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里的影業大亨

2014年1月7日，107歲的邵逸夫在香港辭世。

1980年代后出生的人對邵逸夫的了解，大概只是一位清瘦的老人每年都坐著輪椅出現在TVB（Television Broadcasts Limited，香港無線電視臺。港交所股票代碼：00511）的臺慶夜，以及每年的香港小姐決賽現場。他是這家香港最大免費電視臺的創始人，TVB的官方資料顯示，其旗下各電視廣播頻道在香港工作日黃金時段的整體收視率高達81%。而早在1960年代，邵逸夫就開始贊助“香港小姐”，并在1973年以TVB為載體主辦這項選美賽事。

已經很少有人了解，同樣是這位邵逸夫，見證了香港電影業從1950年代開始的第一個繁榮時期，他主導下的邵氏兄弟電影公司（以下簡稱邵氏兄弟）更是稱雄香港電影業將近30年，一度獨霸這個市場。在香港電影百年歷史中，邵氏兄弟無疑占據著一個時代。

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東亞與太平洋研究中心主任傅葆石認為：邵氏兄弟是中國電影歷史上（包括世界任何華人地域內）最成功的一家商業公司。傅著有《香港的中國“邵氏”電影》一書。盡管影評家們常常指責邵氏出品的影視作品媚俗，缺少藝術價值，但在中國電影業發展歷史上，惟有邵氏兄弟鼎盛時期的香港，曾被稱為“東方好萊塢”。

帶動香港影業轉型

生長于香港的影評人黃愛玲這樣描述她那代香港人對這家影業巨頭的集體記憶：“邵氏”是一面非常奇妙的招牌，無論你是屬于哪一個年齡層，都會找到屬于自己年代的邵氏記憶。“我就是拖著母親的手，在住處附近的樂都戲院看了很多邵氏電影。而每月一次到報攤購買新鮮出攤的《南國電影》也是莫大的喜悅。”《南國電影》是邵氏兄弟旗下的一份電影類雜志。

從1957年重組成立到1987年宣布停產，邵氏兄弟在30多年間制作了大約1000部電影，平均每年產出超過30部。邵氏引進的一系列“現代化”做法，使得電影的批量化生產成為可能。從1950年代末開始，邵逸夫就在媒體上全力宣稱邵氏兄弟擁有媲美好萊塢的制片技術和廠片設備。

傅葆石指出，邵氏兄弟實施的現代化進程帶動了香港影業的全面轉型，從一個“傳統制作的舊時代”進入具有現代感和先進技術的電影工業時代。這包括彩色電影技術、寬銀幕的引入，也包括這家公司實行的大制片廠制以及用工業流水線的方式生產電影。而邵氏兄弟建立的泛亞洲娛樂網絡，也為后來香港成為一個地域性的電影中心奠定了基礎。

1957年，這家公司在香港清水灣建立了一個規模龐大的電影城。1965年，邵氏兄弟宣稱擁有15個攝影棚、2個外景街道、1套完整的彩色膠片洗印設備和從美國、歐洲進口的最新電影設備。同時邵逸夫引入了現代大制片廠制度和西方管理模式，比如聘請專業演員、開設專門培訓班教授國語發音和表演，所有人都與公司簽訂合約并且接受最低工資。邵氏影城采取流水線作業的生產策略，而邵逸夫則是每個環節的最后監察者、決策者。

從表象上看，這或許只是邵氏家族“商人”本質的體現，即這么做只是為了賺更多的錢。1957年邵逸夫之所以從新加坡返回香港，是由于邵氏家族在香港的制片企業沒能生產足夠多的電影，供應給其在星馬的院線。

然而現實結果是，通過建立一所中國電影歷史上最大、最先進的制片廠，邵氏推動華語電影進入“彩色和寬銀幕時代”，并帶動了香港影業的全面轉型。1964年《南國電影》上刊發的一篇文章指出，科學和技術的快速發展，使得世界脫離落后的“舊時代”而進入了現代性的“新時代”；電影也必須“現代化”，以符合“不同的亞洲國家千百萬觀眾變動的娛樂趣味需要”。

“文化民族主義”

在那些年“邵氏出品，必屬佳品”的電影中，有很多是香港電影類型片的開山之作。比如首開彩色黃梅調電影先河的《貂蟬》、《梁山伯與祝英臺》；開啟新武俠電影時代的《獨臂刀》、《大醉俠》；風月電影的開山之作《大軍閥》、《金瓶雙艷》等等；1970年代出品的《七十二家房客》則引領了粵語電影的復興。

除了偶爾的例外，比如《七十二家房客》之外，邵氏兄弟的策略一直是國語大片。傅葆石進一步指出，邵氏兄弟的大制作影片和商業成功的作品，無論民間故事、愛情故事和武俠主題統統來自中國通俗文化傳統，“邵氏電影中的主角都符合中國傳統道德觀：孝順、純潔、貞潔、忠誠”。被電影史學家認為最了解觀眾的邵逸夫，為何會有這樣的選擇？

邵逸夫經說：“我生產電影是為了滿足觀眾的需要和愿望，核心觀眾就是中國人。這些觀眾都喜歡看耳熟能詳的民間故事、愛情故事……他們懷念遠離的祖國大陸，也懷念他們自己的文化傳統。”

而那個時代大量中國人的跨境流動，則為邵氏兄弟當時的崛起創造了條件。中國藝術研究院影視研究所副所長趙衛防在《香港電影產業流變》一書中介紹說，從1940年代開始大量移民進入香港。1945年到1949年間，有超過120萬內地人跨越邊境來到香港，使得香港的人口激增到180萬；在1960年代初移民則使得香港人數增長到300萬。

這種流動不僅為香港電影業帶來了資本和大量從業人員，南下的影人中不僅有歐陽予倩、夏衍等，還有商業電影運作高手任彭年、陳鏗然、汪福慶等，期間導致香港電影制片公司的數量激增至70家。

大量移民的涌入，也帶來了龐大的觀影人群。香港著名導演陳木勝回憶說：從前香港沒什么事好做，就是去看電影。他小時候恰好是邵氏電影最蓬勃的年代，而他每個星期就一定會去看電影。“這個想象中的中國對于全球的華人來說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傅葆石認為，通過邵氏電影，這些觀眾發現了魂牽夢繞的祖國，讓他們這些遠離的游子可以若有實質地有所感觸。這可以解釋邵氏出品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在臺灣的風靡，1963年這部電影在臺灣放映了近半年，票房收入高達2000萬。某種意義上說，邵氏在當時的成功，是時事造英雄。

然而固守中國傳統，更深層次的原因則可能是民族主義的影響。邵逸夫在1960年代接受包括《生活》中文版（Life Magazine）等中外媒體采訪時，曾反復宣稱邵氏兄弟的目標是文化民族主義，即實現跨境的發展，把邵氏的電影王國從東南亞擴展到整個亞洲、最終達到“全球市場”。在商業利益之外，邵氏似乎還在追求“把中國文化和藝術傳統通過影像介紹給不同語言和種族的人”。這是商人邵逸夫的另一面。

1960年代該公司送往戛納和舊金山國際電影節參評的電影，是《倩女幽魂》、《楊貴妃》還有《梁山伯和祝英臺》，這些都是具有“中國韻味”的故事。據當時的報道，跟隨邵逸夫參加國際電影節的女演員都穿著傳統服裝，而李麗華甚至打扮成了楊貴妃。《楊貴妃》也是第一部在戛納獲獎的中國電影，1962年獲得最佳內景攝影色彩獎。

不過直到《天下第一拳》乃至后來的李小龍電影，中國電影才真正被西方主流社會看到。不過邵氏期間依然做了大量國際化的嘗試，包括1978年投資肖恩·康納利（Sean Connery）主演的《地球浩劫》（Meteor），1982年投資了哈里森·福特（Harrion Ford）主演的科幻片《銀翼殺手》（Blade Runner）。

相比進軍國際市場的失意，邵氏在泛亞洲范圍內，則在放映市場、電影節、合作制片、人才和資金流動的網絡中處于中心地位。從1950年代開始，邵氏與日本、韓國等區域內同業有非常密切的合作；1953年邵氏和日本大映公司發起了亞洲影展，會員包括中國香港、臺灣地區，以及日本、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緬甸、菲律賓和越南。而邵氏自己生產以及代理的影片，也通過其覆蓋東南亞的發行網絡影響這些區域。

電影界最聰明的人

香港電影歷史資深學者、《早期香港電影史》作者周承人、李以莊說，邵氏這幾十年的發展歷史，是它所呈現最為精彩的大戲。然而，戲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1980年代后期，邵氏兄弟逐步淡出香港影業，重心轉向電視業。這個歷程與電視在港的普及不謀而合；卻也與它在影業競爭中日顯頹勢有關，它的優勢在新的時代成了包袱。

正因為從1950年代以來邵氏兄弟一直處于香港影業喧囂的中心，更反襯出1987年它宣布停產的出人意外。從1986年到1997年的10余年間，邵氏出品的電影總數才30部，不及鼎盛時一年的產量。在此前后，邵氏兄弟已經開始大幅度裁員，香港浸會大學教授鐘寶賢在《香港影視業百年》中說，到1985年其在港員工已經由鼎盛時的2000多人減少到只有300多人；旗下的攝影棚出租給TVB，國際發行渠道也大幅度萎縮。

早在1970年代，邵逸夫已觀察到電視的普及對電影工業的沖擊。同樣來自鐘寶賢的數據，從1967年到1977年，香港擁有電視機家庭的占比從12.3%上升到了90%；10年間各家電視臺每天的節目時間總廠也從22個小時上升到了65個小時。與之同時發生的，則是香港的年觀影人群由1960年代高峰時的9000萬人次跌到1975年的5000萬人次。

電視產業興起分流電影觀眾，或許是促使邵氏戰略重心轉移的重要原因之一；但直接原因則被認為是邵氏對原有路線的固守，阻礙了它擁抱香港和其他華人市場社會環境的變化。

傅葆石認為，從1970年代開始香港的“我城”意識逐漸出現，慢慢成為一個有著自己的獨特文化和身份的地方，這表現在香港的常住人口中絕大多數都是本地出生的。同時香港經濟在1980年代的騰飛，也使得本港居民成為港產片的主要消費群，而不再是當年那些通過電影尋求認可的移民。根據統計數據，1990年香港GDP為5640億港元，人均產值94138港元，分別為1961年的91倍和48倍。

香港人更歡迎站在港人角度描繪香港當代生活的作品。同樣來自鐘寶賢教授的統計，從1972年開始，粵語片逐漸成為港產片的主流。1979年香港生產的109部電影中，有87部是粵語片。這是邵氏成功發行的粵語片《七十二家房客》的社會背景，這也是嘉禾影業以及其旗下導演許冠文系列喜劇取得成功的關鍵。1973年，《七十二家房客》上映后取得了560萬港元的票房，超過李小龍的《龍爭虎斗》。

從后驗的角度看，在本地化競爭中的失利，對邵逸夫而言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其將戰略重心轉向電視，從而成功避開了1990年代后低迷的香港影業。邵氏舊將、著名導演楚原評價前老板邵逸夫：他是電影界最聰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