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逃避責任的機會
“二戰”結束后的第一年,德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嚴冬,許多人說這是上帝對德國的懲罰。那一年,德國嬰兒的死亡率高達16%。艱難的生存現狀使德國無暇顧及清算他人,遑論清算同類。他們無力阻止美、蘇、英、法讓德國再次淪為一個沒有國家主權的“區域”,也接受了國際軍事法庭對納粹的審判以及對德意志民族性的詆毀。對現實的筋疲力盡,和對納粹民生建設的好感,使大多數德國人對于黑暗的歷史選擇了沉默不言。飽受創傷的德國人更愿意將他們的精力放在“活下去”的問題上:男人因為買不起香煙而跟在外國人身后撿煙頭,姑娘也和“敵軍”士兵私相授受以換取干糧和日用品。
戰后人才凋零的國家機器不可能將所有納粹黨人清除出去。德國民眾甚至曾經公開要求赦免1920年之后出生的納粹。出于對重建現實和冷戰戰略的考慮,盟軍也同意了。1951年又公布了“131法案”,除蓋世太保和已經被定義為“主要罪犯”的納粹以外,文職納粹均可重新入職。朝鮮戰爭爆發后,美國甚至批準戰后首任聯邦德國總理阿登納釋放德國高級將領曼斯泰因。“二戰”后的幾年,德國曾經像日本一樣,有回避歷史逃避責任的機會。然而,歷史的洪流,各方的壓力,終于還是推著德國走上贖罪之路。
盟軍不肯善罷甘休
首當其沖,為德國定下基本原則的,自然是敵人和對手——盟軍。坐盟軍頭把交椅的美國對于德國沒有半分寬容的跡象。起初,盟軍主帥艾森豪威爾主導編撰了《德國軍政府手冊》,美國戰后問題咨詢委員會也提交過一份類似于“馬歇爾計劃”的援助方案,在德國的問題上他們主張從寬處理。但“一戰”后的“十四點計劃”已經讓美國人知道了寬恕德國的代價。羅斯福總統自然拒絕走前任的老路,他偏向嚴懲德國。作為嚴懲方案的堅決擁護者,美國財政部部長亨利·摩根索甚至揚言,如果不在經濟上對德國進行徹底的打壓,那么德國將重走老路,不久后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戰”。摩根索對德國的態度充滿了民族審判的意味,他甚至認為“法西斯主義就是德意志人的本質特點,因為大部分德意志人都參與了納粹暴政,因此,應該無情地懲罰所有的德意志人”。無論拆除工廠也好,改變德國產業結構也罷,最重要的都是將德國從一個工業國變成農業國。對于一個領土本就不算遼闊的國家來說,這無疑意味著德國將無緣再次成為“大國”的可能性。制裁可謂斬草除根。盡管最終“摩根索計劃”并未完全實施,但這多少也代表了美國當時的反德情緒。
蘇聯更是對德國恨之入骨,恨不得從戰爭賠償中大撈一筆。“二戰”奪去了2600萬蘇聯人的性命,直接的經濟損失就在7000億盧布以上。更不用說戰爭毀壞的數以萬計的城鎮、村座。蘇聯較為繁榮和發達的西部地區在二戰時與德軍正面較量,更是損失慘重!百廢待興。蘇聯急需占用德國的工業資源和人才,以緩解自身經濟和民生上的雙重壓力。6.5萬公里的鐵路因為戰爭遭到破壞,3.2萬個工廠化為廢墟。這些無不成為蘇聯戰后獅子大開口的理由。
相較之下,英國人考慮到自身利益,并未對德國過分苛刻,主張給德國人留條活路,不要逼得對方狗急跳墻。信奉權力制衡的英國認為歐洲的平衡會因為德國的失聲遭到破壞,但他們卻從民族性上否定了德意志力。英國人期待著用本國的民主為普魯士遺留下來的軍國主義洗腦。他們堅信英國的民主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民主,讓英國式的民主“在不同的國土上開花結果、煥發青春”才是和平的長久之計。
比之前3位,法國的制裁方針更狠。戴高樂揚言“為了使法國的復興成為可能,必須消除日耳曼主義的侵略勢力……不許可再次建立中央集權的德意志帝國……這是防止德國危險勢力再起的首要條件……
假使日耳曼民族的每一州可以獨立存在,各州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自己的事務,處理自己的利益,就很可能避免這樣組成的聯邦走上奴役的道路。”簡言之,法國人要讓幾百年來德意志人的統一夢想全部歸零,重新打散成一群小邦國。
在眾多迫使德國人面對過去的壓力中,最直接的莫過于著名的“紐倫堡審判”。這次審判來之不易、因為日后瓜分德國的4個國家中,有兩個都不贊成國際軍事法庭的構想。英國人認為,策劃發動“二戰”本來就已經是無需量刑的死刑。在“二戰”的創傷面前,英國人放棄了自已悠久的統治傳統,寧愿以復仇的快感取而代之。蘇聯的想法更為血腥,提出要活埋黨衛軍。按照蘇聯人的最初設想,納粹制服都已經成為一種原罪,所有穿著納粹制服的人都該死。作為“二戰”中損失最為慘重的國家,蘇聯人甚至提出要將納粹統統派到西伯利亞去做苦力。而另一位日后加入瓜分德國行列的國家——法國,當時尚沒有任何發言的余地。在一片討伐聲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羅伯特·杰克遜依然保持著勝利者的理性,嚴詞拒絕以任何私下了斷的方式處決戰犯。杰克遜認為:“如果戰勝者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可以任意處死一個人的話,那么,法庭和審判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人們將對法律喪失信仰和尊重,因為法庭建立的目的原本就是要讓人服罪。換言之,未經審判的了斷,是另一種形式的屠殺,戰勝國也將因此喪失正義性。”他的堅持創造了史上第一個國際法庭。1945年8月8日,蘇、美、英、法4國政府在倫敦正式締結了關于控訴和懲處歐洲軸心國主要戰犯的協定,通過了國際軍事法庭憲章,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應運而生。期間,5025名罪犯以戰爭罪被判刑,死刑判決806例,其中486例被執行。納粹的罪行也隨之公之于眾。
在強大盟國的輪番轟炸中,德國想要完全回避甚至篡改黑暗的歷史幾乎不可能。他的敵人們趾高氣揚地站在審判者的角度,讓這個昔日的劊子手無處遁形。
日本雖然也經歷了東京審判,但美國出于自身遠東戰略的考慮,刻意保護日本,而最主要的受害方中國,處于百業凋零的狀態,沒有時間也沒有力量清算日本,使日本僥幸逃避。
新生代逼父輩道歉
除了敵人,最大的壓力便是來自于德國的新一代。必須要承認的是,德意志是一個執著和勇敢的民族,兩次戰敗將國內最后一點民粹主義擊打得粉碎,理性思潮占了上風。對于“二戰”善后的工作,德國盡管效率不高,卻從未停止。更為人稱道的是,即便是在冷戰那樣一個對德國相對寬松的國際環境下,他們也沒有篡改歷史。他們會巧妙規避,但絕不抵賴。
1963年在法蘭克福舉行的“奧斯維辛審判”就是這樣一個執著與勇敢的產物。據說德國人為了這次審判準備了將近10年,法庭參閱了4000多種文獻資料,動員了19個國家的359個證人到庭提供證詞。又一說起訴書長達1.7萬頁,審判材料匯編成88卷。以上數字盡管在各大資料上略有出入,但審判規模空前已可見一斑。
整個審判前前后后持續了將近2年,媒體全程追蹤。當時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些歷史是強加給新一代的羞辱。更有人將這次審判和1968年的學生運動聯系到一起。因為正是審判時揭露的真相成為下一代清算上一代的動因。盡管隨著事態的發展,這次學生運動慢慢變成一場激進的喪失理性的“弒父”舉動,但學生運動對于徹底清算納粹確實產生了積極作用。
勃蘭特1970年在沙猶太隔離區起義紀念碑前的一跪,與其說是做給外國人看,不如說是對國內一波波社會運動做出的表態。從此,德國拋棄了回避歷史的態度,轉而走向對納粹的徹底清算。值得一提的是,勃蘭特本就曾經是一位反法西斯戰士。他的舉動并不背叛他的信仰,卻能幫助德國去掉身上的紅字。正如許多當時的媒體所評價的那樣:勃蘭特跪下了,而德國站起來了。
社會變故激發了德國高知的思考,蒂賓根大學社會學教授達倫道夫在1965年1月公開提出對納粹戰犯延長追訴期。這使得聯邦政府想在追訴期上做文章的可能性化為烏有,連最后一點躲閃責任的可能性也不再具備。在輿論的壓力下,聯邦政府最終取消對“二戰”戰犯的追訴時效。除了壓力,聯邦政府也考慮到了對民族自信心的影響。正如當時的一位議員所言:“談到民族榮譽這一概念我要說,這個德意志民族不是一個謀殺犯的民族。”這次爭論之后,對納粹罪犯的追訴時效期被延長至1969年。
時至今日,現任德國總理默克爾依然不忘一再重申,德國納粹犯下的罪行,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尤其對種族大屠殺受害人,承擔一份永久責任。如今,為納粹罪行贖罪,已經成為了德國在國際政治格局中的立國之本。
摘自《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