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最是一年春好處,沄堇太妃禁不住當今圣上再三請歸,終于離了封地入京安養。進入京都的時候,鑲金琢玉的轎輦經過朱雀大街,兩側皆圍著諸多布衣百姓,山呼海嘯,叩拜著太妃。
“唉。”輦中傳來一聲嘆息,沄堇眼角的細紋是歲月的痕跡。“太妃可是因蕭冕王爺之事煩憂?”皇上派去保護沄堇的大將軍容淵問道。沄堇看著京都泱泱盛景,思覺自身膝下伶仃,心中悲苦:“老身眼見京城在陛下治下一片安樂,自是歡愉,只這他人天倫之樂,老身在戰亂中丟失的兒子卻無從得見,不免有幾分傷情。”
“太妃寬心,尋找王爺一事陛下甚上心,想來不久就會讓太妃母子團圓。”容淵勸道。“借將軍吉言。”“若太妃不棄,末將愿效犬馬之力。”容淵自薦。“將軍有心。”沄堇似又想到什么,“吾兒蕭冕肩有紅記,佩一暖玉玉玦,刻有祥云龍紋。”容淵用心記下:“玉材大多冰涼寒手,若是暖玉,應不難找。”
車塵馬足,沄堇容淵一行穿過人潮,緩緩走入森嚴雍華的宮苑,走入一片凝結的金光中。
定恭候府就在朱雀大街上,高大莊麗的朱門孑立,坐看一段段世事浮生。縱然身居深院,云羌仍舊聽得見百姓們的喧嘩聲,和一陣陣來自遙遠封疆的神駿頸上的銅鈴聲,聲聲摧心肝。
沄堇太妃回來了,那她會不會……找回她的兒子?想到這里,云羌再也看不進書,將書冊重重摔在梳妝臺上,斂眉,卻對上一雙平靜的眸子。
“何事,云羌?”展御的聲音無論聽了多少次都是最好聽的。
云羌看著展御,忽然生出一股悲傷來。這人是個孤兒,父王憐他孤苦便收來授以武藝為她護衛,他偏生了個不溫不火的性子,十幾年了,沉穩蘊靜如斯,淡淡的性子如同空氣般,可是她偏偏就離不開。十幾年隨護,早就心生眷顧,后來父王去世,他幾乎成了她的主心骨。一向溫默的顏,是不必擔心的后路。
如果失去了會怎樣?云羌不敢想。
云羌一把抱住展御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阿御,阿御。”
“你到底怎么了,云羌?”展御在她看不見的角落皺眉,“告訴我,嗯?”“阿御,阿御,你會不會離開我?”云羌咬著下唇,期待他的回答。展御聽了這個問題,只當她是鬧小孩子脾氣,眉間積云頓散:“不會。”云羌得到滿意的答案,笑得無邪:“真的不會?”“真的不會。”展御拍拍她的肩,“展御不會離開云羌。”此話入耳,云羌心里像化開蜜糖一般,她抬眼望去展御,那真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最好看的,也是她最愛的。
云羌從未如此相信過展御也是一樣喜歡著她的,也從未如此希望過自己能夠在這一瞬間變老。頃眼白發,她和展御,彼此為家。
貳
云羌摘下頸上所配玉玦,仔細撫摸,一寸一寸,感受著展御的氣息。
數年前,定恭候在世時,有前朝余孽行刺,展御救護不及,是云羌以孤弱女兒身擋住了刺客的劍,自己卻傷了心脈。幸有神醫金針渡穴方能回天,但是仍然經常四肢冰冷,展御憐她,將自身與家人唯一聯系的暖玉龍玦相贈,以溫云羌受損的經脈。而云羌,云羌只知道她從未見過如此安靜的人。她六歲的時候,展御也不過九歲,對于一般男孩子,正是活潑好動時,展御卻不似他們。經過江湖草野掙扎的展御,沉郁內斂,像一截靜止的時光,流風溢彩,卻又孑立于世,如樹一格,扎根在云羌心城深處,綿延如蓋,蔭被月年。
她一回頭,永遠都是他淡淡的目光,無論什么事,都可以將原本躁亂的心情熨貼。展御說,不會離開云羌呢。他說的,她都信。
“羌羌。”容淵是云羌的好友,所以他回來復命之后沒幾日就先來見她。云羌被這突然一聲驚醒,忙收起手中玉玦,不欲被容淵發現。容淵見她舉動覺得好笑:“羌羌,你藏什么好東西?”“沒,沒什么的。”云羌有些慌亂。從云羌指縫瞥見祥云龍紋,容淵頓覺熟悉,祥云……龍紋……蕭冕王爺的玉玦!“羌羌,把東西拿給我看!”容淵霎時嚴肅起來。“你,你要看什么呀?”云羌眼神飄忽不定,“女兒家的東西可不能給你。”容淵蹙額:“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云羌咬唇,心一橫,語氣變得冰冷:“我說了是女兒家的小玩意,不能給你看!”“你不給……說明那真的是……對不對?”容淵從云羌的態度里辨出端倪。
云羌低頭不語。
容淵嘆氣,奪過祥云龍玦,觸手生溫:“你怎么會有蕭冕王爺的玉玦?”“什么王爺,我不知道。”云羌見自己苦守的秘密昭然若揭,頗為痛心。“你不會不認得這些龍紋和玉玦內側的冕字吧,羌羌?”容淵目光變得悲憫,略略思索:“早知展御贈玦與你,卻未曾想,他竟是先帝與沄堇太妃所出的十一皇子。”云羌強忍住眼淚:“他不是!他是我的阿御,永遠不會是什么皇子!”“我知道你喜歡他,可是羌羌,你該叫他自己抉擇。”容淵語重心長,循循善誘著。“他不是!”云羌重復著,想改變這既定事實。
容淵搖搖頭:“太妃說王爺肩上有一紅記,你若不信,就去求證一下吧。”云羌看著容淵無奈的神情,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珠玉崩盤。
叁
云羌第一次偷看別人洗澡。但是是偷看展御洗澡嘛,有什么不可以的,云羌安慰自己。她原本心潮迭起,等到卷起紗簾,云羌的心死了一般的抽痛。一個紅色胎記在展御右肩,分外刺眼,像一株曼珠沙華,冶媚入眼,瞬間奪人生識命魄。
阿御,阿御,我要失去你了嗎?云羌強撐住心神,一步一步走得艱難,終于回到自己房間,刻意的偽裝頃刻退去,心如死灰,滅不復燃。
而展御,看著云羌離開的方向,露出一絲連他自己也沒發現的寵溺。這丫頭,總是有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做,居然來偷看他洗澡。不過,這又有什么,他總是在最大限度內,滿足云羌想做的一切。想起白天的時候他坐在屋頂上,遠遠的看見容淵進了云羌的閨房,又聽見路過的侍女們說:“容將軍家世品貌均與郡主極般配。”展御心中泛起微微的澀,忽然有些難過。
容淵是少年將軍,風光無二;云羌是侯府郡主,美貌無雙。好像,真的很合適。他呢?一個小護衛,什么也沒有,再喜歡云羌又怎樣。這時候展御還不明白,哪里有他,哪里就是云羌的天堂。
第二天一早,展御剛剛起床,就看見站在門口的容淵和眼睛紅腫故意不看他的云羌。然后他聽見容淵說:“末將參見十一王爺。”展御愣在那里半晌,隨容淵進了皇宮,漸步云端之上。
他的命運已然翻盤。
朝云散去,暮靄凝起。云羌還在展御的房門外,蜷著身體像一個孩子。
展御沒有回來。不多時宮中傳來消息,先帝與沄堇太妃的十一皇子從民間找回,當今圣上龍顏大悅,特準皇弟于京都建府,封號靜安。不,展御不再是展御,是蕭冕,是靜安王爺。日后會娶大家之女,她一個伶仃的沒有老侯爺撐腰的郡主是再也配不上他的。這也是云羌不愿展御回宮的原因。
“你答應我的……”云羌眼淚不爭氣的往下掉,“你說不會離開我的……”
世界好像走到了盡頭。
肆
展御再回到定恭候府的時候,云羌已經憔悴不少。見她這個樣子,展御心疼得不行。云羌見到他很是驚訝,一時說不出話。“云羌,我回來了。”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溫潤好聽。云羌還在氣著:“你回來干嘛?我這侯府簡陋不堪,怎可讓王爺屈尊踏足。”對于云羌的無理取鬧,展御只是笑笑:“我回來接我的王妃。”他盯著云羌的眼,一字一句。
云羌表情僵住,不敢相信,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忍住笑意:“誰要做你的王妃,你應該去找那些世家大族的小姐為妃。”“可是,我答應了你。”展御格外認真,“我答應了你,永遠不離開你。”
從此,碧海藍天,四海盛宴,滴滴點點,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