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光

一

胖子上下左右運著他兩個肥厚肉手，眉飛色舞地向我描繪起一個天大的餡餅，“西藏，去不去？布達拉宮、納木錯、雅魯藏布……雪山、青草、美麗的喇嘛廟……”乍一看，他肥頭大耳的，頗具土司相，若還能多一顆長毛的黑痣會更佳。

和很多人一樣，年輕的我很窮，蟄伏都市，懷揣一顆逃離的慫心，常常身未動心已遠。手頭寬松的時候，我也會一個人到處轉轉，看相似或相異的風景，卻又沒有能耐走太久。而在胖子眼里，我的那些可憐的里程就更是杜撰，因為我缺乏用圖像記錄旅途的本能，連手機具有照相功能的事也總是想不起，所以出示不了證據。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不是作為一個世界的征服者出走的，我只是個逃兵，所以擺不出象征勝利的剪刀手。

然而存折上的數字由于計劃內或計劃外的遠行經常被清零，我一次也沒能攢夠到足以去娶心中的女神的數兒。但到了適婚年齡，還是會有幾個恨嫁的姑娘出現；遇到兩廂不討厭的，談情說愛亦無可無不可。有句老話說得好，“世上有剩飯剩菜，哪來的剩男剩女”。

二

不過，當我終于給胖子發出“紅色炸彈”時，他無名指上的土豪金戒指已經亮瞎我眼。“男人總有特別沖動的時候。”他恬不知恥地如此解釋。而就我對他的了解，萬事走在別人的前面是他的潛意識，包括結婚。

和我們一樣，胖子二線城市畢業，一線城市掘金，把一張皮囊留在大城市打工。但他對吃穿皆無所求，積少成多，在老家的三線城市投資了國產轎車的4S店，以原始森林為主題的農家樂也在計劃中。眼下他又摩拳擦掌，雄心勃勃地要將長線放到藏區。“怎么樣，籌個顧問團一起去晃一圈唄，算在公司成本里，哥幫你把蜜月旅行的錢給省了。”我不會告訴他，實際上我比他還癡長一歲。但給不了朋友實質的幫忙，至少可以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作為忠實觀眾為他捧場。

三

有些地方如果僅僅只是翻來覆去停留在嘴上，簡直俗不可耐，但若已然上了起步的節奏，則光是想想也難叫人不心潮澎湃的，西藏就是這樣。

出乎我的意料，新婚妻子對西藏的反應卻淡定得多。她在簡短的“哦”之后，停頓了一餐飯的工夫，然后嫻熟從容地默默準備起這趟旅行。這姑娘不是除了清明掃墓以外從未離開過這個城市嗎？她是如何知道要去買了紅景天粉末，自己灌制膠囊抗高反的？又是如何知道應該提前一個月服用才有效的？她的大旅行箱怎么會像俄羅斯套娃那樣，取出一個還有一個？是有多神奇，原來她并不是我一直以為的樣子啊。

初相識時，她是朵視自拍為生命的奇葩。在豆瓣上，她自述是個愛行走的小清新，其實她和我窮得相當，用手機下載自拍神器修片，每天意淫著把街心公園走九遍。在我毫無底氣地陪她選婚戒的時候，她不按常理出牌，選了一臺單反相機，恰好把我的預算用了個精光。這也勉強可視為靠結婚改變命運了吧。她說與其漂亮的首飾天天戴著早晚厭煩，還不如遣我自學個專業攝影技術把她拍得美美的，來得實惠。就這樣，我投她以產權，她報我以使用權。許多個夜晚，為了駕馭那臺高端洋氣上檔次的精密儀器，我挑燈研讀《數碼單反攝影圣經》，而我的姑娘則在雙休日的白天和工作日的黃昏在街心花園擺出精心設計的沉思與迷茫。對我來說，孤獨的旅行止步于婚姻；而她恐怕自知超前消費了那臺相機、親手將蜜月斷送在貧窮的青春里的緣故，滿足于虛化了的自拍背景而從不對這種無奈的單調有絲毫抱怨。

四

一行人中多為夫婦和男女朋友，單獨而往的只有胖子和他的一個婀娜多姿的所謂女金主。

新婚不久的我們，還沒有找準百分百默契的相處之道，我總有種過了頭的小心翼翼，例如生怕這種哥們間的聚會，聊到興頭上會不會冷落了她，惹她不高興。可妻子似乎是一個非常有經驗的常旅客，從坐上貢嘎機場接機的中巴開始，她就變戲法般從不大的隨身背包里拿出了mp3、立體聲耳機、kindle與iTouch，一臺數碼相機也被她捯飭得不亦樂乎。我們喋喋不休的排她式的閑談，根本干擾不到這位自得其樂的女士，她似乎把自己封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我試圖拉著她的手，但她卻常常愉快地掙脫了要去調焦距。

“看，耶穌光！”

閑聊戛然而止。循著妻子顫抖的聲音望去，窗外平緩的拉薩河上空籠罩著厚厚的云朵，在這眾山環繞云深霧罩的谷地，濕氣與灰塵正在作用著一場儀式。它們使云層的厚重處更厚重，稀薄處更稀薄，擋住普照，讓云隙光從逼仄的縫隙中投射，如自天上而來的一道道神啟。她激動地拉住我的手，而我掙脫了她，搶過相機按下快門。取景器中有她的半個側臉，我鼻梁上的偏光鏡濾去了高原的紫外線，看到她認真虔誠的臉上，一片彩虹。

她是那樣安靜而好奇，不動聲色地指點大家從汽車飯店后樓梯上看冰舌，羊卓雍錯上空的七彩祥云，雅魯藏布的海市蜃樓，用意念召喚濃霧中的南迦巴瓦峰。她像峽谷中的河流，拐彎后總有更令人驚喜的發現。她的高反出現在攀登紅山朝圣布達拉宮的途中。她的嘴唇黑紫，呼吸急促，手腳冰涼。我捏捏她的手心，她報我以蒼白一笑，說：“腦袋脹脹的，暈暈的，很酷。”天大地大，似乎都是她的地方。不能想象這在各種處境中表現出的自在，是如何在過去二十多年里被壓抑的。

她甚至告訴我，她在旅途中感受到的一種氛圍。她說胖子正在經歷一種前所未有的掙扎，對他來講，這并不是一次看景的旅行，他在尋求一種解答。

五

我非常驚訝，他們幾乎沒有過有效交談，妻子是如何感知這個秘密的。在尼洋河邊的休息站放風唱歌時，胖子對我說過的話，我并不敢告訴她。“男人總有特別沖動的時候。”胖子說，草率地結婚，又草率地愛上他的女金主，就是他的命運中罕見的疾風驟雨般的沖動。他的步伐被打亂了，第一次感受到人力所不及處。可他卻不是來西藏私奔的，他要眾人一起看守他，他是來考驗這種沖動的持續性的。我不免怪他考慮不周，怎么可以在眾家屬在場的時候，公然來一出劈腿的把戲呢。不怕被亂棍打死嗎？胖子笑而不語。

在妻子的單反里，有她拍到的胖子和女金主的合影。他們恪守禮儀，和眾人同進同出，看不出特別親昵的樣子。但妻子說：“你有沒有感到一種情感的流動？在人群里愛放肆地生長。”她說眾人的看守是徒勞的，但秘境的恒久壯美是治愈的。“歷經這樣旅途，愛的形式已經完全可以忽略，它已經被一座神山一條神河或一座神廟象征去了。”

她沒有像一個普通的妻子那樣，對胖子的品行做出道德批判，也沒有勒令我斷絕和胖子的友誼，更沒有對我們的婚姻衍生出無謂的預言。她回到家，依然做回那個有點自戀有點二的小妻子，好像瞬間通靈的女巫從她的身體里抽離了；而第二年的后藏之行，第三年的川西之行，第四年的青海湖之行，她也有條不紊地前往，女巫如期回歸。她越來越篤信，她真的靠結婚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最神奇的是，正如她說的那樣，“不能讓太多人看見，也不能不被見證”，不管別的同伴如何變化，我們夫婦和胖子以及他的女金主始終是這些旅途恒定不變的遠行拍檔。胖子的土豪金戒指從未取下，而女金主也擁有了自己的婚姻。也許他們依然愛著，把愛濃縮在一年一度的密集探險中，順利可同生，不順則共死，然后用剩下的三百五十幾天慢慢稀釋和回味。

因此，我想我現在完全可以認為，妻子曾經所說的關于愛情的一切也正是我們自己。愛是可以生長的，回歸現實的時候她是一個妻子，抽離現實時她就生長為一個愛人。而我呢？從把她和耶穌光合影在一處開始，我就又相信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