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荒原上的倫理悲劇

摘 要：《李爾王》被許多評論家認為是莎士比亞最偉大的悲劇，本文以文學倫理學批評為理論依托，就《李爾王》悲劇性的倫理根源展開分析，認為該劇實質上是一部由倫理身份混亂和倫理禁忌共同導致的倫理悲劇。《李爾王》揭示了倫理秩序解體的給人類社會造成的災難性后果，具有發人深省的道德意義。

關鍵詞：莎士比亞；《李爾王》；道德；倫理

1.緒論

威廉·莎士比亞作為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巨匠，其作品四百年來經久不衰，“擁有被不斷賦予新的意義的可能性”（談瀛洲 1）。作為“莎士比亞最偉大的悲劇”，《李爾王》一直是莎士比亞研究的重要對象，數百年來，中外學者從意象、神話、心理分析等諸多角度對《李爾王》進行了分析解讀，這些研究多以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為出發點，以不同的視角闡發了劇作的縱向深度。以宗教思想解讀莎士比亞的先驅R·W·錢伯斯認為，李爾王認為的所謂神的“不公正”其實恰恰是人類社會的不公正，李爾藉由苦難獲得超越的智慧，因此“該劇看似悲劇性的結局實際恰恰反映了愛的勝利和神的意志的公正”（湯霽昀 38）。倫理學泰斗周輔成先生認為，莎士比亞以他高越的人格感悟到“真”的最深度，他的戲劇最能表現人性，是讀道德哲學的必修課：“隨著莎士比亞當學生走了一生，及到書本一丟，回頭反觀，自然會接觸到這種真的世界”（周輔成 17）。

在文學倫理學的視域內，這部莎翁“最偉大的悲劇”實質是人性與倫理的悲劇，劇作揭示了倫理秩序的解體給人類社會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文學倫理學批評將文學視作道德之產物，認為文學是一個時代的倫理觀念與道德意識的表達形式，其在本質上是“倫理的藝術”（聶珍釗 2010：14）。而與傳統的道德批評不同，文學倫理學批評強調回到歷史的倫理現場，“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尋找文學產生的客觀倫理原因并解釋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導致社會事件和影響人物命運的倫理因素，用倫理的觀點對事件、人物、文學問題等給以解釋，并從歷史的角度作出道德評價”（聶珍釗 2010：14）。本文擬就《李爾王》悲劇性的倫理根源展開分析與探討。

2.李爾王的倫理困境

對于李爾王這一形象，著名文學批評家杜勃羅留波夫曾有過精彩的評論：“開頭我們會對這毫無節制的專制暴君覺得痛恨；可是，跟著戲劇的發展，我們卻越來越會把他當做一個人而加以諒解，而到了最后，我們就已經不是對他、而是為了他，為了整個世界——對那種甚至能夠把李爾這樣的人們也引到無法無天的野蠻而無人性的環境，充滿著不滿和熾烈的憎惡了。”（楊周翰 497）李爾這看似費解卻又能深刻地打動人心的矛盾性格，其根源是倫理身份混亂而導致的倫理困境。李爾集君王與父親兩種身份于一身，卻不能很好地平衡“國”與“家”之間的關系，他試圖用王權管制女兒，在退位之后又試圖以父親的身份插手國家事務，這種身份認同上的混亂與偏差是悲劇的根源所在。

在第一幕第一場中，李爾王要求女兒們表達對他的“天性之愛”，善于奉承的戈納瑞和里甘得到了豐厚的獎賞，而堅持講實話的小女兒科迪利婭卻什么也沒有得到。以往的研究多將這一場中的李爾解讀為昏庸專制的暴君形象，而未曾從君權-父權倫理角度深入考察李爾心理上的矛盾性。如若從“天性之愛”的角度出發，李爾的做法確實不近人情，然而我們不應忽視父女關系中微妙的君臣要素。誠然，科迪利婭并非不愛自己的父親，恰恰相反，她的孝心遠在兩位口蜜腹劍的姐姐之上，但是她公然頂撞李爾這一行為對一個國王來說卻是不可饒恕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雖有人文主義思想的萌芽，但王權的地位依舊神圣不可侵犯，臣民要對國王絕對服從，公開頂撞則是大逆不道的行為。李爾在盛怒之下，維護自己一國之君的威嚴的沖動完全蓋過了一個老父對女兒的慈愛之心。因其身份的特殊性，女兒不僅是親人，更是臣下。在封建社會中，“君為臣綱”是為人臣者必須恪守的倫理法則，這也是維護政權穩定的需要。即使是親生女兒，也有伙同外人危害國家的危險，正因為此，李爾才會對科迪利婭“婚后將分給丈夫一半的愛”這句大實話異常敏感，以致于用剝奪繼承權作為對她的懲罰。

反觀科迪利婭，她的真誠與勇敢固然可貴，但單就“大廳”一場而言，她的行為言語也有失當之處。科迪利婭對自己身份的定位是最受父王寵愛的小女兒，但她沒有意識到的是“父王”不僅是父親，同時還是一位威嚴的君王。“我愛您只是按照我的義務，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樣的話，在一個女兒即將出嫁離開自己的老父耳朵聽來，未免感到傷心失望，而這位父親恰恰又是一國之君，這樣的語言就變成了對王權的蔑視與挑釁。在科迪利婭以為，父女天倫源自血緣的紐帶，并不需要“從嘴里說出來”，然而她之于老父，還有臣民這樣一層身份，而臣下侍君是必須時時表白自己的忠心的。李爾對自己君王身份的認知與科迪利婭對自己人子身份的認知之間產生了倫理身份認同的偏差，也因此埋下了悲劇的種子。

英國著名散文家蘭姆曾指出，在李爾王“迷霧的理性”中，有著一股“強大的，無規律的推理的力量”，這種力量由兩種倫理身份聚合所產生，如同“任意吹動的風”（楊周翰 173-174），它就如同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具有極大的破壞性。當王權的地位至高無上時，膽敢觸動“怒龍的逆鱗”者，必將“毀了自己的幸運”（莎士比亞 498）。李爾的絕對權威給許多正直無辜的人帶來了災難，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幸免。當一個君王的權力不受控制時，他的一個錯誤決定所造成的后果將是災難性的。

在第一幕中，李爾王視君臣倫理大過父女天倫，并專橫地趕走了小女兒科迪利婭和老臣肯特，并天真地認為大女兒戈納瑞和二女兒里甘會盡心盡力地孝敬贍養她們的父親。然而這兩個女兒對他并無親情可言，只把他當做已經過了氣兒的太上皇，一心要削弱他的權力，甩掉這個負擔。再一次，李爾王和女兒的倫理身份認同出現了偏差，正如弄人所戲言的那樣，李爾不得不“把自己的兩個女兒當作了媽”（莎士比亞 511），因為“那些女兒會教你做一個順從的父親”（莎士比亞 513）。正如馬兒被車子拖著走一樣，這種顛倒的父女關系是違背倫常的。李爾與女兒起沖突時，仍妄想依靠往日的王權來迫使大女兒聽命，這一次，女兒不把李爾當父親，李爾卻希望作為父親享受女兒的侍奉，結果當然會令他大失所望。

當李爾來到二女兒家時，他說：“你是懂得天倫的義務、兒女的責任、禮貌的表現和受恩的感激的。你總還沒有忘記我曾經賜給你一半的國土。”李爾對二女兒的這番話恰如其分地表明了他兩種倫理身份之間的矛盾：他希望用國王的恩惠換得往日的尊嚴，卻沒有意識到手中的權力已經不在，父女間的親情變成了赤裸裸的權力交易，權力沒有了，親情也難以為繼。李爾妄圖以權力駕馭親情，他在兩種身份間的游離不定是造成悲劇的主要原因。而當李爾在荒原上經歷了暴風雨的洗禮，對自己的內心進行了痛苦的反觀之后，他才真正體察到無家可歸的窮人的疾苦，為自己以往的麻木后悔贖罪。倫理身份的巨大震蕩使李爾王意識到自己作為君王應盡卻未盡的責任，從獨斷專橫的君王到體察民情的瘋子轉變，體現了人倫道德在李爾身上的復歸。

3.《李爾王》中的倫理禁忌

在該劇的另外一條線索，即葛羅斯特家庭的悲劇中，倫理禁忌對悲劇產生的決定性作用得到了徹底的展現。人的理性的核心即是倫理意識，在人類誕生之初尚處于混沌階段之時，禁忌是維護倫理秩序的核心因素，同時也是道德的起源。遵守道德規范，建立倫理秩序是保障人類生存繁衍的基礎。通過對倫理禁忌的書寫，作家揭示了“人的自由本能和原始欲望對于人物命運的影響”（聶珍釗 2012：11）。《俄狄浦斯王》通過殺父娶母的預言警示后人要恪守倫理禁忌，保持人的理性。

埃德蒙的私生子身份導致了他倫理價值觀的扭曲。埃德蒙的出生是不名譽的，他是父親和母親偷情的產物。因為私生子的身份，他“受到習俗的欺凌”，感到自己的權利被“世人的挑剔”所剝奪，從小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造就了他陰暗冷酷的性格，也導致了他價值觀的扭曲，他覺得自然對自己不公平：“我的身材勻稱，心靈高貴，容貌端正，哪一點比不上正夫人所出？為什么他們要給我加上庶出、賤種、私生子的惡名？”（莎士比亞 502）出于對“合法”的埃德加的妒忌，他醞釀了一個完美的陷害計劃，導致埃德加被趕出家門，父親被刺瞎雙眼，國家岌岌可危。埃德蒙的復仇思想源自他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然而他的行動卻觸犯了不可饒恕的倫理禁忌，他一手造成了個人、家庭乃至整個國家的悲劇。希望洗刷自己的名譽這一目的是合理的，但他采用的手段卻是非正義的。

埃德蒙弒父弒君的行為完全出于自己的自由選擇，他的靈魂在一次次作惡中早已無可挽回地墮落。俄狄浦斯為避免觸犯倫理禁忌而自我流放，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應驗了殺父娶母的神諭，悲憤不已而自插雙目?！抖淼移炙雇酢返谋瘎∷w現的是具有理性的人為了遵循倫理原則，避免命中注定的罪孽而窮極一生的努力，而《李爾王》中的埃德蒙則因為選擇了“復仇”而使罪惡無休止地延續，他有悖人倫的行為出自個人的自由選擇?！妒ソ洝分忻餮越箯统?，而在文藝復興時期，隨著市民階層興起，人文主義思潮開始萌芽，《李爾王》中出現了許多與復仇相關的情節。但從埃德蒙的命運可以看出，這種“惡”的自由仍是有悖于當時的倫理規范的。

4.結論

朱生豪在其譯著的序言中說道，世界文學史中，能“籠罩一世，凌越千古，卓然為詞壇之賓匠，詩人之冠冕者，其唯希臘之荷馬，意大利之但丁，德之歌德，英之莎士比亞”。也正如歌德所言，莎士比亞“是說不完的”?！独顮柾酢氛宫F給讀者的是一個充斥著悲劇的世界：原有的倫理秩序轟然倒塌，身份混亂與倫理禁忌交織成錯綜復雜的倫理結，而人性的缺點在這個“結”的形成過程中暴露無遺。但是即便如此，依然有真誠的感情與可貴的理性，使人們在災難中也能夠彼此相安。莎翁將人性赤裸裸地剖開，卻又讓我們覺得人還是可愛的，這便是莎劇的持久魅力之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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