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說說“秧村”（創作談）

關于“秧村”，讓我先說說家里家外這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

今年農歷新年前后，老家人紛紛議論，說有人掉到老井里，淹死了。井里淹死人的新聞時常聽到，但，在秧塘（我小說中的“秧村”）老家，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因為祖祖輩輩下來，這口老井從來就沒有讓人失足淹死過。這口井是秧塘的“圣井”。這口老井也揚名在外，甚至被人譽為“江南第一井”。

老井位居村落中央，井深三丈有余，井底闊達。老井最奇特之處是它的“倒漏斗性”構造，愈往下面積愈大，到井底處，據說面積超過三百平方米。村上先祖們都說，老井的井底能擺十八桌酒席。下過井底的村人證實：老井井底簡直就是一口大池塘，四圍望不到邊。井壁的蕨草和苔蘚四季常綠。老井的井水冬暖夏涼，清冽微甜，一直是全村人的飲用水。

至于老井的來源，秧塘村人祖祖輩輩都眾說紛紜，但沒有誰能確切知道老井的身世之謎，更不知道此井是天然形成的還是人工開掘的。

可現在，第一次聽到有村人淹死在里面了。或許，這難道是莫大的隱喻，家鄉的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家家戶戶都裝上了自來水，老井似乎也完成了歷史的使命？

第二事是：

半個月前，我和在老家贛中吉水縣城的母親打電話，電話快要結束的時候。母親說，你爸回秧塘去住了。我驚詫，父親沒事回鄉下老家干嘛？

母親說，立夏那天，放學后，父親去接在讀小學四年級的侄子。可那天，一向調皮的侄子，不知道是沒有背完書還是沒有做好作業。老師要把他留下來。

父親于是很生氣，說，一個立夏，孩子要早點回去吃雞蛋。老家有個風俗，說“吃了立夏子（雞蛋），雷公打不死”。回到家后，母親和我哥都贊同老師的做法，說，老師要管孩子，老師不好好管，誰管？父親認為老師不應該這樣管，特別是在立夏這天，不管學生犯了什么錯，都應該讓他們早點回家吃雞蛋。母親和大哥一方，父親一方，吵了起來。父親一輩子的火爆脾氣沒改，把家里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我哥就說，這樣吵架，你還不如回秧塘好了。

于是，父親第二天就回秧塘去了。

要知道，父親從2005年后，一直就生活在縣城我哥家里。十年的時間過去了，他現在能有如此大的勇氣回到秧塘，我認為吵架只不過是個引子，肯定還有什么因素促使他這般決絕地回去。

再說說我自己，過了第三個本命年后，我明顯感覺到對家鄉的的思念情結重了。以前，我不太愿意在清明，端午，中秋這樣的節氣，想著回家鄉。但現在我有了這種念想。雖然每年，我都沒能成行，但在清明，端午，中秋這樣的傳統節氣里，我會站在樓頂眺望故鄉。

也并不是我真回不去了秧塘，現在每年我都會回秧塘一兩次。我知道，我現在回不去的是過去的秧塘，童年中的秧塘。現在，每次回到秧塘，我都有一種陌生感，村里認識我的人越來越少了，我認識的人更是少得可憐。這幾年，秧塘新農村建設的成果是拆了大量的老房子，填埋了大量的水塘，當然也新建了一幢幢高房子，巷子里的黃土路變成了水泥路，一切變得美好起來。可我，卻覺得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秧塘竟變得如此陌生了。

或許，正應了那句話：回不去的地方才是故鄉。

真的，在現在的秧塘，能找童年痕跡的地方太少太少了。太多熟悉的老人走了，太多老房子也拆了。記憶中的榨油坊，碾房，機米廠等等都消逝在時光的風塵中。

現實中的秧塘讓我每回去一次都會感到不適、沮喪。于是，我只能在紙上追憶我的故鄉，通過筆端打撈我那童年的天堂——秧村。

從2004年開始，我斷斷續續地寫了十年小小說。在小小說里，我用自己謹小慎微的筆調來把秧村追憶。可寫了十年的小小說后，我發覺，小小說1500字左右的容量無法滿足我追憶秧村的寬度、廣度和深度。我曾經想用系列散文的形式來釋放我對秧村追憶的高濃度，我甚至還列出了提綱，分成“村里人”和“邊緣人”兩個系列，還列出了兩個系列各要寫的十幾個人物，而且，這些人物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物。但我一直沒有動筆，我明白，散文要求真實，至少是人物和細節的真實。可我對部分要寫的人物還把握不夠精準，對有些素材還模棱兩可，得多方打聽；再則，我怕通過散文寫出的人物逼真或失真，讓村人看到后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于是，我最后確定，還是寫小說吧，也因為我這些年來，我習慣用小說的思維方式來窺探世界，

顯然，小小說的體制不能滿足和承載一個鄉村厚重與綿遠。

在2014年前后，我就有意識地開始了短篇小說的創作。到目前真正完成的有12個短篇。回頭一看，我發現有一半是以秧村為背景的。

在《秧村往事》之前，我寫過《少年與花》、《安順的褲袋》等關于秧村的短篇小說，都在文學刊物上公開發表了，這也堅定了我寫秧村的信念。盡管現在寫鄉村、鄉土的作品觸目皆是，但我不想放棄自己對秧村的堅守。因為我知道，秧村是我的私有領地，誰也無法搶奪。我要在秧村這塊想象的土地上，釋放我對家鄉、對童年回首的痛楚與歡愉。

總之，有一個人被秧塘的老井吞噬了，至少，在最近時間里，老井會無人問津。抑或，有了自來水后的新農村，老井遲早要遺棄。

還有，我那可愛的父親，重新回到秧塘有一段日子了。一段時間后，他會回到縣城？還是要長久地在秧塘生活下去？

我呢，會固執地懷念著，追戀著江南的贛中吉水縣，離著名詩人楊萬里家鄉約十華里，那個叫秧塘的村莊。只不過，在我的小說里，它成了“秧村”。不管是林婆婆、亮亮、軍軍，還是秀秀、水根、軍生。秧村的人物會攜帶著他們的故事在我的筆下一次次上演著。

我只不過是潛伏在暗夜里，偷偷打開電腦，敲下一個接一個的文字。我用小說這種騙人伎倆，掩飾著我的鬼鬼祟祟，以及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