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唐朝

老爸回來了。

長滿綠色枝葉有陽光碎片的大榕樹。孤零零躺倒在一旁堆起來的有斑駁黑色油跡的修車工具。一桶濃稠的泛著詭異的光芒的黑色的油。老爸在和緊挨著自己站立的好兄弟說話，手中好像永遠也做不完的活計。油漆斑駁看不出是紅是綠的木制可折疊破板凳，發著黯啞的黑色光澤的皮大衣，永遠有著各種沉默的灰色塊的茶色皮膚，粗短卻靈活的手。灰色在竊竊私語中交織成現實，仿佛是老爸走不出去宿命的大網。背著碩大行囊的長途跋涉而來的徒弟瞇著眼蹲在他的腳邊聽他安排活計。 依然是咧嘴，爽朗混雜著靦腆的笑，一雙總是有點紅腫的眼睛——只是，卻不看我。

突然一個聲音對我說，你趕快拿著這個水壺打滿水，再拿一把掃帚過來。看不清楚的臉，只得先應然而去。斜對面低矮的木門，依稀可見的舊紅與銹跡斑斑環形鎖的褐色如同古代的壁畫，門腳有低矮而嫩的草穿過門的裂縫。跨進門檻，臺階低而不平，往下走，灰色呼嘯而過的人影隱隱約約。仿佛走在虛無之中，到處都是灰色的沒有方向的風。現世不在，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在一片灰色的時空中獨行。感覺到內心慌亂，漂零之情涌現，突然覺得自己如同無根的草。漫長的路呵。磚紅色墻根長滿荒草的瓦片屋前，直愣愣等待在門前的白色塑膠水管看上去如此清晰，散發一種凌厲之氣，讓人有點冷。水。冰冷如凝。水花白的刺眼，濺到身上，倏爾不見。心如亂麻，奔跑，穿過這灰色之森——走過的地方都是一片灰色的慢慢游蕩的煙霧，依稀只看到遠處有紅色的點飄忽不定。奔。突然，陽光炸開，碎成無數飄落的綠葉與粉色的木棉花。現世依舊。榕樹依舊。紅色的破舊木門依舊。爬上階梯，門外景象突然變成混沌。抬頭，一片迷霧，老爸已變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他仿佛在笑，忙著與土地，與好兄弟說話，仿佛這霧只是別人的夢的錯位。時間停滯在我的空間，心中惶然，悲戚之情從每一處毛孔絲絲滲出。黃沙卷來，老爸叫，趕快掃地啊～，老爸開始變成另一番模樣，蠟黃的國字臉，微睜開的此時才看我的依戀的紅腫的眼。一切又在暴風中幻化成虛無，混雜著黃色的沙土，仿若隔世。

哭，內心一陣翻騰。老爸始終只看了我這一次！

這是第一次夢到老爸在世時的景象。似真亦幻，每一場夢，都仿佛走了一生。總有一種酸苦的感覺彌漫，忽遠忽近，忽近忽遠。霧氣如迷戀故里的老鳥，在這現世的幻景中徘徊，親近又遙遠。而每次夢醒都會一陣惆悵，這次，亦是悲喜交加。

老爸去世兩年以來，從沒有夢到過他在現世的模樣。夢中每次相見，更是咫尺之距，也不得相言的機會。這次算來，總還算是真正團聚吧。只是，心存疑惑，為什么就沒有夢到過別人說的：已故之人回歸故里，與親人于夢中團聚一次，然后交待諸項事宜，最后戀戀不舍得走開，而有的亡靈，還會與家人與夢中相見多次。原諒我總是相信，在現世之外，一定存在著時間宇宙中的輪回與宿命。一直都希望，如于夢中相見，老爸能跟我多說點什么。子欲養，而親不待。想起心中就覺得蒼白。他離開時，我還在讀書，諸事懵懂，甚至對他的死都覺得是離家遠游的藉口，心中諸多責怪與埋怨。如今，真實不再是現世的真實，虛幻也不再是夢中的憧憬，年華如絲，三年將滿，而我，也是快要出嫁的年紀。

家中小院兩邊的開花植物，切成方格的水泥小路，絳紅色有異域幾何花紋的沙發，赭紅色相互之間拼成小小的四葉草的暗花地板，以及于門框之間鑲嵌著印花玻璃的土黃色木門。整個都是古典的赭紅色與蒼綠色相得益彰。四葉草花紋總是讓人想起宿命的輪回還有生命欲到的頂峰——與萬物和諧，植物，各種形態圓形圖案的地板花紋。老媽曾說，老爸最喜歡的是白。是西方圣潔的顏色。純凈，尊貴而端莊。只是人的本心與處境有時總是有著不能彌補的差距。想起《東邪西毒》里的主題——宿命與人愿及黑塞《悉達多》里的命定說。這個距離，不能夠追趕與逾越的黑色鴻溝。心中隱隱悵然，人總是背負著命運的枷鎖在這個世間遭遇著不同的人與事件，然后在宿命之城中遇到不同的“劫”，躲過，便可從此過天高水長的桃源生活，逃不過，一切仿佛浮萍般隨波逐流。

父母在，不遠游。如今才體悟到這句話的涵義。在外求學三年，讀書時都是通過電話叮囑他注意身體，注意休息和飲食，諸如此類的這樣的小關心來盡一點作為兒女的責任，假期在家里呆的時間也不及一月，而他更是忙于為生活奔波，自己也很少想到要多陪陪他，而多與同學出去玩。每次重新相聚，老爸都好像老了好幾年，而在老爸去世前的最后一次見面，更是去世前半年前的假期！回想，當時覺得四十歲的老爸，低矮，浮腫，疲憊。頭發開始稀疏，眼袋明顯，如同五十歲的小老頭！而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老爸還給我打過多次電話，我的手機卻是停機，而在出事前幾天，老爸還一直念叨特別想我，這些都是后來老媽講給我聽的。可憐天下父母心！

茫茫人海，能成為母子，父女這樣的血緣關系，這是多深的緣分與情義！可惜，年少時不明白，懂得的時候卻是人去樓空之時。未來派總是在憧憬未來，存在主義者卻強調“客觀物”與“現在”的重要性。現在想想，只有“現在”才是能夠觸摸，也只有把握好“此時”才能夠擁有永恒。人生如頑童，事情總會出現差強人意的偏差甚至逆道而行讓人防不勝防。而老爸的離開，對于一個家庭，仿佛唐朝在盛唐之后的衰落，大地失色，天空黯然，牡丹都為之折枝。雍容華貴花開荼蘼的盛唐不再，只是一片昏昏欲睡的暮色。人都言“人生如戲”。只是，少了這重要的一個角色，這戲，總是有種寡然無味。

夢回唐朝。老爸是唐朝盛開的牡丹，是盛唐之時的大將，是盛唐之時的華麗帝國之氣，是盛唐之時人們的無限憧憬，更是盛唐之時對影成三人的綺麗與浪漫。浩瀚宇宙，人如幻景，終要歸于過去，化為虛無。而人生在世，能于這亂世中終其一生盡己責，得享人倫之樂，或許這樣才算是來這世上走了一遭，不枉此生。只是，有些人，卻在命運之花將要開放的時候就夭折。我們能做的，或許就是帶著理想享受活在當下的樂趣。未來？誰知道呢！

夢回唐朝。或許，衰落是為了新生。

只愿每一位兒女都能珍惜這種緣分，不要留下遺憾！

作者簡介：廖東園，女，華東師范大學美術學系美術教育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小學美術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