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嚴歌苓小說的雌性敘事

摘 要：海外移民女作家嚴歌苓一方面繼承了20年代以來女性作家對女性生命的關(guān)注熱情，另一方面她把女性寫作升華到了“雌性”寫作的高度。“從雌性出發(fā)”，“雌性敘事”已成為嚴歌苓文本敘事的主導(dǎo)形態(tài)，嚴歌苓用雌性的視角關(guān)注每一個雌性形象，她的大部分短中長篇小說都呈現(xiàn)出如此鮮明的傾向。

關(guān)鍵詞：嚴歌苓；雌性敘事；母性；情欲

嚴歌苓在當代文學(xué)史上無論是創(chuàng)作數(shù)量還是作品質(zhì)量，都是一個令人可觀的存在。在跨越近30年的創(chuàng)作中，嚴歌苓塑造了一個個性格鮮明、影響深刻的女性形象。她的小說之所以能夠獨樹一幟，除了特異的形式，內(nèi)容上的雌性敘事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嚴歌苓的“雌性敘事”并非簡單指作為女性作展開的女性書寫，它更指一種“調(diào)動一切心靈或感官的觸動”，以生動的生命貼近生命，細膩靈動的觸角觸及生命深處的本性，揭示歷史生活的本相。她曾將雌性定義為“包含女性的社會學(xué)層次的意義， 但更多的是生物學(xué)、生態(tài)學(xué)， 以及人類學(xué)的意義。把女性寫成雌性， 這個容納是大得多， 也本質(zhì)得多了。”[1]（P5）

一、蘊藉的母性之真

嚴歌苓認為，“母性包含了受難、寬恕，和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是最高層的雌性。”母性的容納度，包括女人乃至雌性動物身上蘊含的這種原始力量，她們用與生俱來的母性標榜自我的雌性身份。嚴歌苓筆下悲天憫人的圣母形象如扶桑，原始混沌的民間地母形象如王葡萄，抑或“女子牧馬班”鐵漢外在、雌性內(nèi)質(zhì)的隊長柯丹，她們身上都彰顯著真實純粹的母性光輝。這種母性，包括母親對子女代際之間源于血緣親情的呵護守護，也包括屬于母性的隱忍退讓。

《扶桑》講述的是美籍少年克里斯與中國娼妓扶桑之間“拯救與童話的故事”。這位異國少年對東方女子的迷戀，并非嘩眾取寵，也并非僅僅來自異國獵奇。“極端的異國情調(diào)誘使少年的他往深層勘探她，結(jié)果他在多年后發(fā)現(xiàn)這竟是母性。那種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難、寬恕，和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2]（P85）母性的蘊藉之力梳理了難以說清道明的異國迷戀。這位身穿猩紅大緞，腳踩三寸金蓮的東方女子扶桑，口慢腦筋慢，天生的兩撇微笑，使得她具有一副悲天憫人的圣母形象，在她身上，雌性被闡釋得淋漓盡致。雌性使得她面對苦難表現(xiàn)出堅韌、逆來順受和包容。這種母性的力量使得大勇覺得“跪著的姿勢使她（扶桑）美得驚人，使她的寬容和柔順被這姿勢鑄在那里。她跪著，卻寬恕了站著的人們，寬恕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

母性的真實純粹來自血脈相連的見證。女子牧馬班的柯丹，偷偷生下了孩子布布。孩子的降臨激發(fā)了柯丹身上的母性。作為土生土長的牧工，柯丹與牧馬班其他成員相比，有著天然的豪邁性情和“不修邊幅”。“柯丹很少刷牙，碰到水富裕的時候也刷刷，只是像捅灶眼一樣又狠又快，她對個人衛(wèi)生敷衍。”[3]（P3）柯丹熟悉并習(xí)慣吃風(fēng)干的肉，夾生的飯，野地睡覺，露天解手，她的身上充滿速戰(zhàn)速決的號召力。然而孩子布布降臨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發(fā)現(xiàn)班長成了另一個女人，因為她已不再魁梧。調(diào)皮的布布往毛婭頭上拉尿，老杜罵布布是小雜種野娃娃，情急之下柯丹說出了布布是自己親生的秘密。從此柯丹在隊里開始了她奴隸式厚顏，低聲下氣的生活。“為片刻的過失，片刻怒放的本性，而有了一個孩子；再為這孩子，她遍嘗役從的苦楚。她已不是她，是那塊草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奴隸。”因為母親的身份，柯丹的鐵漢情懷悄然隱匿，噴涌而出的是真實不造作的母性關(guān)懷。

母性還表現(xiàn)在雌性動物身上血緣錯位的包容。《雌性的草地》中生育力旺盛的老母狗姆姆，最動情之處并非她如何喂養(yǎng)保護自己的幼崽，以維護自己母親的形象。而是在自己的幼崽被惡狼謀殺，對惡狼復(fù)仇之后，以身為母親的善良本真養(yǎng)育了仇敵的后代憨巴和金眼。“人們斷斷想不到，與狼征戰(zhàn)一生的老狗姆姆正在引狼入室。它屈服于母性，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仇敵之后，這是善是惡還是蠢，連它自己也不能判斷。”[3]（P141）這種神秘、難以解釋的行為，歸根結(jié)底還是源于雌性生物身上蘊藉其中的母性之真。“它最終哺養(yǎng)了狼。它感到，作為狗，它是叛徒；作為母親，它無可指責。它情愿在奇恥大辱中，在大罪大罰中，通過乳汁，將一種本性輸入到另一種本性中去。”

母性的力量，源自生命本真。

二、潛伏的情欲之力

情欲的存在，本是生命的原始力量。嚴歌苓的筆下記錄著無處釋放被壓抑的情欲。在《雌性的草地》中，女子牧馬班的姑娘們卻活生生的被安排生活在一個情欲被抑制的環(huán)境里。嚴歌苓在序言里說“寫此書，我也企圖在人的性愛和動物的性愛中找到一點共性，那就是，性愛是毀滅，更是永生。”雖然從整個文本內(nèi)容來看，絲毫沒有情欲場面的大段正面書寫，而從小說序言中得知，草地上那個指導(dǎo)員叔叔把牧馬班里的每個女孩都誘奸了，這是對女孩們的青春萌動殘酷、恐怖，卻又是唯一合理的解決。所以整個小說也無意鞭撻指導(dǎo)員叔叔的行為，從作者的寫作動機來看，似乎是為了伸張“性”。當然，在《雌性的草地》的代自序中，嚴歌苓談到她的寫作，“我是認真寫‘性’的，從‘雌性’的立場去反映‘性’這個現(xiàn)象。性當中包括理想、美學(xué)、哲學(xué)、政治、一切。”[4]（P216）

缺乏異性的環(huán)境里， 老杜用馬鞍和與柯丹的一次次廝打來發(fā)泄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始沖動。“她臉上出現(xiàn)愜意的神色，仿佛沉醉于一種特殊的享受。她看著那徑直而來、繞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內(nèi)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涼。她雙臂還伸在那里，伸得很長很遠，似乎在向這個驍勇的男性進一步乞討愛撫” [3]（P214）。因為牧馬班的姑娘們身邊只有一位唯一的男性——指導(dǎo)員叔叔，因而他也成為大家爭相吃醋的對象，毛婭秘密寫給叔叔的情書被班長柯丹在衣袋里發(fā)現(xiàn)，進而在公眾面前宣讀了內(nèi)容，其他成員們便想方設(shè)法地冷落排擠毛婭。“過去砍刺巴這種重活是柯丹獨攬的，現(xiàn)在她回回都拉上毛婭，直到毛婭的手扎破，化膿，變得像她一樣粗糙，她才會露出稱心如意的安詳。”[3]（P189）女子牧馬班的成立，不過是老首長在革命年代的一個“試驗”。姑娘們?yōu)榱怂^的革命理想、革命信念義無反顧、無怨無悔的參與了這個“試驗”，對自身的犧牲而不自知，也無從自知，因為在被革命沖昏頭腦的時代，任何的“個人”都被融進國家的“大我”里。最后這個試驗宣告失敗。“性”毀掉了這個一度榮耀的集體。失敗告訴我們：人性、雌性、性愛都是不容被否定的。違背天性，無處釋放被壓抑的情欲，注定是毀滅。

王安憶曾與陳思和在《代跋：關(guān)于“性文學(xué)”的對話》中說“因為要真正地寫出人性，就無法避開愛情，寫愛情就必定涉及性愛。如果你真是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性這個問題是無法逃避的。”[5]（P310）嚴歌苓筆下也有肆意揮灑的情欲描寫。《第九個寡婦》中王葡萄便是渾然自在、彰顯生命自我的情欲代表。她身邊前前后后出現(xiàn)了丈夫鐵腦、琴師朱梅、孫少勇、史冬喜、史春喜、史五合、作家樸同志七個男人。“葡萄”這個名字，被她鐘情的第一個男人——害癆病的戲班琴師朱梅解釋為“一碰盡是甜水兒”，隱晦地點出葡萄“能滋潤男人”的旺盛性活力。“她管他是誰，她身子喜歡就行。”葡萄這個“第九個寡婦”可謂是最風(fēng)流隨性的寡婦，實際上是非常蒙昧、原始、貼合著最自然的人性萌動。

葡萄很享受 “那股快活的熬煎”、“男人在暗地里怎么這么好，給女人的都是甜頭”；天災(zāi)、饑荒里，“她天天盼著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饑了”；她看不上春喜的 “革命”、“進步”，可在春喜的半強迫里，還是 “怎么弄她她怎么帶勁，吭吭唧唧到最后打起挺來”。 她還是常常和春喜“在墳院旁邊的林子里歡喜”，因為“這么饑的日子，沒這樁美事老難挨下去”。嚴歌苓對情欲的書寫也是僅僅止于對葡萄內(nèi)心想法和感受的描寫，很少有大段場面的正面描寫。而性觀念的奔放灑脫正應(yīng)證了王葡萄敢說敢為、麻利潑辣的能耐，否則也很難匹配將劃為“惡霸地主”的公公孫懷清藏于紅薯窖三十余年而不被發(fā)現(xiàn)的傳奇故事相匹配。“她將人類的愛的本能、正義的本能和偉大母性的自我犧牲的本能高度結(jié)合在一起，體現(xiàn)了民間大地的真正的能量和本質(zhì)”[6]（P103）。

對情欲的追求無不充斥著靈魂與肉體、道德與情愛的矛盾抗爭，嚴歌苓筆下也不乏掙扎扭曲的情欲，《雌性的草地》中小點兒即是代表。小點兒是一個美麗、淫邪的女性，集亂倫、兇殺、偷竊的個人歷史于一體，她那形狀顏色怪異的眼睛和她手里黃燦燦的向日葵花一樣有著隱喻的神秘色彩。每一處黃燦燦的向日葵花的出場都給情節(jié)基調(diào)增添了一種陰暗的張力效果。

她與姑夫之間罪惡的情欲源自性的本能的牽引， 卻違背了最基本的道德倫常， “望著他騎馬遠去的背影，她心里只求一死。每回他驚險地潛越病女人，將她抱在懷里時，她都推他， 同時又死不撒手地要他。”“（ 小點兒）一遍遍想著：完了完了。同時又感到， 一個人若是徹底墮落是多么輕松自由。”[3]（P99）其實他們之間早就失去了正常的愛情心態(tài)，他們要的就是苦中作樂，只有畸形的情感才能使他們滿足。而后當出走的小點兒遇到了騎兵營長， 并萌生真正的處女式的純潔情愫。愛， 這讓她重新陷入了另一種精神與肉體的爭斗中。營長讓這個驕傲又自卑的女孩懂得了：“潔身自好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 于是 “那股神秘的克制力出現(xiàn)了”。在掙扎扭曲的情欲掙扎過程中，小點兒一點點殘酷的泯滅情欲， 身在革命年代的女子牧馬班，只有“性”被消滅，生命才得以純粹。

潛伏的情欲，推動故事情節(jié)。

自身即為女性的嚴歌苓執(zhí)著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執(zhí)著于她們身上雌性特征的挖掘，把女性身上復(fù)雜的雌性內(nèi)涵——博大的母性、熾熱的情欲書寫得淋漓盡致，從而使筆下的形象顯得分外鮮活，也使她的作品帶著獨特的魅惑氣息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同“款款從喃呢的竹床上站起，穿猩紅大緞”（《扶桑》）的扶桑，成熟、渾圓，慢吞吞地笑著，帶著魔一樣的東方氣息，出現(xiàn)在克里斯面前，每個讀者對嚴的小說都會像克里斯對扶桑一樣著迷，一樣愿意沉溺其中，因為她們那份與眾不同的雌性魅力。

參考文獻：

[1]嚴歌苓.雌性之地[A]， 波西米亞樓[C].當代世界出版社， 2001.5

[2]嚴歌苓.扶桑[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0.7

[3]嚴歌苓.雌性的草地[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1

[4]莊園.女作家嚴歌苓研究[M].汕頭：汕頭大學(xué)出版社，2006.4

[5]王安憶.荒山之戀[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5

[6]陳思和.自己的書架：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J].名作欣賞.2008.3

[7]嚴歌苓.第九個寡婦[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9

[8]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1

[9]吳培顯.當代小說敘事話語范式初探[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3.5

作者簡介：劉雯文（1990-），女，湖北松滋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