之前,要先辟謠,這就是愛上名人的后果,而且還是個死名人。
本人早年十分崇敬的戴錦華女士在談到另一個死名人王小波的時候,不無諷刺不無刻毒地說,對于一個死去的名人來說,比有一個作家遺孀還可怕的就是,有兩個作家遺孀。還好,魯迅先生的兩個遺孀都不是作家,而且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遺孀。
我小時候,家里沒有什么書,只有幾本魯迅文集和地理雜志。因為生就不辨方位,所以自識字以來就一心刻苦攻讀魯迅。又所以十歲就愛上了《野草》,為只為那刻骨的惡毒還有著大作家的名頭。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像這樣的句子,真是華麗煽情——在我的字典里,“華麗煽情”的所指就是“暴力色情”。
所以也頂喜歡反復誦讀《墓碣文》:“……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薄啊裥淖允?,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真是酷斃,就像聽音樂我最愛聽哥特金屬,魯迅的這則散文我看就有哥特式的恐怖,黑暗、奢靡、鋒利。而這墳墓里的死尸則“胸腹俱破,中無心肝。而臉上卻絕不顯哀樂之狀,但蒙蒙如煙然”,連寫死尸都寫得那么帥!我真幸運!
長大一些,也看過一些新文藝文章,誰又有他的華麗?就連魯迅極欣賞的蕭紅,也不過在《呼蘭河傳》里拿些平白話來煽情,夠賺眼淚,美感還是不足。美感是要艷得冷漠,要不落窠臼。都說魯迅是思想家,我看他卻是個酷到骨子里的人,“掮起黑暗的閘門”不過是他所有譬喻里最不精彩的一個——偏偏被拎出來單獨說。這些廢話尼采說得牛多了。就連“歷史中間物”也早被卡夫卡說得爛街市。我看書可沒有金牌意識,不去想哪些哪些是我國作家第一次認識到的,只覺得全人類的精神財富統統可以拿來主義一把——唯獨那些拿不來的才值得悉心把玩。
真愛上魯迅還是看他的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里寫的“因為長久沒有小孩子,曾有人說,這是我做人不好的報應,要絕種的。房東太太討厭我的時候,就不準她的孩子們到我這里玩,叫作‘給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現在卻有了一個孩子,雖然能不能養大也很難說,然而目下總算已經頗能說些話,發表他自己的意見了。不過不會說還好,一會說,就使我覺得他仿佛也是我的敵人。他有時對于我很不滿,有一回,當面對我說:‘我做起爸爸來,還要好……’甚而至于頗近于‘反動’,曾經給我一個嚴厲的批評道:‘這種爸爸,什么爸爸???’”
看到這里,我當下感動起來,這父子之間的生動都出來了,又是愛憐又是幽默。一個人能有這樣的生活,還敢于、善于把這體驗表達出來,那他的生活一定比這更有趣萬倍——豈不值得人愛么?
定是要認真生活的人才有這樣的態度。一是對黑暗的體驗,一是生活的喜樂,沒有這任何一方面,都是淺薄。我之愛魯迅就是愛他的生活——認真生活。只有看到這一點——認真生活,才能知道魯迅所經受的是什么樣的折磨和幸福。因為看到這些痛苦與幸福,所以心生愛戀,所以未免有情。
魯迅也常說,他的靈魂里有太多黑暗是不能拿來與青年人分享的??墒怯质鞘裁礃拥暮诎的??他有什么罪?他一直想要嘗試的是過一種更正確的生活,卻始終認為自己只是在錯誤中彷徨。他的錯誤只是因為事實上并不存在正確,這就是原因。
畫家雷諾茲1870年在英國皇家美術學院演講時,曾表達了對米開朗琪羅的景仰,他的說法深得我心:“后人紀念他時的崇敬也許是出自偏愛吧。我自豪于身為其中的一員,就算不是他的仿效者,也是一個熱烈的崇拜者……如果我有機會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那么我將要大膽地跟隨這位大師,即使不能勝任,只要能達到他全部完美成就中的一丁點兒,也就可以滿足了。我認為,我能夠體會到他所努力表達的感情,這便是我的幸福?!?/p>
最后,我也不揣冒昧地設想,這整篇文章都是證明我對這位真正的神奇人物的敬仰。在這篇文章里,在這結尾,說出的最后一個詞,我希望,是“魯迅”。
(選自《散文》2013年第4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