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我也寫了七年了。再抬頭看看那些寫了幾十年的,有時我會懷疑,自己是否能堅持到那時候。倒不是我對文學的熱情不夠,事實上是我不太自信——太多科班出身的才子才女們,他們談起文學來頭頭是道、洋洋灑灑,他們完整的文學知識體系和文化視野……都使我的寫作變得十分可疑,仿佛濫竽充數的一份子,不小心闖進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進不了又退不出。我卻還殘留著固執的倔強。事實上,我也堅信文學是可以訓練的,至少持久的文學不是光靠熱情和才氣就能維持到最后的,難以想象,一個作家僅憑著一種原始的愛好就能寫一輩子。同時,當我拋開一切,單從文本探知時,我又自信了起來,我突然發現:只有敘述才是公平的,它讓誰都有可能成為作家。事實上,我所能擁有的也只有敘述了——我得像疼一顆瘡一樣疼著它。
回顧這些年的寫作,其實毫無規律和計劃,兩個字:亂寫。雖然也寫了不少,重復的也多,自認滿意的,更挑不出多少。即使這樣,這個寫作過程還是非常有意義的,我得感謝自己勤快地寫出了這些文字,不管好壞,至少是它們讓我有了走上這條路的資本,走得也不丟人,畢竟這些年所發出去的東西,沒一篇是獻身送禮請客吃飯換來的,甚至也沒打過一聲招呼。我至今仍羞于和編輯們進行投稿之外的交流,能不見也盡量不見,我故意保持對他們的神秘與陌生的感覺以自慰文壇還是一塊凈地。事實上,我是遇到了不少好編輯,很感激他們從堆積如山的稿件里抽出我的作品——這得是多么微妙的緣分。
七年前,我是以“打工文學”進入人們視野的,事實上我也不太喜歡這個稱謂,我一直認為打工文學其實就是城市文學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城市文學的初級階段,就像現在對于小城鎮的書寫成為一種潮流而緩解了鄉土文學的尷尬一樣,打工文學,或者底層文學,我想也是城市文學到來之前的一次小小的訓練,這個文學類型不會存在太久,它遲早會消亡,遲早會被真正的城市書寫所取代。所以,當我離開工廠時,便有意識改變了寫作路線,這也導致我后來的城市題材小說和之前的打工小說幾乎截然不同,例如本次刊發的《有人死了》、《它怎么能說不來就不來》便是后來的探索性作品,它們開始收斂,面目模糊,多義,甚至有些去向不明,像極了我對這個城市的感受。
我承認我只能寫我熟悉的生活,所以我的寫作肯定隨著生活的改變而改變,這是自然而然的過程,不存在忠誠與背叛的論斷,如果有可能,最終咱們都只能被放在一個文學的大平臺上去論高下,其他標簽通通都是扯淡。昆德拉說: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這是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的,每個作家在面對生活時都有他獨到的發現,大到事關人類興衰的思考,小到家常倫理的微妙……我想小說能呈現給讀者的,到最后不會只是一個偉大的思想,或者某種文化上的認知,甚至也不僅僅是一滴眼淚或者一聲怒罵,內行的讀者其實還能在小說里讀到一種你心同我心的理解——就應該是一種理解,無須言表,只可意會,讀罷,合上書本,有如在木棉樹下偶遇一個對你微笑的人。
如果說我寫鄉土更多是在寫記憶,那么,我寫城市,就是在寫感覺。在我的印象里,城市遠比鄉土復雜,自然也更難書寫,而且我們都是習慣鄉土的人,即使生活在城市里,還是以一套鄉土的經驗處事待人。如果說我們已經有了城市文學,我是懷疑的,至少我沒讀到過真正成功的文本——當然,所謂的成功,其實也是以西方的藍本為標準的,這本身肯定不客觀。所以,當我聽到有人勸告年輕作者不要沉迷于鄉土書寫的理由是中國的鄉土文學太深厚了寫不出新意,簡單說就是寫不過前人,似乎鄉土早就被沈從文、蕭紅、莫言、賈平凹他們寫完了寫絕了。這樣苦口婆心的勸告其實可以理解,但我不禁要問,難道我們寫城市文學就逃脫得了喬伊斯、卡波特、麥克尤恩等西方大師的陰影嗎?所以,無論寫什么,我們都處在一個相對絕望的境況下,如何沖破這絕望,唯一的辦法,便是忘卻絕望,仿佛全世界就你一個人在寫小說,無朋友也無對手——然而這又與我前面的自卑情緒相悖。事實上就是這樣,寫作是一件充滿悖論的事情,太過于理性和過于正常的人還是謹慎選擇。
拉拉雜雜寫這么多,語無倫次,只能說明我的匱乏與無知。我是一個連創作談都寫不好的作者。所以,我更希望讀者去讀我的小說,而不是琢磨這錯漏百出的創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