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谷崎潤一郎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大都被放置于一個被人觀賞、膜拜的角度,讓男主人公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們腳下,哪怕是犧牲掉自我也在所不惜。從表面上看,這是對女性主體的極度推崇,是對女權的極大伸張。事實上,從女性崇拜與女權主義的角度來研究解讀谷崎文學作品的人也不在少數。但筆者認為,谷崎作品中隱含的審美機制仍然是以男性為主體的,作品中的女性只不過是男性打量自身的委婉鏡像而已,其中最隱秘,最穩固的核心仍然是男性。
關鍵詞:谷崎文學作品;女權;空洞的能指;男性主體
在日本文壇上獨樹一幟的耽美派作家谷崎潤一郎,一生創作了無數以女性為題材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谷崎都是以推崇,挖掘,贊揚女性美為主題,通過把女性“圣女化”,來把女性的美發揮到極致。為了達到自己的這種創作目的,在一些作品當中他甚至不惜把女性妖魔化,然后再從魔性當中尋找并挖掘出蘊涵在“魔女”身上的那種讓人膜拜的、無法抗拒的美。不管是被“圣女化”也好、還是被“妖魔化”也好,日本女性借助谷崎的作品,把長期壓抑著的,矜持著的魅力與力量像火山噴發一樣在一瞬間釋放出來了,不僅讓當時“自然主義”所造成的沉悶、壓抑的日本文壇風氣煥然一新,還讓當時的日本社會為之一震。從表面上看像是谷崎潤一郎的文學在日本掀起了一次“女權運動”,所以,很多人就從“女權主義”的角度來研究和解析谷崎潤一郎的文學作品。但筆者認為,這樣的研究角度有些偏頗,不僅了忽視文本、作家背后既定的社會歷史背景,沒有完全理解谷崎文學的深層機制。本文就試圖通過刨析蘊藏在谷崎潤一郎作品中的審美機制,來指出用女權主義視角來解讀谷崎作品這種研究方法中所存在的問題和不足,并表明谷崎潤一郎作品中男性為主體的審美機制。
一
對女性的頌揚,甚至在頌揚中把女性神化、“圣女化”的文學作品并不罕見,尤其在現代性的大背景下,公民社會崛起,人們的審美趣味、問思方式隨著社會結構的變化而相應改變,權利的平均化流動使傳統社會諸多既有秩序瓦解,其中,“女權主義”作為一種顯赫的思潮更是風聲水起,在伸張女性權利、推翻男權神話的巨大呼聲之下,在文學、藝術等諸多領域留下了印記。現代的文學批評家們如波伏娃、凱特·米里特等人都不約而同地挖掘文學作品中的女權意識,并形成一種廣為流行的批評范式,為眾多批評家所激賞、借鑒。一時間,女權主義儼然成了他們手中的批評利器,仿佛女權意識就是一套組合模具,任何一部似乎是談到女性個體解放、女性地位變化的作品都可以扔到這模具當中,并得出女權伸張的必然結論。毫無疑問,對于日本耽美派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小說,向來不乏如此這般的解釋,但我覺得,這類解釋是頗值得質疑的。
在谷崎潤一郎的文學作品中,女性大都被“圣女”化了,至少從表面上看,男性在傳統社會中的相對至高地位被顛覆了,而女人從低處走向高處,并且開始俯視曾經對他們評頭品足的男性們。比如,《刺青》中的文身師“清吉”,在把自己的“靈魂”刺入了少女的背部以后,自然成了少女的惡魔般的妖艷美恣意蔓延的“肥料”,最后拜倒在自己發掘的妖艷少女的腳下。在頗具異國情調的《癡人之愛》中,男主人公“河合讓治”原本要培養“奈緒美”變成自己未來的理想妻子,可諷刺的是在撫養過程中,“河合”被她的妖艷迷的神魂顛倒,并癡迷于官能肉欲當中,從而逐步失去了原本的強勢地位和主導權,“河合讓治”逐步被“奈緒美”征服,最后甚至在忍受“奈緒美”的放蕩濫交中獲得刺激和快慰,并拜倒在其腳下。在具有濃厚的日本古典美的《春琴傳》中,“春琴”對“佐助”苛酷打罵,但“佐助”卻能隱忍順從,并變得開始享受“春琴”的虐待,最終為了永遠地留住“春琴”的先天美貌,而刺瞎了自己的雙眼。“佐助”對現實閉上了雙眼,向著永劫不變的觀念境界飛躍,換言之,體現了“佐助”對美好事物的絕對崇拜與順從。……正是這些表象,成為諸多批評者對谷崎作品女權主義式解讀的通用論據。但若我們對這些看似合理的論證細加考察,就會發現,事實也許遠非如此。谷崎作品中“圣女”化女性看似擁有超越性的地位,但她們都被抽象化了,并不具備任何實體性內涵。也就是說,雖然男性對他們尊崇有加,但并沒有賦予她們任何個性,或是只給予其極少的個性,而把她們作為空洞之物置于高處,她們雖然具有權力,但沒有使用權力的實在基礎,她們看似的居高地位,只不過是遮蓋她們卑下面目的一介面紗而已。
“春琴”堪稱谷崎筆下女性形象的典范,她雖然美貌出眾且琴藝高超,但“獨缺少個性”,在這部小說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作家圍繞“春琴”展開的描述相對“佐助”而言要模糊的多,似乎盲目的“春琴”只是一個神秘的所在——甚至她的相貌都不是明確的,“似乎隨時都會消失掉”。而她的所作所為的真實性及動機,似乎只能夠訴諸于推斷或猜測,而缺乏直觀的明證。“春琴”仿佛是塵世之外的人物,她并不能與周圍現實中的人物產生明確的關聯,她教授佐助棋藝、與之發生關系等等,事件背后的心理動機只藏之于其深幽的內心,而遠離俗常生活中的各種倫理法則。所以,她更像一個空洞的所在,這種空洞盡管能賦予其神秘甚至“圣女”式的氣質,但畢竟,也同時掏空了她在現實社會中的主體性。
男性與女性的權力角逐,并不僅在于表面上地位的差異,更在于誰更具有豐富的內在性,男權力量的最大呈現要求盡可能的排斥女性的內在性,這就需要把她們臉譜化、單一化、平面化,像花瓶一樣把她們束之高閣,由此,也懸置女性對男性的任何實質性的競爭和威脅——她們只是圣女,以“春琴”為例,就是師父(母親)和女兒(情人)形象的巧妙混合,而其中穩固的、隱秘的中心,仍然是男性。
同樣在《春琴傳》當中,佐助的形象要鮮明的多,他擁有塵世中正常人所該有的充沛的愛欲,他的所作所為有明確的心理動機,比如他偷偷學琴是為了從心理上更接近春琴,并且在練習過程中能表現出極大的堅忍與毅力,這些都顯示了他作為男性的旺盛的生命力和主體性。他沉浸在對春琴的愛欲當中,這種愛是非常世俗的。谷崎在小說當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正是對這種世俗情愛的絕好例證:
“他(佐助)在晚年鰥居以后,經常對身邊的人夸耀春琴的皮膚細膩光滑,四肢柔軟細嫩,贊不絕口,這成了他老年的唯一話題,嘮叨不休。他還經常伸出手掌,說師傅的腳的大小恰好可以放在手掌上;他還一邊撫摸自己的臉頰一邊說,就連師傅的后腳跟的肉也比自己的這部位柔滑細嫩。”[1]
最后,“春琴”以及她的美貌完全變成了“佐助”對美的憧憬與寄托,并且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內心深處想象的“美”會日久彌深,最終變的與“春琴”這個“美”的載體無關。所以說在谷崎的作品中,女性雖然是看似至高的,但其實卻成了一個個空洞的能指,絕不可完成真正的自主追求,她們缺乏真實的肉身、鮮活的追求,悲哀的成為男性借以打量自身的委婉鏡像。
二
在谷崎的作品中,男性津津樂道于對女性的獻身,但這種獻身絕非是無所保留的,是具有局限性的,男性的忠誠、謙卑、熱切等描繪性的美好品質在谷崎文學中得到完美體現,而相對的女性,只是他們塑造自身形象、設定自身價值的一個踏板,毫無實在內涵。
明治初期,在改革的大潮中,日本社會諸多層面發生了重大變化,既有體制被打破,新的制度有沒有完全建立,出路懸而未決,民眾對未來懷有半分期許半分惶恐,極度的價值焦慮便隨之而生。但毫無疑問,人們的主體性訴求不會斷絕,他們在對混亂社會的躲避中自然會回到自身的內在世界,在苦悶和壓抑的消極情緒中尋找自身的價值設定者。以谷崎為代表的唯美文學就是這種尋求自身出路的重要體現。在谷崎的小說中,男主人公正像諸多現實中的知識份子,無法在外在世界尋找到價值倚托,便退避內心,想象勾勒出一個個“圣女”形象,通過對其獻身式的行為,擺脫自身價值虛空的境遇。從而步入一個平和、安定的“桃花源”。谷崎在短篇小說《刺青》當中有這樣一段背景介紹:
這些事發生在輕浮的貴族尚且全盛的時代,在當時,今日的那種為了生存而無情的斗爭仍未為人所知。年輕的貴族哥兒和地主鄉紳的面孔仍未陰云密布;在官房里貴女和名藝伎的唇邊經常掛著微笑;小丑的職業和職業性茶樓的妙語趣談仍受到人們的極端尊敬;生活太平,充滿歡樂。在當時的劇場和在寫作里,美與權勢被描寫成不可分割的。
當然,這只是時代的背景,而在小說的背后,由這些“圣女”式女性指引勾連出的隱秘世界同樣具有這樣的平和、安定的特征。“春琴”之類的女性,她們盡管美,但正如前文所言,這種美終歸是男性設定的抽象的美,就像在圍困在寺院的一個“花瓶”,與實在的塵世并無實質性聯系,而且可以說,作家內心苦愈深,這種作為自身境像的美就更極致。從另一個維度上說,這些女性也在為男性設置種種障礙(比如春琴對佐助的虐待及誓死不嫁),男性在對這些障礙的克服中,自然會克服掉價值虛空的困境,他們在一連串的艱忍行為中,完成了對自身的想像性救贖。
所以,谷崎文學當中的女性雖然給男性設置了重重苛刻的障礙與困境,讓人看起來女性是主體,是主導者,但其實這些困境和障礙正是男性所期許的,所盼望的,他們通過克服這些障礙可以找到自己的價值,甚至不用去克服,只單純讓自己處于這些“困境”當中也能達到目的,因為人只有在痛苦的時候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從這個維度上說,谷崎文學中的所謂女權也不過是個表象而已,是狡猾的男性設的圈套。
結語:
通常對谷崎的女權主義解讀,不僅了忽視文本、作家背后既定的社會歷史背景,更沒有真正弄清女權主義的內涵。在一些女權主義者眼中,女權主義,勿寧是女性主義。消弭男性的霸權地位,重塑女性形象并不在于空洞地提升女性的權力,而在于最大程度上敞開女性作為一特定群體的豐富內在性,讓女性在社會活動中真正無拘束的根據自身特質塑造自身價值,而非淪為男性的附庸。而谷崎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看似地位高于男性,但她們作為男性塑造的空洞鏡像根本無法展開女性的豐富內涵,這樣的女性權力,必然是虛假的。可以說,“女性”這一概念比“女權”更豐富、有效。“女性”中必然包括女性這一群體的權力伸張,但女性權力的伸張未必會展現出“女性”的豐富個性。所以,面對谷崎筆下的作品,我們往往可能不加分析地欣欣然看到女性權力伸張的表象,而忽視了女性特質的表現樣態,事實上,只有女性特質得到開展,女性權力才有其堅實的基礎。
注釋:
[1]《惡魔》 于雷,林少華譯,中國文聯出版社,P248
參考文獻:
[1]《惡魔》 于雷,林少華譯,中國文聯出版社
[2]『谷崎潤一郎集 一』,谷崎潤一郎,現代日本文學大系30,筑摩書房,1969.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