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德國哲學家尼采在其《悲劇的誕生》中提出了日神之“夢”和酒神之“醉”這一自然本身的二元藝術沖動,以此為鑰匙探討了悲劇的起源和實質,其最終目的卻在于以藝術拯救人生,解開人生之謎。意識流創作大師弗吉尼亞·伍爾夫深受尼采哲學影響,其創作同樣將目光鎖定于人生,意識流代表作《達洛衛夫人》是對尼采“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的最佳闡釋。
關鍵詞:尼采;日神精神;酒神精神;伍爾夫;《達洛衛夫人》
德國哲學家尼采關注并試圖探索人生的本質和意義。在其處女作《悲劇的誕生》中提出了日神之“夢”和酒神之“醉”這一自然本身的二元藝術沖動,以此為鑰匙探討了悲劇的起源和實質,從而成為真正揭開希臘悲劇神秘面紗的第一人。然而,從藝術形而上學的角度看,提出日神與酒神之二元對立,夢境與醉境之難解難分,尼采真正要解決的絕非僅是藝術問題,更是人生問題。其最終目的在于借藝術談人生,借希臘之悲劇探討人生之悲劇,從而解開整個宇宙人生之謎,尋求生命的終極意義。
作為20世紀世界公認的意識流創作大師,弗吉尼亞·伍爾夫深受尼采哲學影響,同樣將目光鎖定人生之謎,通過手中的創作之筆探索人生的本質與意義,揭示現代社會整個人類的生存困境,并努力尋求出路,從而完成她對人生命運的哲理思考。這一探索突出地反映在其里程碑式的意識流小說創作《達洛衛夫人》中,書中伍爾夫讓她筆下的人物在生活的潮漲潮落中沉浮不定,自由選擇生活,思考人生,創造新生,并賦予了生活與人生以特定的含義。
本文旨在以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全部思想的集大成,即“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這一對立統一的核心概念以及所倡導的哲學思想作為工具,以此探索伍爾夫代表作《達洛衛夫人》中“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的對立與統一,尋求生命之真諦。
一、尋求對立與統一:日神之夢與酒神之醉
尼采從希臘神話中請來兩位神祗——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奧尼索斯,賦予其悲劇理論以豐富內涵,作為建造悲劇理論“里程碑”的基石。尼采把日神和酒神視為生命力表現的兩種基本形式,它們所代表的日神的“夢幻”和酒神的“醉狂”,既是兩種彼此對立的生理現象,也是兩種基本的心理經驗。即日神的恬靜、節制、理性、道德、和諧、幻想與酒神的變動、放縱、直覺、本能、瘋狂、殘酷。這兩種精神在長期的對峙下,僅在“藝術”共同的名詞中取得表面的協調,一直到最后,才由希臘人意志活動奇術加以點化,而形成希臘悲劇的藝術創作。于是產生了兩種內在本質和最高目的都不同的獨立的藝術境界:阿波羅的夢幻世界和狄奧尼索斯的醉狂世界,希臘藝術即在這兩種精神的互相激蕩中產生。
(一)日神阿波羅之夢境。
阿波羅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尼采把他的名字用作一個象征性概念,主要著眼于其語源的含義。“日神……按照其語源,他是‘發光者’,是光明之神,也支配著內在的幻覺世界的美麗外觀。”[1]作為光明之神,以其光照給世界人生帶來明媚的陽光,使世界和生命呈現美的外觀,因此,日神是美的外觀之象征,尼采給日神的涵義下了一個明確的界定:“我們用日神的名字統稱美的外觀的無數幻覺。”[2]
希臘人是沐浴在日神的光輝下生存和發展的,他們敏銳地感到生存的可怕和恐怖,但為了生存而借日神創造美麗的外觀幻想,以此來忍受痛苦和恐怖。尼采把這種美麗的外觀幻象比作夢境,并認為在這樣美麗的“夢”的幻境中人們暫時性地忘記了現實世界的、整個宇宙人生的苦難,忘記生命悲劇性的本質,在充滿希望的生命中追求體驗生活的美和愉悅,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和諧安寧的天地。因此日神阿波羅又預示著生命和希望,賦予生命希望和存在的意義。
尼采又非常重視夢對于藝術家的作用。他認為:“人性最深處對素樸藝術家和素樸藝術作品懷有一種不可言狀的快樂”, 而“素樸藝術家同時也是阿波羅文化的原始過程。……阿波羅以其崇高莊嚴的姿態向我們表明,人們多么需要這整個痛苦世界,它促使個體人產生讓人得到解救的幻覺,然后安坐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葉顛簸小舟上,沉浸在對這種幻覺的觀照之中。”[3]可見對于藝術家來說,“日神精神”帶來的“夢”需要得到重視。
《達洛衛夫人》的女主人公既是生活的體驗者又是生活的藝術家。議員太太達洛衛夫人一天的行程跟隨著大本鐘的報時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早晨買花,中午回家準備宴會、會見老朋友彼得,晚上舉行宴會。
小說開篇便已為我們勾勒出作為“達洛衛夫人”的女主人公形象。達洛衛夫人是一位上層社會的家庭主婦,雖然已52歲,但容貌姣好,溫柔寬厚,風度嫻雅,以“達洛衛夫人”之名過著受人尊重的生活。宴會是其生活方式,也象征其較高的社會地位。無疑,作為“達洛衛夫人”,主人公是成功的。然而,當她穿過街道準備去花店買花時,透過戰爭過后恢復了的繁華的街景,烙印在達洛衛夫人內心深處的,是因兒子在戰爭中死去而過度悲傷的福克斯克羅夫特太太,是失去愛人的貝克斯巴勒大娘,是戰爭給人類帶來災難的陰影。其內心深處所思考的,是自己的生命也會“不可避免地永遠離開人世”,然而,“這一切總算過去了”,“一切照樣生存下去”。她再次把眼光轉向熱鬧的倫敦大街,以及時值六月的可愛的早晨。
達洛衛夫人享受著婚后生活的優裕富貴,也獨自舔舐寂寞無聊的生活給她帶來的莫名的孤獨和恐懼。正如遠古時代的希臘人,她也敏感地察覺到生活的苦難,因此她的思維穿梭于回憶與現實,但她向往生的歡樂,于是選擇生活在以“達洛衛夫人之名”而籠罩的日神之夢幻世界中,充滿興致地投入于上流社會生活,不甘被其排除在外,借此來暫時忘記生活的可怖。毋庸置疑,“達洛衛夫人”象征著日神阿波羅之理性與節制。
(二)酒神狄奧尼索斯之醉境。
把狄奧尼索斯用作一種藝術力量的象征,應該說是尼采的首創。尼采從民間酒神密儀的傳說中看到,希臘人不僅是一個迷戀于美的外觀的日神民族,他們的天性中還隱藏著另一種更強烈的沖動,就是打破外觀的幻覺,破除日常生活的一切界限,擺脫個體化的束縛,回歸自然之母永恒生命的懷抱。尼采用酒神命名這種沖動,認為本質就在于“個體化原理奔潰之時從人的最內在基礎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4]。
酒神狄奧尼索斯象征著生命之流,敢于沖破所有的束縛和禁錮,敢于撕破現象世界的虛偽面具,將自己消融在與原始的統一之中。酒神精神是尼采悲劇觀里最核心的概念,如果說日神是人幻想的美麗外觀,酒神則是人內在最根本的精神實質。在酒神狀態下,人們處于一種極度癲狂的迷醉狀態。各種制度戒律等個體化原理都被瓦解,人與人在這種迷狂狀態下消解了所有的敵對和疏遠,每個人都感到自己同鄰人團結和解,人與人甚至人與自然都在此刻融為一體,人不再是藝術家而成為了藝術品。
《達洛衛夫人》中貫穿著一主一副兩條線索,主線為女主人公達洛衛夫人為當天舉行的晚宴做準備并于夜晚舉行晚宴這歷時12小時里的故事,其中追溯了她從18歲到52歲之間的歡樂與痛苦、愛情與婚姻的種種經歷;副線為由于一戰的影響而患精神病的退伍軍人賽普蒂默斯由妻子陪同接受治療,卻在最后自殺離世。小說以晚宴上達洛衛夫人得知賽普蒂默斯自殺的消息而產生的傷感及對生命的思索而結束。兩條并行的線索,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本是風馬牛不相及,卻因酒神狄奧尼索斯所創造的迷醉之境而緊緊相連。
現實中的達洛衛夫人,回憶中的克拉麗莎,女主人公在這樣兩個雙重身份中穿梭于現在、過去與未來。達洛衛夫人象征著日神所代表的理智與節制,那么作為克拉麗莎,如同賽普蒂默斯一般,是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迷醉之境所表示的直覺與瘋狂的最佳詮釋。
接受到來自外部瑣碎印象的內心感應,克拉麗莎一次又一次地展開內心獨白,使得我們能夠觸摸到她那始終揮之不去的虛無感和縈繞于心頭的死亡意識:“她必然會永遠離開人世,沒有了她,人間一切必將繼續下去,是怨恨?還是欣慰?不過她深信自己屬于家鄉的樹木與房屋,盡管那房子,又丑又亂,她也屬于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們。”[5]克拉麗莎意識到人的渺小,從被創造的那一刻起,便意味著終將難以抗拒地走向死亡。個體生命之短暫,萬物之永恒,生老病死,兼為不可逆轉的自然規律。這一次次的內心獨白,都是作為擁有獨立個性的克拉麗莎破除日神創造的美麗外觀幻想,打破現實世界的一切束縛,接觸人最內在精神實質,達到極度癲狂的迷醉狀態,回歸自然之母的懷抱。
退伍軍人賽普蒂默斯無法與現實生活建立正確的關系,他將自己視為拯救眾生的人,是受難的耶穌,他也是最為接近自然永恒的人物。他能看到死去的戰友,看到眾生的悲哀,一幅幅詭異的畫面出現在他面前,唯有他能夠理解。他完全舍棄日神將給他創作的美好幻象,直面人生悲劇,處于酒神的迷幻世界,偶爾能回到現實世界,因此被認為是精神失常者。他直覺并最終認清醫師威廉·布雷德肖爵士所代表勢力的毀滅本質,最終選擇徹底回歸永恒。
克拉麗莎和賽普蒂默斯幾乎從未進入過對方的視野或意識流,卻在小說結尾彼此感應,這正是小說最為精彩之處,只因二人的“回歸”本質,兼存于酒神之醉境。
(三)徘徊于夢與醉。
在尼采看來,代表理性的日神藝術和象征迷醉的酒神藝術融為一體時:“酒神講敘著日神的語言,日神最終也講敘著酒神的語言;由此就達到了悲劇以及整個藝術的最高目標。”[6]日神與酒神的既對立又統一,在《達洛衛夫人》一書中更能得到闡釋。主要表現在作為行為主體的達洛衛夫人的現實生活與作為意識流主體的克拉麗莎的回憶與冥想之間的不斷轉換,彼此對立,又統一于這一關鍵人物。
1.徘徊于彼得與達洛衛先生。
達洛衛先生代表理性,象征著日神阿波羅的節制。他現實、穩健而且平庸,鮮少有浪漫因素。卡拉麗莎生病,他一絲不茍地執行著醫生建議他們分開睡的命令以利于康復;給克拉麗莎受傷的小狗包扎時,克拉麗莎暈倒,而達洛衛卻把一切都處理的妥妥當當。正是達洛衛身上所折射出的日神理性之光,讓克拉麗莎選擇了達洛衛先生,他既能提供舒適富裕的生活,又能提供自己精神的獨立,這和作為“達洛衛夫人”所體現的冷靜與理智是合二為一的。
而彼得則代表由酒神狄奧尼索斯所主宰的直覺而迷醉的非理性世界。小說中對彼得的意識流也有較多描述,他浪漫而沖動,追逐愛情。他曾迷戀克拉麗莎卻遭拒絕,悲痛欲絕,遠走印度,又與另一個女子結婚。時隔多年仍返倫敦見已為人母的克拉麗莎,會面被打斷,于是奪門而逃,卻又追蹤一位年輕姑娘的身影。他對愛情的渴望與迷戀,他在自己世界的沉浸與冥想,忘記自我,正是狄奧尼索斯式的解放,而這在尼采看來就是藝術世界的“醉”。
克拉麗莎選擇達洛衛先生結婚,然而卻把情人彼得銘刻在心,并且彼此心有靈犀,這正印證了達洛衛夫人的日神本質與克拉麗莎的酒神本質的既對立又統一。
2.大本鐘牽引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
《達洛衛夫人》中屢次描述倫敦的大本鐘,一方面渲染了地方色彩,更為重要的是將人物從其意識流中喚醒,回歸現實。大本鐘連結著意識世界與現實世界,牽引著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的轉換。小說中物理時間只有約12小時,而人物的思維卻跨越了長達三十多年的光陰,克拉麗莎穿梭于鐘表時間和思維時間之中,徘徊于故鄉布爾頓與現居地倫敦,捕捉了過去的種種美好瞬間。而這一虛一實的不斷切換,也即女主人公所處的日神世界與酒神世界的交替變幻,最終統一于人物主體。
二、探索生命之謎:生命的不死之鳥
尼采提出日神與酒神二元藝術沖動理論,真正要解決的,絕非僅是藝術問題,更是人生問題。日神精神沉湎于美麗的外觀幻覺,反對追究本體,酒神精神卻要破除外觀幻覺,與本體溝通融合。前者迷戀瞬間,后者向往永恒;前者用美妙的面紗遮蓋人生之悲劇,后者卻要揭開面紗以直面慘淡人生。前者教人不放棄人生歡樂,后者教人不回避人生痛苦;前者執著人生,后者超脫人生。周國平在譯介《悲劇的誕生》時對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關于人生的意義總結為:“日神的潛臺詞是:就算人生是個夢,我們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夢的情致和樂趣。酒神精神的潛臺詞是:就算人生是幕悲劇,我們要有聲有色地演這幕悲劇,不要失掉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7]
伍爾夫《達洛衛夫人》情節雖簡,卻完成了由日神向酒神的轉變并最終以酒神精神作為肯定生命的力量,如鳳凰涅槃般重生于黑暗的世界。而女主人公克拉麗莎轉變的完成主要歷經四個步驟。
(一)沉浸于夢幻世界。
克拉麗莎生活舒適安逸,對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樂此不疲,雖然感到空虛無聊,但卻不愿脫離上層社會群體,這也正是這本小說敘述故事的淵源——早起買花并為晚宴做準備。
“達洛衛夫人”這一帶有社會性質的頭銜所要求她的,是冷靜、理性與克制甚至冷漠。行走于倫敦大街,在許多人沉湎于戰爭中失去親人的悲傷時,達洛衛夫人卻欣喜于六月早晨的清新和孩子歡快的笑聲。面對情人彼得,她更是表現得干脆利落。在拒絕彼得時,任憑彼得淚流滿面、傷心欲絕,克拉麗莎僅拋下一句“不行,不行,這是最后一次會面”[8]隨機轉身離去;多年之后,二人再次見面,彼得潸然淚下,克拉麗莎雖也內心激動,卻強壓胸中的熱情。她深知心軟的嚴重后果,于是堅決抵制誘惑,維護自己作為上流社會貴婦的優越生活。并非她缺乏對生活的感悟與反應,在表面平靜的面紗之下,目光所及的每一個微小印象兼能在她心里涌起一陣情感波濤,然而大本鐘那警醒的鐘聲又終能將她拽回現實世界。日神精神的關照使得她重新挺起身子面帶微笑面對一切,得以暫時忘卻無聊寂寞的生活所給予的痛苦與折磨。
(二)覺醒的孤獨之心。
克拉麗莎作為國會議員的妻子,生活體面而富足,然而進入暮年的她內心卻異常迷茫和孤獨,總面臨著一種自我的缺失。她關于生死問題的幾段內心獨白表明,對生的依戀和厭倦,對死的渴望和恐懼,始終縈繞心頭。她感到生活沒有目標,在喧囂宴會上自己不過是一個木偶。
克拉麗莎對婚姻的選擇是她人生的分水嶺。對于舍棄浪漫的彼得而選擇達洛衛作為自己的丈夫,克拉麗莎也曾后悔。她幻想“握著他的手,輕輕拍他的膝蓋,舒服地靠著沙發,心里覺得,跟他在一起無限融洽、輕松;她忽然想起,如果我嫁給了他,這種快樂將會整天伴隨著我哩!”[9]他和彼得息息相通,宴會上克拉麗莎一見彼得,便在心里說:“真怪,只要彼得一來,待在角落里,便能叫她不安。他使她看清自己:夸張,做作。”[10]達洛衛雖然能給克拉麗莎提供富裕的貴婦生活和在同一屋檐下的夫妻之間彼此需要的一點獨立空間,然而克拉麗莎看到了自己與達洛衛之間無法填補的距離,他甚至連一句“我愛你”都無法說出口。
我們因而能夠感受到周旋在交際場合的達洛衛夫人內心的空虛,她表面陶醉在奢華的物質生活之中,內心深處卻潛藏著對這種生活的厭倦和對生活意義、對生命本質的質問。彼得和摯友薩利說,克拉麗莎的“靈魂死了”,然而她內心的孤獨之心卻早已覺醒,這是日神精神向酒神精神過渡的征兆。
(三)直面人生之悲劇。
克拉麗莎頂著“達洛衛夫人”的華美頭銜,穿著綠色的紗裙,領著首相,穿梭在晚宴的應酬中,不難想象,這位貴婦人臉上一定持久地“綻放”著僵硬的“醉人的”笑容。她始終沉浸在對生與死的感悟與迷茫中,她感受到自己孤獨之心的覺醒。“達洛衛夫人”這一頭銜掩蓋下的作為克拉麗莎的真實自我覺醒了,她常常獨自呆在小房間中思索生命與人生,那是給予她逃避日神所創造的美好夢境,直面狄奧尼索斯之醉的小世界。在這里,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撕開夢境的華麗偽裝,走近更徹底更現實的生命本質,把自己投入自然之母的偉大懷抱。她認識到,只有認清其本質才能走出陰影,才能做回布爾頓那個高喊生活“多美好,多痛快”的克拉麗莎,而不是無法享受珍貴生命的貴婦人。然而她缺少一個契機,她在等待可以給予其“頓悟”的時機,由此來真正完成由日神精神而向酒神精神的轉變。
(四)重生于黑暗之境。
克拉麗莎與酒神的絕對象征賽普蒂默斯雖從未見面,但她卻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個名為賽普蒂默斯的人被逼迫至死亡。然而,也正是由于賽普蒂默斯的死,使克拉麗莎得以感悟人生,領悟生與死的真正涵義。這便是喬伊斯所說的頓悟,“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心領神會……唯有一個片斷,卻包含生活的全部意義。”[11]“如果現在就死去,正是最幸福的時刻,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和他象得很——那自殺了的青年。他干了,她覺得高興;他拋掉了生命,而他們照樣活下去。”[12]
克拉麗莎退出熙熙攘攘的宴會廳,獨自走進斗室,讓死亡的意念緊緊包圍著她,她身臨其境地感受著一個陌生青年死亡的瞬間,領悟到生之虛假死之真實,更重要的是她從死亡回復到過去真實的生命,完成了“向死而生”的蛻變過程。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開始自責:穿著晚禮服周旋于宴會上的她靈魂卻在深淵中墮落。她的肉體在充斥著財富與權勢的上流社會里沉淪,她的靈魂也在體驗著空虛和貧瘠:“達羅衛夫人通過瘋男人而喚醒了人類的同胞感情只不過是隱藏在黑暗中的一瞬間,但是它使她改變了。她不再是一個光彩照人的女主人,穿著綠色薄紗衣服,給首相引著路。因為單獨待在黑暗的房間里,她窺見了從來沒有充分承認的自我,從而能夠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想象的領域。”[13]
至此,生與死不再是生命線的兩端,而是組成一個圓,死亡不是終點,卻是新起點,象征一個全新的生命。那個在故鄉布爾頓快樂生活著的克拉麗莎,那個對生命的美有無限渴望、那個與萬物合而為一的克拉麗莎回來了。而在小說結尾,克拉麗莎重新回到舞會,薩利感覺到了她的蛻變,彼得說:“這就是克拉麗莎”,“因為她就在那兒。”[14]“靈魂已死”的克拉麗莎重新找回了生命的意義,最終完成了由日神精神向酒神精神轉變并最終以酒神精神作為肯定生命的力量,于黑暗中重生。
伍爾夫對死亡的詮釋是尼采式的。尼采肯定了叔本華生命是痛苦的這一前提,但在尼采看來,死亡充滿了一種悲壯的美感,它是生命進行自我循環的一個階段。個體生命雖如曇花一現,但人類生命的洪流卻源源不斷,永恒不息。因而,在涌動不息的生命洪流中,個體的痛苦和死亡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酒神藝術也要使我們相信生存的永恒樂趣,……存在的一切必須準備著異常痛苦的衰亡,我們被迫正視個體生存的恐怖——但是終究用不著嚇癱,一種形而上的慰籍使我們暫時逃脫世態變遷的紛擾。……正當我們仿佛與原始的生存狂喜合為一體,正當我們在酒神陶醉中期待這種喜悅常駐不衰,在同一瞬間,我們仍是幸運的生者,不是作為個體,而是作為眾生一體,我們與它的生殖快樂緊密相連。”[15]最終,在酒神精神的指引下這種毀滅與原始生命的動力融入一體,獲得“毀滅的喜悅”,寓意著重生。
在談到這部小說時,伍爾夫說:“在這本書中,我的意圖似乎是太多了,我要表現生和死,正常和瘋狂;我要批判這個社會制度,要表現它如何在起作用,把它最集中的起作用的地方表現出來。”[16]《達洛衛夫人》中,她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個生活的重要瞬間,這是對生與死的冥想與感悟,由此來完成對生與死的理解與思考,對個體生命與生存意義的探索。在伍爾夫的筆下,一切都是暫時的,永恒的存在是循環本身。這種日與夜,新與舊,生與死,文明與混沌的無限循環,昭示著生命和歷史的本質。在日神和酒神的交融中,“酒神智慧借日神手段而達到形象化”[17]。
注釋:
[1][2][4][6][7][15][17]弗里德里希·尼采著:《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7頁,第117頁,第8頁,第95頁,第21頁,第71頁,第96頁。
[3][德]尼采:《自我批評的嘗試》,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4頁。
[5][8][9][10][12][14][英]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衛夫人·到燈塔去》,孫梁,蘇美,翟世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第18頁,第65頁,第47頁,第170頁,第190頁,第201頁。
[11]周淑蘭,林玉和著:《世界文豪自殺之謎》,北京:團結出版社,1996年,第374頁。
[13][英]林德爾·戈登著:《弗吉尼亞·伍爾夫:一個作家的生命歷程》,伍厚愷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71頁。
[16]瞿世鏡: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9年。
參考文獻:
[1]尼采:《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
[2]弗吉尼亞·伍爾夫著,《論小說與小說家[M]》,瞿世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
[3]李維屏:《英國意識流小說[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年。
作者簡介:劉菲(1990-),女,江蘇常州人,2012年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現就讀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方向: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