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當值的媚歡天劫將至,進了千魔窟避難,所以為君上送酒的這件事,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我頭上。
悄然推開萬尊殿殿門,四壁空寂,幾顆曜石鑲嵌其中,泛出森然冷光。隔著一池競放的紅蓮,一道修長身影斜臥于王座之上,曳地袍袖隨著推門一瞬縈入的長風款款舞動。
我不敢抬頭,取出玉盤里的美酒點心擺好,正要退出去,忽聽身后一聲低喚:“你叫什么名字?”
我悻悻回身,斟酌道:“奴婢名叫媚歡。”
他伸手撫過我發間,“若要你幫本君一個忙,你可愿意?”
還未出聲,卻聽一道天雷挾著萬鈞之勢落下,將殿門轟然洞開,逆光里映出一道渙渙青衣,手中光劍遙指,“虛皇,還不出來受死?”
“想要本君的性命,怕是沒那么容易吧?”微微將我推開,魔君大人慵懶起身,峻冷五官間似有肅殺一閃而過,“閉關多年,居然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看看你把本君的萬尊殿弄成什么樣子了。”
那廂青衣人橫眉怒叱:“少廢話,把太儀鐘交出來!昆侖圣物,豈容你私占?”
虛皇冷笑,陡然化作一道紫光,向青衣人疾撲而去,“想要,便憑本事來拿。”青、紫兩道身影纏斗一處,從殿內直至半空,狂風漫卷天地變色,十步之外已然混沌一片。
心驚肉跳間,一道刺目金光陡然從云端傾下,竟定在我身上。
我尚未反應過來,已被人從身后勒住了脖子,明晃晃的劍鋒映出我煞白的臉,“虛皇,再不把太儀鐘交出來,休怪我血染魔宮!”
長笑過后,虛皇飄然落回王座之中,無關痛癢道:“請便。”
“你!”身后青衣人目眥欲裂,劍尖幾度逼近我血脈。末了,一把拎起我后領,乘風而去,臨走時不忘撂下狠話,“一日不交出太儀鐘,我便要你一日不得安寧!”
二、
青山綠水在腳下嗖嗖飛過,我哭喪著臉對身旁青衣人道:“大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放了我吧。”
他冷哼一聲,“你是虛皇的貼身婢女,會什么都不知道?”
我欲哭不能,進魔宮當差半年,今兒才頭一次見魔君的面,還是頂著媚歡的名頭,怎么就無端成了魔君的貼身婢女?
出了魔界,落在一處山坳里,他從懷里掏出一根繩索,三下五除二將我綁牢了丟在一旁。我問:“還未請教大俠尊號?”
他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邊撥弄火堆邊答:“昆侖,燕云川。”
以我一個剛幻出人形不久的荼蘼花妖而言,著實沒有聽過這個曾響徹三界的名字,只覺得念起來頗順耳,“魔君偷了你的東西?”我吃力地回想著他們兩人在大殿上的對話,“是個……什么鐘?”
他忽地來了精神,“太儀鐘,你見過?”
我凝神思索半晌,篤定,“沒見過。”
天地作證,我真沒見過,可他偏偏不信。
雖怒意橫生,可終究念著我是個弱女子,不忍痛下殺手。“我天天去鬧,看他到底能挨到幾時?”
我翻了個身,“我覺得,這實非良策。”
他蹙眉看我。
困意涌來,我就著身下的草堆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含糊著道:“既然他搶了你最重要的東西,那你也去搶了他的,逼他以物換物不就完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傾身靠近,“那,他最寶貝的東西是什么?”
“不知道。”
下一瞬,我被人整個拎起來,他眼底火光耀動,“你當真不知道?”
迫人的壓力逼得我腦中靈光一現,忽地想起初到魔宮那會,曾無意間聽得幾個宮女在亂嚼舌根時,提過萬尊殿最深處的那方紅蓮幻境。
傳說虛皇承君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萬尊殿下的十八重結界之后,耗盡心力造出了一方幻境,境內四物分明,紅蓮蔓生,猶如灼灼業火鋪天蓋地,玄妙不可方物。眾人猜臆,如此大費干戈,當中必然藏著什么了不得的寶貝。
我猶豫著開口:“或許……你該到萬尊殿底的紅蓮幻境去找一找?”
三、
很快,我就覺得自己的這個提議實在是糟透了。
尤其此時此刻,面對著萬尊殿下滔滔無邊的黃泉業火,我連想死的心都有了。被他猛地往火里一帶,我尖叫一聲,下意識閉緊了眼,可想象中的灼燒與疼痛并未如期而至。掀開眼簾一角,他的一襲青衣竟迎風暴漲,迅速撐開一道結界,將周遭一切隔絕在外。
眼前這一幕委實神奇,火海熏天,紅光如織,而我們則似一尾漂行水面的青檐小船,恍然自若穿行其中,讓我頓時生出一種遺世獨立的縹緲之感來。
一路披荊斬棘,等闖過十八重結界,已不知外間時辰幾何,只見大片紅蓮淋漓叢生,似鮮血,又似火焰。
不遠處一棵盤根錯節的上古龍華樹,聽聞人聲,棲于枝頭的紫蝶成群驚起,美輪美奐,果真與傳聞所言并無二致。
而在我被眼前所見的一切迷得暈頭轉向時,燕云川自顧以指抵額聚起靈力,半晌,失望道:“太儀鐘不在這。”
聞言我比他更心碎,他一日不找到太儀鐘,便意味著我一日不得自由,忍不住悲從中來,漫無目的又往前走了幾步,抬頭間才發現已近龍華樹下,連綿清光自樹梢綻放,直如繁星墜落,令人不能逼視。
“慢著。”我心旌目眩,他伸手想拉住我,卻被無形的屏障隔住,不由蹙眉,“這是……般若障?”
我沒聽清,回頭問他:“你說什么?”
“你果然一直都在騙我。”他忽地冷笑起來,眼底滿是肅殺,“否則,虛皇設下的般若障念力強大,為何你竟能通行無阻?”
我一頭霧水,再凝神向樹上望去,赫然震驚到難以言語。
——那龍華樹的每片葉子上,居然都清晰倒映著一個女子的臉!
猶自怔忡著,腳下一陣劇顫。
般若障外的燕云川青衣鼓舞,手中光劍劈出浩浩冷光,“虛皇,再不現身,我便毀了你的紅蓮幻境!”
彈指之間風云變色,數道天雷以劍為引,接連落下,頃刻將一切焚為虛無。紅蓮浴火,血染長空,視線所及之處盡是電光火海。
我茫然半晌才反應過來,朝他沖過去,“你瘋了!”
“砰!”身體被無形的墻面撞得往后一彈,狼狽倒地的瞬間,半空里傳來一個極冷極沉的聲音,“燕云川,本君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漫天紫光交織成網向他兜頭罩下,他身形疾動,眨眼間已挽出八十一道劍花,堪堪格住虛皇的殺招,一時地動山搖。
兩人都有如死地歸來的神魔,死死僵持著毫不相讓,而在此時,原本在天雷侵襲下已微微動搖的般若障驀然裂開一道縫隙,繼而寸寸龜裂,啪的一聲碎成千萬。
我一聲尖叫,仿佛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后襟,拖曳向深不見底的黑暗。沒了般若障的保護,一道電光筆直貫穿身體,我感到全身如同撕裂般的疼痛。
恍惚中,好像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將我圈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最后涌入記憶的,還有那人衣襟上的一絲隱隱蘭香。
四、
醒來時眼前一片灰無,天地幾乎連成一片,混沌著分不出邊際。冰涼的手拂過我額頭,順勢看上去,視線掠過深紫銀邊的袖口,落在咫尺相對的一張臉上。
我呆愣片刻,“君上?”
他挑眉,“不然,你以為是誰?”
我自然不會傻到以為燕云川會不顧安危來救我,只不過我更沒想到,生死攸關時救了我的,竟是高高在上俯仰三千的魔君大人。
唔,他這個人,或許沒有我想象中那般不近人情?
我環顧四周,“這是什么地方?”
他淡淡道:“無間界。”
“無間界?”我瞬間驚起,不能自已,“怎么會這樣?”
饒是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花妖,也曾聽聞過這處令六道眾生聞之色變的無間地獄。
——傳說這是一片完全超脫于三界之外的獨立空間,諸神遺棄之地,只有一條秘徑與外界相連,當中兇險遍布,詭異莫測,然而最為可怕的是,在這里,任何法力都無法施展。
據我所知,不幸墮入其中的生靈,千百年來從無生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會帶燕云川闖入那勞什子紅蓮幻境。
如今想來,紅蓮幻境本是由虛皇心念幻化而成,燕云川引天雷擊之,幻境寂滅,般若障被打破,從而引發了三界扭曲,無間界開,我們才會隨之墜入其中。
難不成,我最后的宿命,是要與他生不同衾死同穴,一齊在這無間地獄里灰飛煙滅?
一念及此,不由心灰意冷,“我們該怎么辦?”
一旁虛皇聞言,高深莫測地回了一個字,“等。”
天色漸暗,昏沉天幕上星月全無,除了風聲嗚咽,耳畔一派寂靜如死。
困意迷蒙間被人喚醒,他壓低聲音,“跟我走。”
我滿腹狐疑,“去哪里?”就算是趕路,為何非得等到月黑風高不可?此刻被困在無間界中,法力全無,黑暗里還不知潛藏著怎樣的危險,安心躲在山洞里多好,何必非要出去自尋死路?
他不答,深紫的雙眸光華流轉,鎖住黑暗里的一點,幽昧且妖異。
走出許久,四周盡是濃密古木,不知名的嚎叫聲時遠時近、連綿不絕,令人膽戰心驚。我盯著他的背影良久,終究一個沒忍住,開口:“方才,我在龍華樹的葉子里,看到了一個姑娘。”
他果然一頓,眼波幽幽朝我望來,“你對本君的私事很好奇?”
我一時語塞,狀似謙卑地低頭,“奴婢只是隨口問問。”一不留神撞上他后背,正要開口,他忽地轉過身來,冰涼嘴角自我額心擦過,帶出莫名的戰栗。
臉上熱意陡生,誰知他淡定地一揮衣袖,渾然無事般走得遠了。
白日藏匿休息,晚上星夜兼程,奔行四五日,當中艱難險阻自不必說,可我仍對他的盤算懵懂不知。我也曾問過他為何非要夜間行動不可,結果他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甚為不屑道:“此地窮山惡水,險障重重,本君法力盡失,若白日貿然露面,只會成為眾矢之的,遠比夜間來得危險。”末了不忘補上一句,“想不到你的腦袋,跟你的人一樣愚鈍。”
我強行賠笑,“君上果然深謀遠慮……那不知,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出得去?”
正閉眼小憩中的魔君優雅地翻了個身,“不知道。”
我呆了呆,“君上說笑了。”
他撐開一只眼,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本君像是開玩笑的樣子?”我呆若木雞,心道這玩笑開的也忒大了。帶著深深的怨念,以及連夜趕路的疲憊,我在離他稍遠的地方尋了個位置,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夢里一片繁花錦簇,朗朗煦日下,我在一方石桌前與人對弈,頭頂一棵龍華樹枝繁葉茂,長勢甚好。那人的面容似映在水霧里看不真切,唯一可見黑發似墨,流瀑傾瀉,舉手投足如畫天成。
驀然場景一換,繁花妙境已俱成劫灰,我自云端墜落,周身罡風撲面,如萬千利刃切開血肉,帶出前所未有的疼痛。彌留之際,仿佛有人在喚,酩鳶、酩鳶……聲嘶力竭。
我被刻骨的痛意驚醒,耳邊一聲一聲的“酩鳶”猶自流連,竟是虛皇。
他夢魘纏身,表情哀痛且絕望,翻來覆去只是說,“對不起……對不起……酩鳶。”
“君上?”我伸手想搖醒他,卻被他一把抓住攬進懷里,緊緊地,“求你……”我掙不脫,只能任由他抱著,臉卻不爭氣地紅了。離得這樣近,才愈發覺得他容貌出挑,褪去了平日的桀驁鋒芒,眉眼之間宛如素筆描繪,好看得不像話。
只是不知他口中的酩鳶……是否就是我在龍華樹上看到的那個女子?
我不清楚他與她之間有過怎樣的牽扯糾葛,唯一令我詫異的是,那女子的面容,居然與我生得一模一樣。
五、
初進魔宮之時,同住的媚歡打量我許久,“呀呀呀,你這一張臉太招搖,還是小心為好。”說罷施了個術法為我易容,頂著一張十足平凡無奇的臉,半年來果然相安無事。
連我都差點忘了,原本的自己是個什么模樣,直到那日在紅蓮幻境中,甫然抬頭,竟看見自己的臉倒映在每片樹葉里,那種心情著實詭異莫名。
沉思里,他終于撇開夢魘悠悠醒來,咫尺間呼吸相聞,他怔忡良久。時光仿佛停駐在那一刻,他眼底似乎有溫柔一閃而逝。
臉上熱意更甚,我強裝鎮定,從他身上爬起來,解釋:“君上方才做夢,認錯人了。”
他“嗯”了一聲,在我轉身為他倒水的時候忽然道:“酩鳶是上邪山的神女。那時我還未承君位,年少輕狂,私闖上邪,意圖盜取天界圣物七葉菩提為父王祝壽,不想驚動了守山神女酩鳶,枉我自詡術法超卓,不想在她手下未過百招便敗下陣來,心有不甘,立誓終有一天要打敗她。”
他嘆息,“我花了整整三百年的時間來打敗她,未曾想,最后還是輸掉了自己。”
神魔相戀,本就是天界大忌。
聽聞此事,天尊盛怒,降下九十九道天雷,將整座上邪山焚為了灰燼。而酩鳶則被貶下滅神臺,神魂俱滅。
“若我從一開始就不曾出現,她便會一直是那個超脫凡塵的神女。是我害了她。”許久,他緩緩閉上眼,“她對我,其實從未動情。”
我赫然一驚。
都說幻由心生。原來紅蓮幻境中那綴滿一樹的影子,就是他寸寸碎裂的心。
我默然地想,這真是一個無比悲切的故事。可為什么,我的心竟然也跟著隱隱作痛起來?
迷迷糊糊里又睡過去,醒來見他指著虛空里的一處,“看見那座山了么?我們要爬到頂上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仰起頭,一座山峰如利刃直插入地,半山以上隱在云端之后,不知盡頭。
“君上的意思,那座山就是連接外界的通道?”已近絕望的心情此刻重新被點燃,我難掩內心激動,滿含崇拜地望向他。
誰知他怔默半晌,大言不慚道:“我猜的。”
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后,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朝山腳趕去。
不過區區數里之遠,放在平日只不過一個眨眼的工夫,此刻全靠雙腳行走,黑暗中更有重重毒障猛獸伺機而動,頓感人生艱辛,不可言喻。
好不容易艱難抵達,可對著遙遙無盡的峻拔山勢,我欲哭無淚。沒有御風術,怎么爬?他伸手摘下一片樹葉,吹出奇特的呼哨。不多時,半空里風聲漸起,一道黑影自云端呼嘯掠下,越來越近——竟是一只巨大的赤爪金雕。
“還不上來?”他從容跨上鳥背,見我呆愣,淡淡道:“要想成為魔君,首先要修習的,便是馭獸之術。”
乘著金雕扶搖而上,然而與想象截然不同,峰頂除了幾塊嶙峋巨石以外,居然再無他物。他沉吟,“果然猜錯了么?”
“等等……”我拉住他,“那些石塊的擺放,似乎有點不對勁啊……”用視線將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巨石相連,居然形成了一個六芒星的圖案!
他似乎也發現了異樣,傾身走近,一掌揮出,數丈高的石身竟迸出萬千白光。“不好!”一時間狂風大作,地動山搖,整座山峰遽然震動起來,他亦隨之被狠狠擊飛。
“君上!”心底驟然一緊,我無從他想,只能合身撲過去,拼盡全力將他一推,自己卻無處借力,筆直墜向了身后的萬丈深崖。
不停下落中,周身狂風如刀,我聽見他在崖頂一聲模糊不清的“媚歡”,滿是驚懼與不安。我在恍惚里想,一命換一命,也算值得。
閉眼的一瞬,身體里驀地涌出一股莫名巨力,將緊鎖的天幕驟然劈開,再睜眼時,已身在被燕云川毀了大半的紅蓮幻境中。
劫后余生,我溺水般大力喘息,突然頓悟了佛家常說的“舍得”二字。先舍后得,誰能想到唯一逃離無間界的方法,竟是要從萬丈高崖上縱身躍下?
唯有舍生,方可不死。
勉力起身,尋到幾丈外虛皇的身影,卻見他的臉色忽然褪成了紙一般的慘白,“酩鳶?”
六、
我撫上臉,大驚失色。
想來是方才一番折騰,媚歡施在我身上的術法失了效,顯出了我原本的模樣。“真的是你?”他仿如夢囈,“真的是你?”
我清了清嗓子,喚他:“君上。”
滿目柔情徐徐褪去,他回過神來,“是了,你怎么會是她。”
回到魔宮,平安歷劫歸來的媚歡見我一身狼狽,追問:“碧綰,你這是怎么了?還有你的臉,怎么也……”
我未及回答,只覺得天旋地轉,一頭栽了下去。
一連昏睡了幾日,夢中盡是零碎的記憶片段,點點滴滴,全都是關于酩鳶。難道我跟她之間,真有冥冥中的千絲萬縷?
等到意識終于清醒,我望著頭頂一欄紗帳怔怔出神。有人坐在榻前,身姿頎長,黑發如墨,側臉起伏的輪廓宛如丹青勾勒,每一道弧度都恰到好處。
我慌忙起身,“君上。”
他一手壓住我肩頭,“原來你叫碧綰。”目光定在我臉上,突然毫無預兆地,他將我擁進懷里,長如一生的嘆息拂過我耳后,“我等了你這樣久。”
我并未掙扎。只是覺得,他對她的思念,此刻我應當成全。
貼近他心口的一瞬,夢境中那張始終模糊的臉終于清晰起來,漸漸與身前的人重合——原來紅塵三千之中,真有這樣的一場相遇,超越生死,超脫輪回,只為了與命中注定的那個人重逢。
她對他并非無情,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知是不是被酩鳶的回憶所感染,心底一處突然不可遏制地柔軟起來,我恍惚著想,若我真是酩鳶,那也很好。
良久,他放開我,神色恢復清明,“多謝。”寥寥二字,無比真切。
我笑,“他日龍華樹下,與我再對弈一局可好?”
他臉色剎那雪白。
這段時日,關于我和魔君的風月美事,在整個魔界流傳的沸沸揚揚。
無數女妖心碎滿地的同時,將我奉為成功上位的典范,立志要與我一般,于淺淺言笑間收服一代曠世魔君,自此鳳凰于飛,琴瑟和鳴。
眾說紛紜,我統統一笑置之,依舊整日與媚歡廝混在一起,過著我索然無味的宮女生活。
而燕云川得知虛皇平安歸來的消息,又開始隔三岔五地登門“拜訪”,引得整個魔宮上下怨聲載道,媚歡每日在我耳旁抱怨,“那個瘋子天天嚷著讓君上交出昆侖圣物,還有什么小宮女……莫不是真腦袋有病?”
心下一驚,小宮女……說的不會是我吧?可他找我做什么?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宮女,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念念不忘?
再后來,我總能在各種時候、各種場合“偶遇”虛皇。不愧是堂堂魔君,連耍個心機都渾然天成毫無破綻,而我每每只是木然,全當無間界中經歷的種種只是一場夢,見到他仍舊恭謹且生分。
終有一日他一把扶住我微屈的身子,“你到底要躲我到什么時候?”
我頗有幾分莫名,“我為什么要躲你?”臉上浮出一絲未明笑意,我執拗道:“君上千萬別記錯了,我是碧綰。”
頓一頓,他頹然松手,“看來你心里,終究還是沒我。”
都說萬尊殿里的虛皇魔君,是名動八荒的溫柔風流,可現在想來也只不過是擔了一副虛名。若他真如傳聞中那般深諳用情之道,便不會到現在還懵然不知。
若非對他有情,酩鳶不會寧可被貶下滅神臺,也不愿守著永無止境的仙壽孑然一身。天尊做事,向來賞罰分明,若非逼她喝下相思水驗了真心,又怎會無端誅殺自己最青睞的臣子。
世上的事向來難從人愿,她何其幸,得他桑田滄海一世真心,又何其不幸,到死也沒能讓他知曉她真正的心意。
而我盡管已接受了自己是酩鳶轉生的事實,可上一世我為他受天雷焚身而死,時至今日他竟還參不透個中玄機,著實令我傷懷。
但緣分偏偏這樣奇怪,不管經歷了什么,錯過了多久,兜兜轉轉,命運還是將我送到了他身邊。我注定要遇到他,注定要愛上他,從頭再來,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七、
所幸守得云開這日來得并不算太晚。
那時距我見他已過去月余,聽說他一度消沉,醉生夢死的厲害,宮中大小事務一概不管,引得座下幾名護法苦不堪言。
我借著送飯菜的機緣進了萬尊殿,見他倚在王座上昏昏欲睡,不由怒道:“君上乃一界之主,且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才好。”
他似從長夢中驚醒,向我走來,滿身酒氣,分明醉了,眼睛卻幽沉如昔,“是你真的來了,還是我仍在夢里?”
我終究心一軟,輕聲:“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放心將這一世交給你?”
半晌,他回味過來我話中深意,驀地愣住。我握住他的手,有些遲疑,有些輕顫,“今生我只是一株道行淺薄的荼靡花,沒有能打贏你的高深修為,沒有齊同天地的不朽壽命,如此,你不后悔?”
他緊緊握住,“星月無竭,當不負卿。”
此后確是一段美好歲月。時隔兩世,失而復得,他對這段得來不易的感情萬般珍視,鑿鑿許諾,待平安度過天淬夜,便娶我為后。
世間萬物皆有法則,適者生存,悖者湮滅,九百年一輪的天淬之劫正是應此道而生。
那是諸天神魔共同的劫數,他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待天淬夜來臨時,我會渡一半修為到你身上,護你歷劫。”
說罷不容我反駁,極盡纏綿地吻在我額心,“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要守住你。”
可他千算萬算,唯獨漏掉燕云川。
許是他沒想到,燕云川竟會冒著元神寂滅的危險,于天淬夜只身攻入魔宮。彼時夜濃如墨,一天圓月僅剩一線,泛起妖異的色澤,他帶我避入被他重新修補過的紅蓮幻境,上古龍華樹繁茂如舊。
身后有人急追而來,“虛皇,把太儀鐘交出來!”
我亦吃了一驚,“燕云川,你……”
“是你?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我還以為真是我害死了你……要真是那樣,我會內疚一輩子……”他認出我的聲音,視線在我全然不同的臉上繞過一圈,不可置信道:“酩鳶神女?可是……”
“你認得我?”他沉吟著,驀地臉色一變,死死盯著我道:“怎么會這樣?為何太儀鐘……竟會在你體內?”
一言既出,比我臉色變得更甚的,竟是虛皇。
雖是幻境,卻與外界并無多大差別,四周紅蓮競放,綻出濃烈香氣,而天上僅存的一勾月影也已全然消散無蹤。
濃黑天地間,大雪倏至。
然而他的聲音似能令周身冰凍三尺,“想要太儀鐘,除非劈散她三魂七魄,可你早已以身殉道,隨意殺生,可是要遭天譴的。”
燕云川眼底瞬息萬變,“難怪……難怪……你竟將它封在了她的體內。”天淬大劫已至,籠住龍華樹的般若障法力漸失,樹葉間酩鳶的倒映紛紛破碎,聚成萬千白光,居然凝出了一個女子的身形。
“拘魂術?”我猶自費解,他卻已了然,“是了,當年酩鳶被誅下滅神臺,神魂俱碎,根本不可能轉世重生……”視線落到我身上,他揚聲,語帶怒意,“還是,你想用她的身體做容器,令酩鳶復生?原來……這便是你拼死也要上昆侖盜取太儀鐘的原因?虛皇,你竟卑鄙至此!”
盤古大神開天地后遺留在世間三大圣物,昆侖太儀鐘便是其中之一,能夠凝魂聚魄,令人死而復生。
而九百年一輪的天淬之劫,則是令她復生的唯一機緣。
原來,那龍華樹葉里映著的每一個影子,都是她的一縷殘魂。
原來,我根本不是酩鳶。
往事歷歷浮現,殿中初見,他問我“若要你幫本君一個忙,你可愿意”,想來那時他已將太儀鐘封進了我的體內,一念間的陰差陽錯,才有了今日的覆水難收。
陪我一同墮入無間界,亦是怕太儀鐘萬一有個閃失,便再也救不回他最愛的女子。
他說天淬夜后他會娶我,是因為他早已想好,要讓我的生命在那一天永遠終結。
他為她做了這樣多。
而我不過是個過客。莫名其妙入了局,莫名其妙丟了心,著實有些可笑。
“我是誰?”我明明不是她,為何會有她的記憶?我看著他,痛意漫過四肢百骸,“我到底是誰!”
他聲音有些喑啞,真相如利刃破空,輕易穿透了我的身體。“你……是她落在荼蘼花間的一個倒影。”
八、
“哈哈哈……”我仰天長笑,眼角一片濕熱,“一個……倒影?”
竟是如此。
寒氣泛骨,九天傾落的風愈發狂烈,我朝他張開雙手,“那你還等什么?”
“你瘋了?他要殺你,快跟我走!”燕云川撲過來拉我,神色里的焦灼顯而易見,“跟我回昆侖,我會渡你歷劫。”
我搖頭,不顧他眼底驟然涌起的震驚與失落,“我知道。”我知道他要殺我,若我不死,他愛的人便不能活。
“你……”掙脫燕云川,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吧。你綢繆了那么久,苦守了那么久,等的不就是這一刻么。”
飛雪撲面,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需一個術法,就能解開太儀鐘的封印,他摯愛的那個人,就能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可他遲遲未動,只是說:“我從未想過,要犧牲你來救她。”
心一點點涼透,或許,我從來都不懂他。
僵立間,我驀地迎上去,緊緊抱住了他。
“小心……”燕云川本想截住我,卻還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原本逼向虛皇頂心的天雷徑直擊中了我,瞬時怔在原地,目光沉痛不已。
滿口溫熱,血花大蓬大蓬濺滿了虛皇的后背,他不可置信地接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試圖用衣袖為我擦拭唇邊的血跡,“碧綰,碧綰……”
天淬之劫,就連諸天神魔都承受不住,更何況是我?
他握住我的手腕,內力源源不斷地涌進來,“別睡……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我費力喘息,每說一個字,寒氣便侵入血脈一分,“恐怕救不了……她了……”畢竟命
只有一條,給了他,便再給不了旁人。
他急急開口,像是怕再沒有機會一般,“將太儀鐘封進你體內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你其實是她的一個倒影……我將她的殘魂封在這里,又盜了太儀鐘企圖為她重造一幅軀體,那是因為,我欠她的,我必須得還。”
他眼底的慌亂與心痛不像是摻了假,我看著他,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
“不管你信不信,從你舍身救我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了……碧綰,我只是想,能跟你好好走下去。”
我聽得認真,一個字都沒漏,“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騙我。”他窮盡心力,為我織就了一場如此虛妄、如此痛徹的謊言,可奇怪的是,我并不怪他,只覺得此時此刻,他還肯用這樣的話來哄我,真的足夠了。
大雪紛揚,漸漸覆滿了我的眼睫。一生這樣長,長到讓我沒有力氣再繼續走下去,可又這樣短,短到我還沒能讓我愛的人愛上我。
曾經我以為我愛上他,是因為酩鳶。是因為我承襲了酩鳶的記憶,連同她對他的愛,也一并滲入了骨血。
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倘若你真的愛上了一個人,其實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即使他騙過你,傷害過你,你也依然可以為他奮不顧身。
似乎有水跡滴落在我側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漸漸淹沒在風雪里,“你究竟有沒有一句話,是未曾騙我?”
“有。”他字字如刻,“星月無竭,當不負卿。”
我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我不知他說的這句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只知道,他是我這須臾幾百年的時光里,唯一愛過的人。
而我,唯愿傾盡所有,換他一世長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