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與蠻荒的交鋒：《黑暗的心》中的象征主義

摘 要：《黑暗的心》中剛果河、黑絨線以及庫爾茲的油畫等事物形成了一個內涵豐富的象征體系。康拉德運用象征主義的手法，通過描繪非洲原始荒蠻與歐洲工業文明的交鋒，展現了在原始背景下現代文明的衰朽。在缺乏文明監督的蠻荒之地，自詡為受教化的歐洲殖民者打著傳播文明的幌子，實則赤裸裸地掠奪非洲財富，血腥統治非洲土著。小說對殖民主義者的殘暴行徑進行了深刻的批判，揭示了殖民主義者黑暗的靈魂。

關鍵詞：康拉德；《黑暗的心》；象征主義

傳統上，國內外學者將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 1857-1924）的小說分為三大類：海洋小說、叢林小說和政治小說。學界趨向于認為海洋小說是康拉德的海外歷險和獵奇故事；叢林小說是他以東方馬來群島和非洲叢林為背景的異國傳奇，體現了康拉德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強烈批判意識；而政治小說則是他的政治保守主義思想的反映，包含了作者對政治激進主義和抽象空洞的政治理想的嘲笑。[1]《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是一部以非洲叢林為背景的叢林小說，被公認為20世紀頗具影響力的中篇小說之一。小說的敘述者查爾斯·馬洛（Charles Marlow）的非洲之行使他目睹了標榜為文明先進的殖民者對非洲財富諸如象牙的掠奪以及對當地黑人的慘無人道的奴役和虐待。作者借此批判了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殘暴血腥和罪惡。與此同時，馬洛沿著剛果河上溯的過程也是他探索自己“內心深處”和“世界源頭”的一次精神旅程。

康拉德特別重視小說的象征意義，他認為“所有偉大的文學創作都是含有象征意義的，唯其如此，它們才取得了復雜性、感染力與美感。”[2]在《黑暗的心》中，剛果河、黑絨線以及庫爾茲（Kurz）的油畫都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這些象征物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象征體系。小說在“文明社會”和“非洲叢林”這兩個語境中來回轉換，通過黑與白、光明與黑暗、理想與現實的強烈對比與反差，描寫了歐洲文明與非洲荒蠻的激烈沖突，凸顯了在原始與文明的交鋒中文明力量的衰朽和人類道德的墮落。馬洛像菩薩一樣的冥思姿態表現了在西方物質文明迅速發展的過程中，作者對道德價值體系面臨崩潰的深刻反思和強烈危機意識。

一、剛果河：文明與蠻荒之間的紐帶

馬洛在地圖上看到的是一塊“黑暗的地方”，“其中特別有一條河，一條極大的河……它像一條伸長的巨蛇，頭浸在海里，身子一動不動躺在一片廣袤的荒野上朝遠方逶迤伸展，尾巴隱沒在這塊土地的深處。”[3]“巨蛇”般的剛果河蟄伏在黑暗的叢林中，馬洛身處的下游象征著歐洲的文明之光，而上游的非洲腹地則象征著荒蠻和原始。

《黑暗的心》作于1899年，是康拉德（Joseph Conrad）在1890年剛果之行的基礎上寫成的。19世紀下半葉，英國、法國、葡萄牙、荷蘭、德國等國的勢力在非洲盤根錯節，掀起瓜分非洲的狂潮，局面幾乎陷入戰爭的邊緣。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King Leopold II）卷入了爭奪剛果河流域地區的競爭。1876年，利奧波德二世在布魯塞爾召開國際開發非洲會議，隨后開始了在中西非地區建立殖民帝國的侵略活動。他鼓吹要在“我們地球上惟一一塊尚未開化的地方傳播基督教，要讓文明之光穿透那片包裹了全體人民的黑暗”[4]。他振振有詞地宣稱，比利時國家的代理人“在剛果從事的是高尚的事業。他們必須繼續在赤道的中央發展文明”[5]。1884年11月15日至1885年2月26日，帝國主義列強召開了瓜分非洲的柏林會議。利奧波德二世利用列強間的矛盾，進行會外交易，爭取到英國、法國、德國等15個國家的同意，將剛果河流域劃歸他個人所有，成立“剛果自由邦”（Congo Free State），隨后在1885至1908執政期間，利奧波德二世開始了他在剛果河流域的血腥統治和瘋狂的掠奪。1908年，比利時政府接管“剛果自由邦”，并將其改名為“比屬剛果”。 利奧鮑德二世以傳播文明之名，行掠奪財富之實。然而一些西方媒體卻蓄意掩蓋利奧鮑德二世及其代理人在剛果的掠奪行徑，美化殖民者暴行，妖魔化非洲土著。

馬洛的非洲腹地之旅實質上是對標榜為文明與先進的殖民主義者的侵略本質的探索。剛果河成了一條連接文明與荒蠻的紐帶，馬洛逆流而上的歷險則意味著文明入侵荒蠻以及就此而遭遇的善惡交鋒。“那條河就在那兒——它令人銷魂——也能致人死命——恰像一條蛇。”[6]“銷魂”體現出剛果河的神秘對馬洛來說充滿了巨大的吸引力，牽引著他去實現非洲光榮探險的孩提時代的夢想。“致人死命”表明馬洛似乎預感到他的非洲之行暗藏著某種不祥的預感，對未知前途充滿了擔憂和恐懼。

二、黑絨線：危機與死亡的征兆

馬洛在位于布魯塞爾的公司辦公室遇到兩位織黑絨線的女人。他推開門，看到“兩個女人，一個胖，一個瘦，坐在草墊椅子上結著黑絨線……顯得神秘莫測，又顯得好像她執掌著人的命運”。[7]康拉德在此處借用了希臘神話中命運女神編織人間命運之線的形象。摩伊拉（Moirai）是希臘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的總稱，三位掌管萬物命運的女神分別是克羅托（Clotho）、拉克西斯（Lachésis）和阿特羅波斯（Atropos），她們是宙斯（Zeus）和法律女神（Themis）的女兒。相傳她們三姐妹在不斷地紡織命運的紗輪，同時按次序剪斷生命之線。克羅托負責將生命之線從她的卷線桿纏到紡錘上，拉克西斯卷動紡錘并量出紗線的長度，最后由阿特羅波斯用她那“令人痛恨的剪子”將紡出的命運紗線剪斷，代表生命的終結。“當我遠在那邊的時候，我往往會想起這兩個女人來，是她們守衛者那黑暗世界的大門，她們結的黑絨線好像是用來做一條溫暖的遮尸布，她們一個在引路，不停地把人們引向那未知的世界，另一個則用一雙漠不關心的老眼睛，明察秋毫地審視著一張張快活而愚蠢的面孔。”[8]黑絨線讓馬洛聯想到裹尸布，折射出死亡的陰影，給織黑絨線的女人“瞧過的人跟她再度見面的沒有幾個——不到一般，遠不到一般”[9]，預示了前往非洲的殖民者的死亡結局，而在以后的經歷中，兩個女人織黑毛線這一場景不時地在馬洛腦海中閃現。康拉德借用希臘神話暗喻馬洛非洲之行即將面臨死亡命運的考驗。

三、庫爾茲的油畫：文明與蠻荒的較量

《黑暗的心》的主人公庫爾茲（Kurz）是一個在工業文明的催化下成長起來的掠奪者代表。所謂“文明世界”的理想就是要教化野蠻人，獲得財富、聲譽和榮耀。庫爾茲懷揣著追逐財富和教化野蠻人的理想開始了他的非洲冒險經歷，他很快獲得了聲譽，成為歐洲人心目中的英雄。然而事實上，他最終被自己征服的一切所征服，他的文明之光并沒有照亮“未開化”大陸的黑暗，他臨終發出的可怕叫喊表現了他的理想的幻滅和深深的恐懼。

理想與事實之間的矛盾沖突其實在庫爾茲所畫的的一張油畫中已經象征性地體現出來。畫面上“畫的是一位婦人，披著衣服，蒙著眼睛，舉著一把點燃的火炬。背景是昏暗——幾乎是一片漆黑。這婦人的舉止動作是莊嚴而穩重的，而火炬的光亮照在她的面孔上顯示出某種不祥之兆來”。[10]這幅畫中的人物和周遭的環境充滿了矛盾，體現出反諷的意味。披著衣服、舉止端莊的婦人象征著標榜為文明、有教化實則覬覦非洲原始財富的歐洲入侵者。“點燃的火炬”以及“火炬的光亮”代表了西方工業文明之火，這是以庫爾茲為代表的歐洲人傳播文明之光、教化野蠻人的勃勃雄心的寫照。昏暗漆黑的背景象征著“未開化”的非洲大地，充滿黑暗、野性以及無可預知的危機。婦人的眼睛被蒙住了則暗示了西方文明深入非洲荒蠻的盲目性和危險性。光亮映照下那位婦人面孔的“不祥之兆”則預示了歐洲文明在非洲蠻荒中的悲劇性遭遇，以庫爾茲為代表的那些“肩負歐洲使命和責任”的征服者，來到失去文明規范約束的非洲之后，身上的文明烙印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野蠻和獸性。征服了黑暗和“未開化”的非洲大陸的歐洲人在精神上也被這塊蠻荒之地的黑暗所征服。

現代文明與原始荒蠻之間的矛盾沖突與極度不協調在馬洛初到非洲時，小說就已經做了描繪。黑人孩子脖子上系著一綹白色的毛線，“這一小段遠隔重洋運來的白毛線，纏在他黑色的脖頸上，顯得很刺眼”。[11]來自工業文明的白毛線和土著人的黑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刺眼和不協調凸顯了現代文明與原始荒蠻的格格不入。當現代文明入侵非洲叢林時，文明和教化并未占上風，而是被原始叢林滋養下的野蠻和荒蕪所征服。鍋爐“翻倒在草地里”，一輛小型火車廂輪子朝天躺在一條通往山上的小道旁，“車廂上一只輪子脫落了，這件東西看起來像一只動物的尸體樣死在那里一動不動”，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正在腐爛的機器零件”以及一堆“生銹的鐵軌”。[12]工業文明的產物失去了在“文明社會”中的生產價值，它們被棄置在“非洲叢林”的各個角落，處處透露著衰敗和腐朽的氣息。

參考文獻：

[1] 王松林.康拉德小說倫理觀研究[M].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8： 1.

[2] 侯維瑞.現代英國小說史[M].上海：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1985： 135.

[3][6][7][8][9][10][11][12] 康拉德.康拉德小說選[M].袁家駿，趙啟光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5： 490， 493， 493-494， 494-495， 495， 516， 504， 501.

[4] Hennessy， Maurice N. Congo. London： Pall Mall Press， 1961： 13.

[5] Kingbrough， Robert， ed. Heart of Darkness： An Authorative Text， Backgrounds and Sources， Criticism. New York： W. W. Norton Company， Inc.， 1971： 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