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雜志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最早的公共論壇,在1918年后演變為同人雜志,而上海《時事新報》副刊《學燈》在新文化運動的深入拓展階段,以平等、開放的辦刊理念,廣納稿源。打造名牌欄目,在江南為新文化界構建了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
《學燈》《新青年》公共論壇《時事新報》
吳靜,香港恒生管理學院傳播學院助理教授,博士。
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媒介話語、權力與資本的聯動與角力:五四時期上海報紙副刊場域研究”(12YJC860041)。
晚清以來,具有社會性質的民辦報刊被認為是近代中國的一種公共論壇。在新文化運動中,傳播新思想的公共論壇最早在《新青年》出現,但在1918年,其開放的編輯方式被封閉的編輯方式取代,新文化向大眾傳播的媒介出現空檔。[1]在這一關鍵階段,《時事新報》作為研究系上海機關報,運用其副刊《學燈》廣泛吸納各種新思潮和新觀點,成為新文化界溝通信息、發表言論、交流思想的重要公共論壇。
一、《新青年》公共論壇的興起與衰落
《通信》《讀者論壇》《討論》等欄目是《新青年》雜志創辦后與讀者進行思想交流的主要平臺,它也由此發起諸多重要的爭議性議題。在這一階段,雜志通過組織新文化議題的討論掀起思想轉型的潮流,繼續承擔近代以來作為社會公共論壇的重要角色。
但從1918年起,《新青年》開始取消“投稿”專欄,這說明它開始從新文化公眾論壇轉變為北京大學新文化同人的小圈子雜志,《新青年》公共性質的改變使新文化運動迫切需要新的報刊增援。學者李憲瑜提出,1918年以后的《新青年》逐漸喪失自由的討論風氣,而更像由少數幾個人組成的文化社團代言人,由于改動編輯方式、加強學術性和選擇綜合性的主題,《新青年》從公眾論壇變成自己的園地。[2]
從刊物的主題來看,《新青年》也在逐漸退出新文化運動的舞臺。五四事件后,《新青年》因陳獨秀等被捕而被迫暫時停刊,復刊后在陳獨秀帶領下迅速轉為以政治批判為主題的刊物,原來的編輯部同人出現分裂,雜志也逐漸與思想文化建設的初衷相偏離。盡管國內當時“出了四百種白話報”,[3]但能接續新文化運動的僅為少數,轉瞬即逝是大多數白話報的命運。
上海《時事新報》副刊《學燈》以公共論壇的方式介入新文化運動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當時大部分日報在1920年后才使用白話文,但《學燈》始于1918年,它不僅是“采用白話文的先驅”,[4]在五四后的幾年還成為國內最重要的白話文機關之一。[5]且《學燈》通過打造新文化公共論壇聚攏了一批江南地區的新文化運動支持者,這是新文化從北京向江南發展的表現,《學燈》自身也成為接續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力量。[6]
二、新文化公共論壇定位的確立
《學燈》在創刊之初就明確了作為新文化公共論壇的定位,并通過實踐確立了這一重要地位。
《學燈》在1918年的發刊辭就提出建立公眾論壇的辦刊宗旨:“非為本報同人撰論之用,乃為社會學子立說之地”,“屏門戶之見,廣商權之資”。[7]這說明,《學燈》在新文化運動中立志為知識青年提供言論陣地,以平等、開放的姿態廣納稿源,吸引關于新文化的各種觀點。《學燈》在啟事中不斷深化這一辦刊理念:“本欄之主張專在小言中發表,思潮一項取投稿之與本欄主張較近者發表之,其他各門純為社會學子自由立說之地,無論正反議論,凡稍有理由者,本報不持成見一律刊載。”[8]鄭振鐸從1921年起擔任《學燈》編輯,他繼續發揚公共論壇的辦刊理念,提出即便是同一份報紙也應該給不同的觀點以發表的園地,因為只有通過自由討論才能求真,而且討論雙方在交鋒中也能各有得益,所以《學燈》非常歡迎各種思想討論的文章。[9]
《學燈》對新文化公共論壇的自我認識也在實踐中不斷得到深化。其1919年曾經歷一次改版,取消發表編輯部意見的“小言”欄,另開設“提倡”“評論”二欄,“發表一切評論均歸入‘評論’項內,凡有一切主張均歸‘提倡’一項”。[10]這正是《學燈》在自我認識上的飛躍,既改變了“小言”專欄作者來源相對封閉的情況,還表達了《學燈》對自身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公共論壇的期許。
“青年俱樂部”是其中作者覆蓋面最廣、形式最穩定和時間最長的欄目,更是《學燈》作為新文化公共論壇的重要體現。1918年3月,“青年俱樂部”創立時就提出“凡有益青年身心者,內容不拘門類,文字不拘長短,均所歡迎”,[11]這使之成為《學燈》最受讀者歡迎的欄目。從文章分量來看,該欄全為社外投稿,更是支撐版面的主要力量。從內容來看,“青年俱樂部”里討論的既有個人生活問題,如青年戀愛自由與婚姻自主、個人文明和衛生習慣養成等,也有在新文化運動中產生過影響的重大議題,如婦女解放、國語統一與推廣等,都是《學燈》對新文化運動的準確理解和密切關注的重要表現。且編輯會在話題產生較強的社會影響力后,再把相關評論集納成討論專欄以設置討論議程,進一步增加讀者對問題的關注度。
《學燈》憑借廣納言論的作風在新文化運動中嶄露頭角,上海報界當時就提出,《時事新報》最大的優點是肯讓個人和小團體發表意見,不像其他報館只愿意為有錢人說話,卻輕視老百姓的聲音。[12]
三、調動讀者培育名牌欄目
在構建新文化公共論壇的過程中,《學燈》十分注重調動讀者的力量和利用讀編互動機制來培育名牌討論欄目。“通訊”欄作為另一個持續時間長、影響廣泛的討論專欄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展起來的。
1919年8月,《學燈》在版面頭條以“通訊”刊登少年中國學會會員黃仲蘇有關建議開設新文學專欄的來信。[13]為表示報紙能應允讀者的期望,《學燈》還在同一版面刊登了主編張東蓀的回信。半個月后,《學燈》果真應讀者要求推出刊登新文學作品的“新詩”和“新文藝”欄。
《學燈》這種把讀者言論置于版面重要位置并及時滿足讀者需求的做法,彰顯了它重視讀者的辦刊理念,“通訊”作為一個品牌欄目的特殊地位也逐漸得到承認。
此后,“通訊”不斷刊登讀者與編輯的往來通信和編輯部各種信息,成為《學燈》的主要編輯工具和溝通讀、作、編之間的重要橋梁。由于投稿眾多與《學燈》的有限版面常常出現矛盾,以致很多投稿不能及時登出。為避免作者久候,《學燈》通常會在“通訊”欄告知收、發稿進度。隨著業務日漸擴大,《學燈》后來已沒有足夠的版面和人手回復所有投稿,但編輯對那些材料翔實、觀點獨到的作品還是會特意在欄目發布用稿通知。
但“通訊”欄的功能并不僅限于此,它還為讀者和作者提供一個交鋒意見的園地,而眾多新文化人的聚攏和鼎力支持也使其迅速成為《學燈》凝聚和生產思想精華的“意見工廠”。由于“通訊”日漸成熟,編輯部更有意識地把它經營成一個讓編者和讀者交流思想的品牌論壇,使之成為新文化人共同構建的公共論壇。
四、只求意見表達不求形成共識
《學燈》在運作討論欄目時反對“一言堂”或偶像崇拜,不追求形成某種共同認識,而是更注重各方意見的自由表達。
從1919年10月起,《學燈》在“青年俱樂部”發表趙康的《對于“教育革命”之管見》等文章并提出“廢棄考試”的觀點,[14]引發許多讀者投稿痛陳考試制度,由此掀起一場“廢棄考試”的爭論。當《學燈》上的討論火熱進行之時,南京求實中學學生江期豫因為考試夾帶,作弊而受罰,羞辱之下以投江結束生命,表明心跡。[15]江期豫的自殺新聞被各大報紙報道,加促了反對考試制度思想的發酵,讀者討論不再停留于考試制度,知識界開始對教育系統中的各種問題進行更為深入的反思。1919年12月,“雪梅女士”就從教育的目的、學校的宗旨等角度提出“不但學校考試應廢止;學校規則,亦應廢止”。[16]在這股思潮的影響下,青年學生對傳統考試制度的反思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盡管輿論壓力強大,但《學燈》并未只站在廢除考試的一邊,“青年俱樂部”反而展現出《學燈》作為新文化公共論壇的角色,依然給考試制度的維護者提供發言機會。討論中,王崇植先后發表4篇長篇論文提出:考試制度存在是合理的,但現實問題很多,制度需要改革。[17]同時,許應期、丁曉先等人也發表多篇文章聲援王崇植,既批評傳統考試的弊端,又表示“該歡迎一種正當的試驗法”。[18]
五、凝聚思想精華的交流對話
1919年11月,當時的浙江新潮社主張廢除中國傳統孝道,其社員施存統在《新潮》發表《非孝》一文,張東蓀遂發表評論提出商榷。文章見報后,施存統立刻致信《學燈》進行申辯。盡管他的來信在言語間帶有青年的意氣,但《學燈》仍把來信全文登出:“先生要批評我們,我以為應當代我們設想……我們浙江新潮社里幾個人,都是普通教育沒有受完全的中等學生。我們所發表的言論,不可當做根本的主張,只能當做請教的性質……我們小孩子做事,一定不很精細。”[19]張東蓀的回信并未以前輩身份壓制年輕人,也沒有辯駁,而是借此引發關于“孝的問題”的大討論,[20]在《學燈》開辟“討論”欄廣征文稿。
其實,這種讀者和編輯互動討論,甚至爭論的情況在《學燈》并不少見,之所以愿意把迥異的觀點完整地呈現給讀者,既是因編輯部把平等交流的原則貫注于副刊運作的全過程,也因其在文化上的雅量和自信。
《學燈》不僅是讀、作、編之間的互動平臺,還是生產觀點意見的原料工廠。其中,以對話式的“通訊”來稿最為典型,相比“青年俱樂部”“論壇”等欄目行文更自由,個人特征更濃,意見表達也更暢達。
1919年年底,新文化運動中的康白情和魏時珍就在“通訊”欄展開有關青年道德修養問題的激烈辯論。五四運動后,這兩位少年中國學會會員通過書信多次討論青年修養問題,并把這些書信直接刊登在《學燈》“通訊”欄上,向讀者公開其討論結果。這場辯論在青年人中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以致很多人紛紛向《學燈》投稿參加討論。雖然“對話”中各人持有不同觀點,但都是以當時中國的青年狀況和社會現實為基礎進行思考,對讀者提高道德修養大有益處。在靈活多樣的“通訊”欄,既看到魏、康二人與青年讀者間的平等交流,也看到各種與現代文明接軌的思想觀念在中國青年中孕育、產生和成長的全過程。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關鍵時期,《學燈》正是堅持以平等、開放的辦刊理念,通過打造名牌欄目、廣納稿源為文化界提供溝通信息和交流思想的平臺,構建了一個為新文化運動持續提供思想動力的公共論壇。
參考文獻:
[1] [2] 李憲瑜.“公眾論壇”與“自己的園地”:《新青年》雜志“通信”欄[J].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3):3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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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司馬長風. 中國新文學史(上卷)[M]. 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82.
[5] 三份副刊是《學燈》《覺悟》和《晨報》副刊。見胡適. 文學革命運動[M]// 阿英. 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十集)史料索引. 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出版公司,1936:18.
[6] 吳靜.新文化運動在江南的傳承:《學燈》社會關系網分析[J]. 國際新聞界,2010(9):120-126.
[7] 學燈宣言[N]. 時事新報·學燈,1918-03-04(03).
[8] 本欄啟事[N]. 時事新報·學燈,1919-05-09(04).
[9] 今后的學燈[N]. 時事新報·學燈,1921-08-01(04).
[10] 本欄啟事[N]. 時事新報·學燈,1919-05-23(03).
[11] 本報特設學燈一欄預告[N]. 時事新報·學燈,1918-02-25(01).
[12] 王無為. 各地文化運動的調查——批評之(一)上海報界的文化運動[J]. 新人,1920(5):138.
[13] 黃仲蘇. 改良本報的討論[N]. 時事新報·學燈,1919-08-11(03).
[14] 趙康.對于“教育革命”之管見[N]. 時事新報·學燈,1919-10-18(03).
[15] 南京青年會學生自殺紀聞:因私有挾帶而輕生[N]. 時事新報,1919-12-22(02).
[16] 雪梅女士. 對于“廢止學校現行考試法”的意見[N]. 時事新報·學燈,1919-12-30(02).
[17] 王崇植. 我對于玄廬君的“考試與畢業”的討論[N]. 時事新報·學燈,1920-03-07(04).
[18] 丁曉先.“廢棄試驗”問題之討論[N]. 時事新報·學燈,1919-11-27(04).
[19] 施存統. 施存統給張東蓀的信[N]. 時事新報·學燈,1919-11-14(03).
[20] 張東蓀. 張東蓀給施存統的信[N]. 時事新報·學燈,1919-11-1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