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畫月也，月不可畫，因而畫云”

摘 要：金圣嘆極為重視人物塑造，強調通過烘云托月之法來塑造戲曲人物形象。本文將立足于《第六才子書西廂記》，著重分析金圣嘆以“烘云托月之法”為中心的人物塑造觀，通過分析“寫花不寫泥”、“投鼠需忌器”原則和東西壁畫家的例子，總結金圣嘆烘“月”之“云”的選取標準和塑造手法：次要人物既要能突出主要人物，又不損害主要人物的性格品質。同時，根據與主要人物的親疏遠近關系，對次要人物進行不同程度的塑造。

關鍵詞：金圣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烘云托月之法

《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下文簡稱《第六才子書》）是明清之際著名文學批評家金圣嘆批改王實甫《西廂記》之作。在《第六才子書》中，金圣嘆提出了以烘云托月之法為中心的人物塑造觀，認為只有通過烘云托月之法，詳細區分戲曲作品的主次人物，才能在有限時空中，塑造令人記憶深刻的主要人物。

一、“烘云托月”

《第六才子書》中，金圣嘆提出了人物塑造的“烘云托月之法”：

“欲畫月也，月不可畫，因而畫云。畫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然而意必在于云焉，于云略失則重，或略失則輕，是云病也。云病，即月病也。……《西廂》之作也，專為雙文也。然雙文，國艷也。國艷，則非多買胭脂之所得而涂澤也。……將寫雙文，而寫之不得，因置雙文勿寫，而先寫張生者，所謂畫家烘云托月之秘法。”[1]

根據金圣嘆的“烘云托月之法”， “月”指鶯鶯，“云”指張生和紅娘。鶯鶯是文中第一主角，她“天仙化人”，是“相府千金小姐”。金圣嘆認為，正面描寫鶯鶯難以盡意。為寫好鶯鶯，可通過寫好張生和紅娘這兩個極為重要的配角，以“云”托“月”，因為“云病，即月病矣”，云與月密不可分。張生和紅娘，一個是鶯鶯愛戀的對象，一個是鶯鶯的貼身侍女，都與鶯鶯關系密切，塑造好這兩個形象，對于襯托鶯鶯形象具有重要意義。

運用“烘云托月之法”，首先應對出場人物根據重要程度和作用進行分類。

在《第六才子書西廂記·讀法》（下文簡稱《讀法》）中，金圣嘆提到：

“《西廂記》止寫得三個人：一個是雙文，一個是張生，一個是紅娘。其余如夫人，如法本，如白馬將軍，如歡郎，如孫飛虎，如琴童，如店小二，他俱不曾著一筆半筆寫，俱是寫三個人時，所忽然應用之家伙耳。”[2]

在金圣嘆看來，《西廂記》的主要人物是鶯鶯、張生和紅娘。其余配角，是寫主要人物時的道具，只具有功能性作用，無需展現人物個性。

在主要人物中，三個人物地位也并非平等：

“若更仔細算時，《西廂記》亦止為寫得一個人。一個人者，雙文是也。”[3]

金圣嘆將鶯鶯視為整部作品的關鍵，包括張生和紅娘在內的其他人物都是為其服務的。不同于金圣嘆另一部批評名作《第五才子書水滸傳》，戲曲具有短小精悍、時空高度集中的特點。在一定時空中，要塑造出令人記憶深刻的人物，演出感人肺腑的劇作，要求戲曲作品一定要有所突出。金圣嘆沒有膚淺地將英雄列傳體的《水滸傳》和戲曲體裁的《西廂記》混為一談，而是將二者清楚地區分開，對《西廂記》人物塑造進行針對性分析。

二、“寫花不寫泥”與“投鼠需忌器”

《第六才子書》中，金圣嘆認為老夫人、法本、白馬將軍等人物，是功能性人物，不具備自己的性格：

“譬如藥，則張生是病，雙文是藥，紅娘是藥之炮制。有此許多炮制，便另藥往就病，病來就藥也。其余如夫人等，算只是炮制時所用之姜、醋、酒、蜜等物”[4]

金圣嘆在《榮歸·總評》中提出了“寫花卻寫蝴蝶”、“寫花不寫泥”的觀點：

“譬如寫花，決不寫到泥，非不知花定不可無泥。……蓋其理甚明，決不容寫，人所共曉，不待多說也。”[5]

金圣嘆認為，次要人物只是推動故事發展，對主要人物鶯鶯，起不到襯托或補充作用，只需“如風吹浪，浪息風休”，無需下重筆描摹，在情節需要時帶過即可。金圣嘆對人物進行“花”、“蝶”、“泥”的分類，是為了適應戲曲作品對時空的要求，力圖在有限時空中，向觀眾展示最精彩部分，并非否定這類人物存在的價值。

關于紅娘，金圣嘆認為：

“此如寫花卻寫蝴蝶……蝴蝶實非花，而花必得蝴蝶而逾妙；……紅娘本非張生、鶯鶯，而張生、鶯鶯必得紅娘而逾妙。”[6]

金圣嘆認為，紅娘在《西廂記》中，是僅次于鶯鶯和張生的重要人物，不僅能推動故事情節發展，而且是情節發展的關鎖。因此，寫鶯鶯和張生，必寫到紅娘。可見，金圣嘆對于烘“月”之“云”的選取標準是：必須與主要人物關系密切，能凸顯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能推動故事情節發展。

在《第六才子書》中，有的襯托并不能很好地凸顯主要人物，反而對主要人物的塑造起到負面作用。關于負面襯托，金圣嘆的批判主要集中在第五本中。

金圣嘆一直不滿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認為是狗尾續貂之作，無法與前四本相提并論。在人物設置方面，金圣嘆指出鄭恒的出現是一大敗筆，極大地影響了主要人物鶯鶯的形象，同時使文本貫通性遭到破壞，影響了讀者的審美情緒。在《續之三·鄭恒求配》總評中，金圣嘆批道：

“諺云：‘投鼠者忌器。’……今如鶯鶯，真古今以來人人心頭之無價寶器也。若鄭恒，則固人人厭之惡之之一惡物也。……惡鄭恒而至于不免累及鶯鶯而竟不與之惜，此人之無胸無心，其疾入地獄不可懺悔，又豈不信乎？”[7]

此即為烘“月”之“云”挑選標準之二——“投鼠忌器”原則。在進行戲曲人物塑造時，次要人物不應對主要人物的塑造起相反、負面的作用，更不可為了塑造次要人物，而使得主要人物的性格品質受損。以金圣嘆的觀點看，鄭恒的出現犯了“投鼠忌器”原則。通過第五本正文，我們可以發現鄭恒不學無術、品行不端，是典型的紈绔子弟。金圣嘆認為，佳人當與才子相配，鄭恒顯然夠不上才子之稱。這樣的惡少求娶鶯鶯，是對鶯鶯極大的不尊重，毀壞了前四折中塑造的“天仙化人”般的鶯鶯形象。因此，金圣嘆認為鄭恒的出現極不合理，理應刪去。

除此之外，金圣嘆又批道：

“鄭恒，此亦不過夫人賴婚，偶借為辭耳。”[8]

在前四折中，鄭恒只是老夫人賴婚的借口。根據金圣嘆的角色分類，鄭恒屬于老夫人、歡郎一類角色，并非故事主角，只承擔功能性作用。他的出現，既不是為了“點染鶯鶯”，也不是為了“發揮張生”。作為一個角色，鄭恒這個形象本身缺乏像鶯鶯、張生和紅娘那樣的典型性，性格極為簡單，沒有發展過程。《西廂記》是一部以崔張愛情為主線的戲曲作品，金圣嘆認為，第五本中鄭恒的出現，就像“學唱公雞”、“吃虱猴孫”，多此一舉。

在此折中，金圣嘆對紅娘的言行也頗有微詞。第五本中，有紅娘痛罵鄭恒的情節：

【絡絲娘】你須是鄭相國嫡親的舍人，倒象個孫飛虎家生的莽軍。喬嘴臉腌軀老死身份，少不得有家難奔。[9]

圣嘆就此批曰：

“前讀《西廂》，見我鶯鶯有春雨閉門，下簾不卷之句，我猶恐連陰損其高情；又見鶯鶯有隔墻聽琴，月明露重之句，我猶恐濕庭冰其雙襪；……蓋我之護惜鶯鶯，方且開卷惟恐風吹，掩卷又愁紙壓，吟之固慮口氣之相觸，寫之深恨筆法之未精。真不圖讀至此處，乃遭奴才如此牴突也！”[10]

金圣嘆在此批中對紅娘似潑婦罵街的行為，深表憤怒和無奈。在前四折中，紅娘是一個有情有義、智勇雙全、進退知禮的義婢形象，金圣嘆對她多有褒揚。然第五折中的紅娘，粗鹵無狀，唐突了鶯鶯。金圣嘆認為第五折對紅娘的處理不符合之前紅娘的形象，犯了“烘云托月之法”的大忌。因此他認為第五本藝術水準極低，非王實甫原作，乃后人所續。

三、烘云托月之法的深化——東壁勝西壁

在《借廂》一折中，金圣嘆借兩個畫家畫壁畫設喻，二人同時依次畫最前人物、中間人物、近身人物和陪輦人物、天尊人物。東壁畫家的最前人物，與西壁畫家的中間人物一樣好，中間人物與西壁畫家的近身人物一樣好。當西壁畫家看到東壁畫家的最前人物、中間人物、近身人物和陪輦人物時，恥笑東壁畫家。可兩人的天尊人物畫完時，西壁畫家卻投筆認輸。在這個例子中，西壁畫家將不同類型的人物孤立來看，認為東壁畫家將不重要的人物畫得如此好，畫天尊人物時勢必技窮畫不出。但結果卻相反，東壁畫家將次要人物畫得比西壁畫家好，因此，他的天尊人物在濃墨重彩的次要人物烘托下，顯得更加“龍章鳳姿，超于塵埃之外”。東壁畫家是將一幅畫中的人物當成一個整體來看。金圣嘆的人物塑造觀沿襲了東壁畫家的思路：只有把次要人物畫好，主要人物才能在原有基礎上得到更好的烘托，從而展現出更閃耀的光彩。戲曲作為敘事作品， 與繪畫一樣講究整體布局，東壁畫家的思路更適于敘事文學。依此比喻，在《第六才子書》中，鶯鶯是主要角色——天尊，張生作為與鶯鶯相愛的才子，其重要程度應屬陪輦一級人物，紅娘作為鶯鶯的貼身侍女，作為推動崔張愛情發展的關鎖，其重要程度不亞于一近身人物。而其余人者，如老夫人、白馬將軍等，只能為最前人物了。金圣嘆據此思路，對紅娘和張生皆是濃墨重彩地描畫，鶯鶯的形象也在二人襯托中更見完美。

東西壁畫家的比喻，再次重申了金圣嘆“烘云托月之法”中“配角襯托主角”的觀點。但同時，又有進一步的深化。“烘云托月之法”強調的是寫好配角對襯托主角的作用。而畫家的比喻則道出了次要人物之所以能襯托主要人物的原因。同時更加細化了敘事作品中人物的分類：人物不僅可劃分為主次人物，在次要人物里還可以繼續劃分出最前人物、近身人物、陪輦人物等多個層次，每一類人物的描寫方法不同，著力不同，對烘托主角所起的效果也不同。

四、結語

金圣嘆以“烘云托月之法”為中心的人物塑造觀，比較早地關注到了戲曲人物的塑造方法。他通過對人物進行分類，分析不同類型人物在文本中的地位和價值，提出了一套較為系統的人物塑造方法。這個將人物分類、關注人物間互動、將作品中的人物當做整體來考察的戲曲人物塑造觀，走在了那個時代的前列，不僅在當時具有總結性意義，而且放在今時今日，對于敘事文學的寫作與評價，仍有其價值。

注釋：

[1]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頁.

[2]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頁.

[3]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頁.

[4]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頁.

[5]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0頁.

[6]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0頁.

[7]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4頁.

[8]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4頁.

[9]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8頁.

[10]金圣嘆.金圣嘆評點西廂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