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城鎮化的三大陷阱

霧霾鎖住北京、華北甚至整個中國，這是人人身處其中的污染困境。同樣應引起足夠關注的，還有人們身邊的水污染。

在工業化和城鎮化發展進程中，還潛藏著某些“隱形炸彈”，比如房地產泡沫以及土地制度改革失誤引發的城市低密度蔓延。

這兩大問題與復合型污染一起，構成了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副部長仇保興所說的城鎮化發展三大陷阱。

“從短期看，我們需要緊急亡羊補牢；從遠期看，要改變一直持有的‘人定勝天’的潛意識，進而深刻反思工業化發展道路的科學性。”仇保興說。

解析乃至解決這一系統性問題，考驗的是決策者的決斷力。《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日前在位于北京市三里河的住建部對仇保興進行了3個多小時的專訪。他說，我們當下需要的是“拆彈”的技巧和耐心，這個工具應該是“微調”，如果巧妙應對，我們完全可以繞過房地產泡沫破裂、復合污染加劇以及土地管理失控這三大陷阱。

曾經有著18年地方領導工作經驗，擔任過副省級城市杭州、地級市金華、縣級市樂清黨政負責人的仇保興對此既有憂患意識，又充滿解決問題樂觀的理性精神，他深知如何使國家制定的宏觀政策在地方充分落實，以及充分吸取來自地方的鮮活經驗做決策，是處理央地關系的重要考驗。

他提醒：“我們的體制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但也一定要警惕最壞的情況，即決策不科學帶來的集中力量辦壞事。”

復合性污染危機

在霧霾之外，長期工業化發展帶來日益嚴峻的水污染的困境，從而引發復合性污染陷阱，仇保興認為，我們應該摒棄一貫的“人定勝天”的意識，建立起科學的“海綿城市”的思維以有效紓解危機。

《財經國家周刊》：在外界的心目中，住建部是與火熱的房地產緊密相聯的。而你最近卻發表了一篇闡述水污染的文章，為什么會如此關注水的問題？

仇保興：我如此關注水的污染問題，是因為這個問題不像大氣污染般更容易被民眾和決策者們察覺。事實上，伴隨著我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出現了系統性的污染問題，這需要我們統籌地去看待。

我認為水污染的危機比空氣污染的后果更為持久，因為空氣污染是漂浮的，正如今天空氣污染很嚴重，如果明后天來了陳西北風可能馬上就能晴空萬里了；水的污染則不同，是會長期存在的，地表水的污染會變成地下水的污染，地下水的污染會造成土壤的污染，從而引發農作物的污染，又進而造成食品污染，這是一條極為危險的污染鏈，這一代污染了，子子孫孫還要受其影響，重新治理成干凈的水體周期漫長。

工業經濟發展的特征是有放大效應，一個工業化的工作崗位會產生0.8個服務業的就業崗位，這0.8個服務業的崗位又會產生相當量的高技術產業工作機會，這就是工業經濟發展的“塔式效應”，是由工業化推動的城鎮化的好處。

壞處是什么呢？最突出的就是能源危機和污染問題。能源問題我們意識得相對比較到位，現在正在積極應對；但是污染的問題我們認識比較晚，不少人認為這類問題會隨著經濟的發展自動會解決，這就是人們稱之為“庫茲涅茨曲線”。

中國的標準看似比歐盟還高，但這不代表更多的意義，因為人類每一年制造的對大自然的新污染物超過1萬種，并沒有統計在內，現在說的自來水達標，僅是考慮這100多種最常見的污染物不超標。所以很多所謂的“達標”也是很局限的，現在對此沒有深入的研究，這會帶來很大的危機。

《財經國家周刊》：水污染等復合型污染的問題，應該怎么應對？

仇保興：因為上報數據程序的局限性，不少人總覺得水污染基本得到控制，實際上這個問題正日趨嚴重；另一方面與我們的一個意識有關——總是迷信我國的舉國力量可以遠距離調水，這種小事難不倒中國人，這就助長了犯錯誤的機會，有可能會在這個危機陷得更深。

我國的水資源本不充足，雖說分布不均，但從富裕的地方調水，調水量也不能超過枯水期流量的30%，如果超了，這條河流的水生態狀態就會發生破壞性的改變，造成水源地的生態危機，那么，這種調水從整體而言還有什么意義呢？

遠程調水工程本身花費巨大，而且可能帶來一系列污染問題。比如說這些水都是從地表走的，到達目的地之后也都可能成了污染水。在濟南有一個國家一級水質檢測分站，發現黃河調來的水除了各種各樣的污染物外還有很危險的寄生蟲卵，水不燒開蟲卵也就殺不死。現在各種各樣的肺囊腫、肝囊腫等病可能與此類蟲卵有關。

在我曾工作過的杭州市，當地領導感到壓力巨大的是各方都要從新安江水庫調水。我認為，應對這一調水的“決策依賴”只有一個辦法——應該調來后在百姓家中流出純凈水來，用不銹鋼的管道輸送，價格在7?10元錢一立方，直接可以飲用，而且富含礦物質。絕對不能把有損原生態、損耗巨額公共資金調來的水去搞工業或者其他產業，要用杠桿機制把調水量嚴格控制住。

在多年前，我就曾給中央領導寫信提出：南水北調過黃河的成本很高，要穿黃河底前，希望再對南水北調進行一次科學性的論證，根據我的計算方法，算下來的結果是根本不需要每年調35億噸水，只要8億噸就可以滿足了，這8億噸水完全可以用管道輸送，不需要占良田，這樣成本就省下來了，如果將來實際用水量高于預估的水需求量，再啟動第二條管道建設也不遲。

我們要注意到，習總書記在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重要講話中講到了一句話，我想很多人未必完全明白。他說：解決城市缺水問題，必須順應自然，比如，在提升城市排水系統時要優先考慮把有限的雨水留下來，優先考慮更多利用自然力量排水，建設自然積存、自然滲透、自然凈化的“海綿城市”。總書記講的“海綿城市”的概念十分重要，但在很多人還是第一次聽說。

在這個“海綿城市”的機體中，雨水的利用可以滿足飲水的30%以上，中水回用、污水重新處理成干凈水也可以解決30%，然后海水淡化解決30%，海水淡化每噸5塊錢，污水處理成淡水只有2塊錢，從而實現所有的水的自給自足。污水處理后的水，新加坡叫“再生水”，新加坡人受儒教影響，扭轉風尚習慣要上級先行，李光耀先喝再生水給國民看，居民再學著喝。這個理念我們也完全可以學習。

《財經國家周刊》：關于水的循環利用等問題，2008年中國和新加坡雙方興建中新天津生態城時就曾將水資源的循環利用作為一個試驗內容，現在這一點實現了嗎？你作為中新合作建設的第一個項目蘇州工業園區合作理事會最早的委員，怎么看這些年來中新兩國合作對中國城市管理經驗提升起到的作用？

仇保興：天津中新生態城正是在學習新加坡的“海綿城市”理念，現在天津準備建設兩個日產30萬噸的海水淡化廠，并且有人已經提議不再需要南水北調的水。

我認為這些年下來最重要的一點，我們建立起的“水是可以循環利用”的這個理念，城市用水不能再用“加法式”的調水思維。

蘇州工業園區建設，我算是最老資格的理事會委員，在剛開始建設蘇州工業園區的時候，基本上從規劃到管理還是新加坡方說了算，天津生態城則更多的時候是中方說了算，因為中方在城市化的經驗積累到了不亞于新加坡方的水平。到現在中新合作15年的發展，中國人基本把新加坡空間設計規劃等城市建設經驗學了不少，以后還要在管理上下功夫，因為“軟件”方面我們還沒有完全學會。

我想，我們學習新加坡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文化的相容相通，兩國都是華人社會，社會的核心結構是血緣、親緣，也就是費孝通先生講的同心圓結構，新加坡這樣資源非常貧乏的地方可以做出這么多創造力的事情，可以做到科學化、制度化的先進管理，這些年的合作讓我們更清楚：同為華族，我們也可以做到。

“房地產泡沫”可克服

作為住建部副部長，仇保興當然關注房地產的泡沫問題，只是他將這一問題放在城鎮化發展的一攬子問題中進行考量，房地產現在已經是一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系統性課題。

《財經國家周刊》：房地產泡沫已經是一個繞不過的問題，這早已不僅僅是一個產業的問題，而是無論政府、企業界還是民眾，都與此有著密切的關系。房地產是不是有泡沫？泡沫有多大？會不會破裂？

仇保興：很明確地說，第一，我國少數幾個超大城市房地產確實有泡沫，而且這幾個城市的金融資產加起來占我國的半壁江山。第二，這個泡沫我們有辦法和機會來克服。從世界經驗看，我國現在還不到泡沫破滅的時候，但如不采取措施，可能在城鎮化率達到65%左右的時候會引發系統性危機。

這就是一個大概的“時間表”，我們要做的是在此之前想明白采取微調的辦法，不要像日本一樣，到了65%的時候還一味地吹，日本人當時都被迷惑，所有的人都去炒房，有意思的是當時一個東京都，居然房地產的價值比美國加利福尼亞全州還大，所有日本房產價值加起來的錢可以把美國的國土買兩遍，房地產居然會產生那么大的價值，這個價值哪里來的？許多日本人沒有細想，只陶醉在財富易得的興奮中。

我國離這個陷阱的邊緣時間段可能還有10多年的時間，但如果我們放任泡沫膨脹，再過10來年后突然系統性破裂，單個百姓的房產價值從一千萬突然變成一百萬，百萬富翁則變成負翁了，房地產市場特有的“越降價越無人購買”的怪圈會引發相關的70多個產業大衰退，整個國民經濟都會走下坡路，隨后金融系統崩潰，這個時候個人的困境馬上爆發出來了，形成系統性風險，國家的經濟社會結構就會陷入危機狀態。

《財經國家周刊》：國內也有一些人認為：由于中國特殊的銀行體系和土地制度，房地產泡沫不會像日本那樣破裂而造成可怕后果，你怎么看？某地的房地產泡沫大小如何衡量？

仇保興：事實上，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海南省就曾為房地產泡沫破裂付出過沉重的代價。當時，該省決策者正是有著房地產泡沫中國可避免論的幻想，放任海內外機構和個人在海南炒房，使資金流幾乎全部脫離實業。直到2006年下半年開始，元氣大傷的海南省房地產，才開始了緩慢的恢復性增長。

一般來說，觀測某地房地產泡沫的問題可以看兩個數據，一個是房價與收入比，如果這個數字穩定低于10是沒有問題的；另一個是租金和房價比，如果這個數字穩定略高于銀行的利率也是沒問題的，但如果大大低于銀行利率，比如1000萬的房子年租金只是1?2萬，就有很大的問題了，前幾年溫州就是這種情況。

《財經國家周刊》：由于房地產的不可移動性，某種意義上房地產市場是一個區域性的市場，地方政府對房地產的調控起著關鍵的作用，如何明確地方政府對房地產市場調控的職責并提高它們的調控積極性？

仇保興：我曾提出應該從五個方面考慮著手去解決，一是明確地方政府對住房市場的監管和調控結果承擔責任；二是明確城市政府應及時制訂當地住房市場調控目標；三是明確對地方政府公布的住房市場調控目標的監控和責任追究；四是明確對未完成年度調控任務的地方政府負責人約談問責的程序；五是明確擴大地方政府監管調控當地住房市場的權限。

此外，我認為先可推出兩個武器：一個是消費稅，一個是空置稅。香港就是用了這兩個“辣招”把房價控制住了，香港的資本市場完全暴露在國際資本的沖擊下，其人流量和購買力可能是大陸幾個城市加起來都不能比的，這樣的情況下都能把房價控制住，你說大陸的大城市控制不住房價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事實上，我國少數大城市房價沒有控制住，一方面是因為政策設計不盡合理，應該用的工具沒有用好，更為重要的是城市政府沒有足夠的積極性真心實意地去調控。

土地制度改革不能犯顛覆性錯誤

土地不僅是財富之母，也是社會公平之基、生態環境的底板，這方面的改革可謂牽一發動全身，仇保興認為，必須設立非常明確的改革目標，分析利弊、去偽存真、有條不紊地先試點后推行。

《財經國家周刊》：當前，土地制度改革是一個極具爭議的熱點話題。社會上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我國土地制度改革應當走土地私有化的道路，另一種觀點認為我國土地制度應當在堅持土地公有制的前提下完善現有征地制度，你對此有何看法？

仇保興：任何制度改革只是手段，是為目標服務的。我國土地制度改革大目標首先應是確保城鎮化健康發展、保護節約耕地和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其次是促進農業規模化經營和有利于增加村集體收益。再下層次的目標，才是提高農民土地資產性收益和減少土地征用拆遷糾紛。在改革方案選擇過程中，如出現目標間沖突時，低層次目標要服從于高層次整體性目標，不能本末倒置。

早在幾年前，我就撰文分析小產權房的多種危害性，如不加以嚴肅處理，再加上對新政策誤讀，將會引發大量的城郊農民以種田為業轉為“種房子”了。這將會使上述三項大目標毀于一旦。

實際上，幾乎所有的小產權房項目都有當地基層黨政干部暗中入股牟利。建議嚴令各級黨政干部及其親屬一律不得參與或購買小產權房，并嚴肅處理頂風涉案者，就可以起到一石雙鳥之約束作用。

《財經國家周刊》：這些年，地方政府仿佛走向了一個地方財政的死循環，很大程度上依賴土地財政，同時又受困于土地財政。如何才能理出一番公共財政的新天地？

仇保興：習總書記經常講，我們在改革中間不能犯顛覆性的錯誤。我認為在改革過程中，有可能犯錯的就是土地制度改革，土地制度是最容易犯地方性錯誤的，因為要推動土地私有化試點政策的聲音還是很強的。

土地財政要“一分為二”來看。早在改革開放初期，國外許多學者對中國的城鎮化能否健康持續表示懷疑，因為城鎮化的過程就是公共財政堆積的過程，農民進城需要高額的城市公用設施配套投資，簡單匡算人均需要20萬元以上的公共開支。

現在社會上確有眾多專家對土地出讓金有很多的負面的評價，片面認為有了土地財政地方政府才有錢，有了錢就會辦壞事，貪污受賄，搞形象工程，進而有動力把房價推高。不少地方政府過度依賴土地財政潛伏著財務風險和房地產泡沫。依據這個因果鏈條，就提出了一個藥方——立即終止土地財政。我想這個話是講對了一半，有錢就會做壞事嗎？市場經濟使老百姓致富，也造成了貪官污吏，中國就要從市場經濟退回計劃經濟嗎？

解決土地財政問題不能簡單地將“臟水和孩子”一起潑掉。我就提出過一個藥方，土地財政是雙刃劍，我們要改的不是把土地財政取消，而是把土地財政的支出規范起來。怎么規范呢？可以通過建立“地方土地基金”，實行比一般預算更為嚴格的開支約束來控制風險。土地基金有成功的例子，新加坡和香港地區都是這樣做的。

綜上所述，精心設計改革路徑，謹慎穩妥推進我國農村土地制度改革，應著眼于前述三大高層次目標的實現，將“土地私有化”的負面影響裝進“籠子”，要切實防止因誤讀政策引發某些“聲勢大、力度猛”但有損于長期整體目標的極端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