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的《逍遙游》以奇妙的構思和宏大的想象構筑了瑰麗奇偉的世界,“逍遙”也成為了整部《莊子》的精神實質和理想境界。但古往今來對《逍遙游》的解讀留下了很多值得深思的問題。尤其是對“小大之辯”、“有待無待”等問題的探討,千百年來爭論不休,至今也尚無定論。本文認為“小大之辯”的實質是“知”的問題,有待是無待的基礎,“逍遙”其實也違背普遍意義上的天性。
關鍵詞:小大之辯;有待無待;逍遙;天性
《逍遙游》作為《莊子》開宗明義第一篇,是有其特殊的存在意義的。可以說,對《逍遙游》的闡釋的是對整部《莊子》精神實質和理想境界的把握。而古往今來對此篇的解讀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主要集中在對“小大之辯”、“有待無待”等問題上的討論。本文試對這些問題提出一些新的見解。
一、“小大之辯”與“小大之辯”的實質
大鵬與蜩及學鳩歷來被認為是大與小的代表。莊子對“大鵬”的描述,是《逍遙游》中十分精彩的片段。《逍遙游》第二段引《齊諧》之言: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1]
這一段將鵬鳥遷徙的壯闊場景描述了出來。一條大魚化而為鳥,水擊三千里,振開若垂天之云的雙翅,駕著滾滾長風就飛入九天之上。從兩個動詞擊、摶,就可想見大鵬瀟灑自在的風姿,也可從中體味出那種絕塵而去的氣勢,很難想象莊子在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不是帶著驕傲、不是帶著俯視,不是帶著挑戰極限的勇氣的。大鵬的飛翔讓人震撼,但隨后莊子又提到,大鵬的飛行也是有條件的:“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2]只有孕育足夠的大風,才能支撐起大鵬碩大的身體,大鵬才可以實現飛往南方的夢想。而相比于大鵬,蜩與學鳩這種小生物,它們對外界環境的要求小,活動自如。那么,大鵬和蜩與學鳩,到底誰是自由的?蜩與學鳩對大鵬的生存方式是不能理解的,正所謂“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3]。蜩與學鳩在各自的能力范圍內生存,“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4]那是它們所能達到的最高的高度和境界。郭象認為,從萬物齊一的角度看,不管是大鵬還是蜩及學鳩,都是順應自己的本性,都是自由的。但是筆者認為,莊子對大鵬充滿了向往,從境界上來說,莊子認為達到了“逍遙”境界的是大鵬。文中“小”的一方,目光和眼界只局限在自己的狹小的區域,表現出一種“無知”。在文中,小大分明有著清晰的界限。不理解大鵬,發出嘲笑的是“小”的一方,以自己的“小”去和“大”作比較的是“小”的那一方,最后“眾人匹之,不亦悲乎?”[5]的“眾人”,顯然還是小的那一方。如果足夠“逍遙”,又有什么好比較的呢?不去比較,安于自然賦予的本性,不就能夠擺脫悲哀嗎?那莊子的意思是讓大家各安其位,安分守己嗎?莊子不是蜩也不是學鳩,他自然不能知道自然界的小生物對大生物怎么看,在這里,莊子顯然要表達的不是“齊物”的意思,他既然讓蜩與學鳩開口諷刺,說起了人話,就不能把蜩與學鳩看做是簡單的生物,它們應當就是“眾人”的象征物。蜩與學鳩對大鵬的嘲笑和不解,并不是它們對自己的生存環境絕對的滿意,其實是在掩蓋自己的無知和不思進取。相對應的,大鵬所象征的,就是莊子所贊美的“圣人”。這二者之間的差距,是眼界、智力、能力、境界的差距。
“之二蟲又何知!”[6]莊子對蜩與學鳩進行了諷刺,也就像那些“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7],他們的眼光也就是如此,只知道自己范圍內的得失,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宋榮子能夠不被外物所困,不計較個人得失,那又怎么樣呢?還是被塵世所擾,比起那個快要成仙的列子,顯得拘束多了,就是列子又怎么樣呢?還得靠風,還要有所待,也不是最高的境界。筆者認為,莊子的“小大之辨”其實要突出的,是一個“知”的問題,一個思想境界的問題。蜩與學鳩不知道大鵬飛到九萬里去干什么,“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8],因為它們無從知曉,這似乎是很合情理的事情。但是筆者認為,這恰恰是問題的所在,蜩與學鳩以及它們所代表的世人有充分的自省意識嗎?它們對未知的態度是合理的嗎?它們能夠安于現狀而不為外物所動嗎?它們有試圖超越自己身體和智力的極限去改變現狀,去了解未知嗎?這里又涉及到另一個問題,蜩與學鳩對它們自己的生活狀態滿意嗎?在它們自己的眼里,也許是滿意的,但它們盲目的自以為是,去“笑”大鵬,無論對自身還是廣闊的未知的世界,它們都缺乏一個正確的態度。它們的這種態度,就注定它們思想的狹隘,這種態度為莊子所不滿與鄙視,因為莊子至始至終對未知充滿敬畏。
莊子在《大宗師》篇里談到:“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養其知之不所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9]世俗智慧的最高境界是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知天之所為,懂得萬物之所以成其然,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養其知之不所知。這里莊子就提到了對待未知的態度。莊子清楚的知道人的智慧是有限的,不可能窮盡所有的東西,那該怎么辦?不是去嘲笑、不是去否定,而是去“養”!養真是個絕妙好詞,不是去打死它、否定它,而是把它養起來。大多數人都和惠子一樣,認為無用就是無用,從而去否定它,并不知道是自己的認識方式出了問題,事物并不會因人的否定而消失。所謂“養”,即是滋養、孕育之意,首先不但不能去否定,還應該根據自己的所知去推斷、去了解,慢慢孕育出新的認識來。養還有涵養之意,能夠包容與自身差距很大的存在和觀點,這也是修養的一部分。這還不是莊子認為的最高境界,因為這還是“知有所待”的層次。蜩與學鳩連這個層次都達不到,和莊子大宗師的“逍遙”,顯然更不在一個層次上。有意思的是,大鵬作為“大”的那一方,被比較的對象,在文中,面對“小”的嘲笑和不解,沒有做出直接地回應和辯解,反倒是莊子“旁白”似的回應了“二蟲”:“你們知道什么!”可能在莊子看來,真正有實力的存在,不需要言語的辯護,大音希聲了。
二、有待與無待
前文已述,蜩與學鳩是不符合莊子“逍遙”的定義的,那么大鵬就符合“逍遙”的定義了嗎?這就牽扯出了下一個問題:有待和無待。列子御風而行,莊子認為是“猶有所待也”,如果說列子是有待的,大鵬顯然也是有待的,就連莊子所描繪的“吸風引露;乘云氣,御飛龍”[10]的神人,似乎也是有所待的。其實莊子很清楚,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不依賴外物而存在的存在。“有待和無待”是一個“莊子式”的悖論。
莊子眼中的神人不受任何外物的影響,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他們主觀上不去建立功業,而舉手投足之間能完成一切人們苦心去經營的大業。他們無心于求名,即使有了名也不放在眼里,不會居名。他們無所為而又無所不為。神人混同萬物為一體,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我化”了,也“化我”了,無差別了,還有什么不能去理解的,還有什么不能做到的?但事實上,去了解一個“非我”的存在都是如此困難的,更不用說去自如地“物物”了。對于“有待無待”的問題,筆者認為,有待是無待的基礎。“適千里者,三月聚糧”?[11]只有做好充足的準備工作,才能有所作為。“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于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12]其實莊子的唯心主義也可以作一點類似的解釋,等到自身已經到了足夠的境界了,其實在現實生活中經常有類似感受,不需要用外物的時候,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甚至忘記它的存在,等到需要用它的時候,它就恰到好處在那,自然而然就用了,用完之后,甚至忘記用過了。重點是“忘記了”,而不是它真的“不存在”!使用者的“忘記”其實是一種對外物絕對的了解和掌控,這種掌控并非壓迫性質的掌握,而是將外物物性發揮到極致到不分你我的地步,因而擁有了高度的“由我做主”的自由。列子和大鵬所代表的就是兩種不同的情況,一種還要受物質的制約,不能自如;一種在物質世界里如魚得水、渾然忘我。在莊子的眼里,恐怕列子是做不了“風”的主的,而從他字里行間對大鵬的贊美看,大鵬應該是逍遙的。在一個完全被自己掌控的世界里,個人逍遙自在的生存,一切都是自然的發生和結束,所謂的功和名,又有什么影響呢?
三、“逍遙”是否違背“天性”
莊子一直倡導人們順應自然,順應天性。如果蜩與學鳩真能逍遙,它們就不會對大鵬發出嘲笑和質疑。但是現實辦不到并不代表內心不向往,蜩與學鳩只是不能坦誠地面對自己,它們為自己辯護,其實是一種“偽”的表現。那么普通人對外物的依賴,對未知充滿質疑、否定、疑惑等諸多感情,是不是一種天性?而莊子所希望的,就是去戰勝這種天性?人生來有善有惡,惡也是一種人的天性,可是我們分明能從莊子的行文中,讀出他的善。似乎我們所理解的“天性”和莊子所說的“天性”不是一回事。筆者認為,莊子的逍遙,其實是充滿了設定的“逍遙”,它也違背普遍意義上的“天性”!
天性,指人先天所具有的品德與性情。天道,按照莊子的說法,是無所謂善惡是非之分的。但是在莊子行文中,可以明顯的感覺到,不是這樣的。莊子鄙視蜩與學鳩的鼠目寸光,主張去改造天性暴虐的君主,他分明有很強的是非觀念。在那個善惡顛倒的環境里,他感到失望和痛苦,他希望廢棄這世間所有的評價準則,回歸“天道”。筆者還是比較贊同把天道理解成為一種歷史的規律或者是一種自然形成的共識,一種在冥冥中主宰人類向前發展的東西,盡管這中間充滿人為和曲折,但是追求美好的東西絕對是人類的共識和天性,盡管這種共識時常被糟糕的外界環境所壓下,但還是處在每一個“惡人”的最深處。莊子的“天性”,似乎更接近“天道”。所以,莊子告訴我們,要克服一些困難,要去挑戰自我,不要那么功利,被外物所控制。莊子的逍遙,是以這種美好的天性作為背景和起點的,它自然會和普遍意義上的“天性”產生矛盾,也直接決定了“逍遙”有條件的,有設定的。
注釋:
[1]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頁。
[2] 同上,第8頁。
[3] 同上,第13頁。
[4] 同上,第15頁。
[5] 同上,第13頁。
[6] 同[1],第10頁。
[7] 同上,第18頁。
[8] 同上,第13頁。
[9] 同上,第185—186頁。
[10] 同上,第25頁。
[11] 同上,第10頁。
[12] [明]王陽明:《傳習錄》,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46頁。
參考文獻:
[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明]王陽明.傳習錄[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3][戰國]莊子,[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曹礎基、黃蘭發點校.南華真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98.
[4]王富仁.論莊子的自由觀——莊子《逍遙游》的哲學闡釋[J].河北學刊,2009(6).
[5]林榕杰.“小大之辯”與“有無之辯”——《莊子#8226;逍遙游》新析[J].廈門大學學報,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