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太后還是歌女,在明朝,披著人性和倫理光芒的她們最可愛。
自古紅顏多禍水?
常言道,自古紅顏多禍水。所以在世人心中,傾覆江山社稷的也一般多是女人。
相傳在崇禎年間,御史毛羽健娶了個小妾,寵愛得把原配溫氏都忘了,其夫人不甘冷遇,利用公家的驛站八百里飛騎,快馬加鞭地跑到毛御史的溫柔鄉,抓了個情場現形記。
既是被抓了個現形,毛御史自然怏怏不快,他在一陣惱怒后,心里怪罪起驛站來,不然夫人何以能如此及時趕到?他越想越惱,就上奏皇上裁撤驛站,說馭遞制度“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絲”,皇上準奏,一下把各地驛站撤去大半。于是,成千上萬驛卒馬夫成了流民,鋌而走險歸附李自成——無巧不成書,李自成也曾“充迎川驛卒”,推翻了明王朝。
不過事實上,把大明江山丟掉的并不是毛御史的女人,而是帝國的男人們,是萬歷帝朱翊鈞,是首輔申時行,是東林黨的書生,是萬千的官僚們,而大明的女人比他們有風骨。可以說,比較于之前和之后的中國任何一個王朝,明朝的女人都能一顯崢嶸,一露軒峻。
看《金瓶梅》,看《牡丹亭》,你會不由一下心驚,明朝的女人真是厲害,解放到一個空前的地步,這種解放是一種自我蘇醒,無論肉身還是靈魂,都開始有一種“我”的參與。
戚繼光的夫人王氏,賢而有勇有謀,吃魚把最肥美的魚身留給丈夫,自己只吃魚頭和魚尾,更在戚繼光遠征時,對突襲的倭寇上演過一場“空城計”,退卻千軍萬馬,但不幸的是她不能生育。在戚繼光連納三個小妾后,她終于忍無可忍,“日操白刃,愿得少保而甘心”,在戚繼光仍舊放浪時,她“囊括其所蓄,輦而歸諸王”,直接休掉丈夫離婚回了娘家。
這種決絕不是河東獅吼,也非蠻不講理,而是為自己找到一個人格的所在、一種倫理的歸屬,就像女子未嫁前的“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在婚嫁后也要一種情意分明。
明代女子高過宋清兩代
在明朝的276年間,你幾乎見不到一個狐貍精,在那個時代她們好像把女人的“女”字忘記了,而把“人”字活出了極致,她們雖然也有女人的嫵媚柔情,但是人性里沒有妖氣,生活里不見俗氣,像有一股風吹開了心頭,那種慷慨、明亮和貞烈蓋過了妖媚與心計。相較于宋或清,都不如明朝的女人情義風華。朱元璋開國后,曾詔令天下衣冠悉如唐代,明朝的女人不但衣必盛唐,而且心底也直追唐風,有那種華麗的、豐腴的、爛漫的性情和美。
宋朝的女人,是被程朱理學殺掉了,“餓死事小,失節是大”,宋代最好的女人在民間,是姜白石“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里的小紅,是蘇軾“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的亡妻王弗和他流放海南的丫鬟朝云,是淪落紅樓的蘇小小和李師師。
而清朝的女人,則更低落了一層,幾乎不像是女人,女人間相斗慘烈如戰場,而她們在男人面前,就像漢人在滿人面前、像農業文明在游牧鐵騎面前,那種低眉順眼、尊卑感又回來了,只有到晚清才出來《浮生六記》中被林語堂稱為“中國最好的女人”的林蕓,到了民初才有一大批明朝一樣的女人秋瑾、小鳳仙、陳璧君等,接續了亂世女俠的傲人風姿。
晚明秦淮八艷
明朝的女人以細眉為美,不過眉細恨分明,雖是女兒身,也不輸男子氣概和風骨。
尤其是晚明時節,社會越是浮華遲暮、越是風月淫亂,越是才女烈女眾多,而由明月到清風的大動亂間,柳如是、陳圓圓、董小宛、李香君、顧橫波、卞玉京、寇白門、馬湘蘭這秦淮八艷雖是風塵女子,卻比很多下水仕清的明朝官員、書生、才子更見英氣和風霜。
柳如是的壯懷激烈自不必說,陳圓圓為吳三桂削發為尼、自沉蓮花池,董小宛的伉儷情深、誓死不降清,李香君的有勇有識、血濺紙扇,也都各有一種人世的大英勇。尤其動人的,是很多人不熟悉的寇白門,白門出身于金陵世娼之家,是寇門歷代名妓中的佼佼者,保國公朱國弼幾次夜來之后,便將白門贖身從良,17歲的她濃妝重彩,夜嫁朱門。
但朱國弼娶她后不滿數月,就棄之在側,仍然走馬于章臺柳巷。1645年清軍南下,朱國弼投誠不久被清廷軟禁,朱欲將白門賣掉贖身,白門說:“若賣妾所得不過數百金,若使妾南歸,一月之間當得萬金以報公。”朱思忖后答應,白門短衣匹馬,攜婢女斗兒歸返金陵,籌銀20000兩將朱國弼贖釋,朱出后欲舊夢重圓被拒絕,白門一言謝絕:“當年你用銀子贖我脫籍,如今我也用銀子將你贖回,當可了結?!?/p>
后來白門歸于金陵,時人稱之為“女俠”,她自己則“筑園亭,結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耳熱,或歌或哭,亦自嘆美人之遲幕,嗟紅豆之飄零”。
而與柳如是稱兄道弟的顧橫波,在李自成攻下京城后,跟夫婿龔鼎孳一起闔門投井未死,后來龔投清做到禮部尚書,被世人譏笑為“闖來則降闖,滿來則降滿”的三朝官員,他卻每每對人說“我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讓人想起錢謙益投水卻說“水太冷,不能下”,不覺咬牙恨恨,世間才子竟然多是道德敗類,尚不如風塵女子賣笑不賣國。
另一個奇女子、以蘭行世的馬湘蘭,人稱“四娘”,雖然自幼淪落風塵,卻為人曠達、性望輕俠,常常揮金千百以濟少年。她與江南才子王稚登交誼甚篤,王70大壽,她集資買船載歌妓數十人,前往置酒祝壽,“宴飲累月,歌舞達旦”,歸后一病不起,最后強撐沐浴以禮佛端坐而逝,時年57歲。她的“墨蘭圖”至今藏在東京博物館,被日人視為珍品。
秦淮河邊的這八位女子,情義映天,猶如秋瑾的《對酒》詩所說:“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與她們相比,錢謙益、侯方域仕清了,跟卞玉京一見傾心的吳梅村也被強行征召了,朱國弼和龔鼎孳則更讓人不齒。
一個朝代的吊詭
為什么書生君子們投降了、仕清了,而這些弱女子卻能把人格揮發到如此敞亮高潔?這是一個朝代的吊詭。我想是這樣,打個比喻,比如一個貴婦人和一個鄉間老嫗,胸前同樣都掛了一塊玉石,貴婦人因為有許多名貴首飾,所以對一塊玉并不那么珍視,丟了最多怏怏不快一時,而老嫗若是丟了那塊玉,肯定會痛惜失落好幾個月。
在明朝,投誠的書生君子們就像那個貴婦人,而秦淮八艷則是那個粗布老嫗,他們的道德骨氣在書本里、詩詞里,而她們的貞節大義卻在人世間、江山中,他們的道德富裕到丟了也不覺得可惜,而她們卻將之視為肉身沉淪后的精神救贖,所以寧可以死相抗相爭?!爸眯娜缛赵?,事夫誓擬同生死”,這些女人是事國如事夫,心思如日月之輝,堅定而清明。
由明入清的這些女人,在時代的大劫難里,活出了竹林七賢的風采,她們比女人更女人,比男人更男人。她們就像秋瑾的詞里所說的,“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她們身之為人的意識超越了身之為女人的意識,在她們身上有一種中和了性別、分擔著男女的人性的大美。
在明朝的女人中,除了有愛恨分明的毛羽健夫人溫氏,有休掉戚繼光的王氏,有義薄云天的秦淮八艷,還不乏三遷的孟母,譬如萬歷帝的生母李太后,她從宮女到裕王妃,再從王妃到太后,每一步都不見后宮那些你死我活的兇殘,同時她參政而不亂政、秉國而不貪權,她對朱翊鈞的嚴加管教、對張居正變法的絕對支持,也都不失母儀天下之風。
你可以看出,明朝這些女人無論為人妻、為人女、為人友還是為人母,或節或烈,或賢或柔,或慈或嚴,都活出了中國歷史上幾千年來罕見的風姿和性情。在明式家具的美學中,最大的一點就是“盡物性,巧結體”,明朝女人正是如此,窮盡了不分男女的人性中的所有亮堂。
她們在一個商業浮華、江山凌亂的歲月,把農業時代的人性和倫理迸發到極為華麗!
賈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遙想500年前明月下的那些男女,我與寶玉一樣,也心有戚戚焉。
摘自《特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