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粉墻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戲臺上,那旦角一身道袍,懷抱瑤琴裊裊婷婷地上臺來。一開腔,可說有裂石之聲,臺下人頓時都喝起彩來。
可秦琨的注意力卻都在茶桌另一邊的少女身上。
“那么家父的邀約,秦專員答應了?”夏惜芳顯然不慣向人求告,低頭紅臉,聲音輕如蚊吶。
“自然應了,夏老爺如此盛情,更何況……”他笑著看她,加重了語氣道:“是惜芳小姐親自下帖?!?/p>
得讓她明白,他之所以肯賞光,全然是因為她的緣故。
不出所料夏惜芳的臉霎時更紅了,忽然她又抬起頭來,亮晶晶的眸子直視向他。
欲語還休。
偏偏這時丫鬟取點心回來了,曖昧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秦琨咳嗽一聲,抿了一口春茶,依舊正襟危坐,認真看戲。
恰好看見那臺上的“陳妙?!笨翱耙粋€轉身,向他投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瞥眼。
曲終人散。
一色新戲服整齊的掛在衣架子上,描龍繡鳳花團錦簇的,簡陋的后臺似乎也因此富麗堂皇起來。
秦琨不太喜歡這里的擁擠,卻又不能擅自離開。
“怪不得夏老爺忽然請我去唱堂會,原來是為了你這位‘貴客’。”妝臺前,阮扶琴已經卸了妝,露出本來清秀的樣貌。她從鏡中看到他坐立難安的樣子,挑眉道:“那老家伙真會投其所好,為了請到你,連自己的女兒名聲也不顧了。”
“別胡說。”他皺眉,不悅她這樣輕蔑夏惜芳。
“是我胡說嗎?”阮扶琴嫣然一笑,“方才在臺上我都看見了,可惜她的丫鬟來得不巧,‘撞散了一對好鴛鴦’。”
胡扯,戲臺離包廂那么遠,她怎么就看見了?可他又想起她在臺上投來的那一瞥眼,莫名覺得暴躁:“是你說要我對她示好!這會兒又操心她的名聲了?阮扶琴,我是想幫你,但不想讓你耍著玩兒!”
“啪!”
一聲驚響,卻是阮扶琴將梳子拍在妝臺上, “你還知道你是來幫我的?見了那夏惜芳你魂兒都沒了吧?”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俯瞰的視線令他益發有種壓迫感。
他咬咬牙,偏要露出一笑:“怎么,你吃醋了?”
這句話換來阮扶琴慍怒的瞪視,他也恍然覺得自己是太逾越了一些,干笑著低下頭去,卻聽她說:“我是為了你好,若對她動心,于你百害而無一利?!?/p>
她說得不錯,而輕輕柔柔的聲音,也似帶了嘆息。
這似乎是為了他而流露的一點憐惜之意,他很喜歡,就算只是偶爾為之,阮扶琴的溫存也令他莫名歡喜。
可惜他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這一刻的心動,她就舊話重提:
“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也是你自己說,甘為驅使。”
(二)
他被救命之恩束縛著。
當年在醫院中醒來,他發現身旁坐著一臉漠然的阮扶琴。她說在路邊救了他,身上有多處傷痕顯示他曾經遭遇大劫,奈何他什么也想不起來,記憶一片空白。
所以當阮扶琴問他要不要跟著他們的戲班走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可他又不會唱戲,能做什么?
他沒得選。
“無論阮姑娘要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做的?!?/p>
既知恩,當圖報,當時他很認真地說出這句話。
然而阮扶琴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避居明州,她給他找了個教書的差使,又每月匯錢來供他用,卻絕口不提自己這么做的理由。
不過 “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道理,他懂。
果然,數月前,她終于向他開口要求——
假扮一個名為秦琨的政府專員,來到南州,與當地巨賈夏通州交涉一宗鋼錠生意。
初聞此事他大驚失色,因為目下時局不好,鋼錠作為戰時物資早已被政府命令禁止買賣,若被查到恐怕就丟了性命。
但阮扶琴卻說:“有道是富貴險中求,若非如此香餌,怎能誘那老狐貍上鉤?”
她讓他看那些偽造的文件——他的身份資料、鋼錠的貨樣明細等等。很顯然她不是在說笑,鋼錠或許是假的,但她要做這筆生意的決心卻是其真無比。
阮扶琴不缺錢,她是名角,又聚財有方,就算現在不唱戲了,一輩子衣食無憂也毫無問題。
所以她做這件事,不是為了錢。
而是為了仇恨。
“他奪走了這世上所有我視之為至親的人,若不報復,我活不安寧?!边@樣說著的阮扶琴,冷酷得近乎決絕。
后來他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一些過往的因由——阮扶琴幼年因家貧而被賣入一富商家中,不知怎么投了那家老夫人的緣分,帶在身邊教養十分疼愛。其余家人也對她極好,年紀略長時她愛昆腔入了迷,老夫人許她南下學藝??蓛赡旰螽斔蚓貌灰娂視掖覛w來,看到的卻是已成廢墟的宅邸。
富商家遭遇流匪,一家人盡遭屠殺,宅邸亦付之一炬。
就這樣,阮扶琴沒了歸處。
從此她便開始搭班唱戲,四海為家,瘋了一樣地到處打探關于這幫流匪的下落,數年之功,終于被她找到昔日為首作惡的元兇——夏通州。
昔日打家劫舍的強人,如今搖身一變竟成一方鄉紳,他對外人說自己是下南洋做生意發了財。
虛偽惡心得令人作嘔。
而阮扶琴當然不會容忍此人這樣逍遙法外,但她雖能查知,卻沒有足夠的證據將夏通州送上死路。于是她便對夏家的生意做了些手腳,令其短期內多生損耗,資金短缺,急需做一筆大買賣來填補空洞。
她要將這禍首打回原形,令其一無所有……
“呀——!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游園》中杜麗娘一聲驚嘆打斷了他的冥想,回過神來看著前方手拿折扇舞得風流的阮扶琴,耳邊又響起了夏通州那帶著幾分阿諛奉承的聲音:“上次說的價格,秦專員大人可還滿意?若是合適,不妨今日就將合同訂下……”
今日?還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他心道,看著阮扶琴,忽然有意識到一旁夏惜芳的目光,于是向她看了一眼,她立刻就紅著臉撇過頭去了。
心念微動,他假裝思忖了一番,隨后對夏通州道:“容秦某再考慮考慮。”
(三)
是夜正深。
“你說考慮?”
聽了他的回報后,阮扶琴默然良久,輕輕吐出了這么一句疑問。從她的表情里他判斷不出她是否因為他擅作主張而不快,但他還很清楚地記得她最初的要求——
她說要速戰速決,盡快訂下合同拿到銀行本票。
“是,畢竟這么做,受影響的不是只有夏通州一個?!?/p>
被提走大部分資產卻收不到鋼錠,這時夏家會如何?那些下人們,還有……
阮扶琴忽然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
“夏惜芳……”她的語氣仿佛恍然大悟,“你擔心她?”
他不明白她為何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表現這樣小小的忌妒,仿佛她真的是在意他是不是喜歡上別的女子似的——可她其實不在乎,不是嗎?
因為她對他的冷漠和疏離,一直都是那么明顯。她和他保持距離仿佛他身帶瘟疫——他猜想那是因為自己畢竟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并不值得她全然信任。
可就算她只是想利用他也無所謂,他對她的行事還是有種莫名的在意……不想讓她變成一個因為仇恨,就肆意傷及無辜的人。
“我只是希望,對于無辜之人的傷害,能減至最低?!彼麑嵲拰嵳f。
阮扶琴看著他,很久,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就算你是為了她有所猶豫也沒關系?!彼詈笮α似饋恚瑓s有那么多的悲傷涌到眼底,直覺告訴他,阮扶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久遠的,不為他所知的事。
“雖然人人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可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心思,我還是明白的。”
他如實說。
于是,這天夜里他又聽聞了阮扶琴的一點過去。
關于她與那富商家的一個庶子——年少之時,情竇初開,雖然未曾言明,但彼此之間一個默契的眼神,目光相接時會心的一笑,一切似乎都是最美好的。
看阮扶琴說起那人的樣子,仿佛她這一生所有的感情,都已在那短暫的時光中用盡。
他也證實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猜想。
并不僅僅是失去了養育自己的恩人這么簡單,她真正失去的,是從未來得及擁有的摯愛。
次日他再往夏家。
進門就聽說夏惜芳受同學之邀去了鄰縣,他想這樣也好,因為他此行的目的還是要與夏通州訂下合同。
他并無退路。
合同上畫押蓋章,完成這一切后只見夏潼中滿是皺紋的臉樂成了一朵花。“今晚!今晚我就把本票準備好,秦專員您明天一早便能拿到手!”
這人邊說邊興奮地搓手,仿佛暴利已經堆在眼前。
那副貪婪模樣令他覺得惡心,便道自己還有邀約,匆匆離去了。
將合同放到阮扶琴面前,看她專心閱看的樣子,他不禁想事情即將大功告成,之后她會如何打發自己?
“真是辛苦你了?!彼掌鸷贤?,看著他微微而笑?!笆鲁芍蟆?/p>
就在這時,一個戲班的伙計風急火燎地闖了進來,將一封電報交在阮扶琴手里,“南京來的。”伙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阮扶琴打開匆匆一掃,頓時變了臉色。
“怎么了?”他不覺起身,想看看電報上說了什么。她卻厲聲道:“不關你的事!”
他著實一愣。
阮扶琴也愣了一下,隨即眸子一轉,忽而又說:“不,這件事倒是你去正好?!?/p>
她要他到三天路程外的懷州城內送信給某人。
“那夏通州那邊……”他有些疑惑,想借口本票的事加以試探,然而阮扶琴遣走他的心思顯然已定,“就說你有公務,晾他兩天無妨?!?/p>
她這么說,顯然這封信是比復仇還要緊的事,他不免好奇,但看她的樣子,他想自己也問不出什么來。
他走得很匆忙。
而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阮扶琴則在嘆氣。
“阮老板,他走了,那夏老頭那邊到底要怎么辦?”伙計在旁問道。
她只遲疑了片刻——
“我去?!?/p>
(四)
是夜,浮云蔽月,晦暗不明。
一個黑影翻墻進入了夏家的宅邸,避過巡邏的家丁,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書房,其人小心翼翼地挪開一個書架,露出了隱藏在其后的保險柜。
耐心轉動著保險柜上的刻度,只聽“咔咔”幾聲輕響,門開了。
阮扶琴滿意地看著那張大通洋行開出的本票——所以當戲子也有當戲子的好處,直入家宅,能探聽到很多隱私和秘密。
剛剛將本票貼身藏好,忽然 “嘎吱”一聲,房門打開。
“誰?!”驚詫的女子聲音。
只是一瞬間的事,她撲身上前,精準地擊中來人的頸窩,那人一聲悶哼,當即倒地。
真是節外生枝——
月光微現,她皺眉看著地上昏迷過去的夏惜芳。
懷州城一行,秦琨走得疑竇叢生。
信他順利送到了,收信的人是個干癟瘦小的老頭,拿了信將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好幾遍,目光令他有些不寒而栗。
最后老頭什么也沒說就讓他走了,回來的路上他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問題在哪里。
只有快馬加鞭地趕回南州。
誰想到一進城,便有事等著他。
長街上的茶棚里,叫花子說新聞正說得唾沫橫飛,而這幾天最新鮮的事兒,莫過于夏府上的大小姐夏惜芳被人綁了票。
他驚得茶水噴了一地,抬腳就往夏府去想打探些確實的消息,可到了夏府,遠遠地望見阮扶琴正從里頭出來。
他停下了腳步。
思忖片刻,他掉頭返回戲院,找過一圈后終于找到了那天送電報的伙計,暗中看著那人打掃戲臺,他心里籌謀許久,然后上前拍了拍對方的肩。
“原來是秦先生,您可嚇了我一跳?!彼侨罘銮賻淼娜?,雖然什么都不會做,戲班上下也都還對他禮敬有加,尊稱一記先生。
這樣看,阮扶琴對他可說是不錯的……
咬了咬牙,他拋去心中那點莫名的愧疚,笑著看那伙計,用了然于胸的口吻道:“就想問問你阮老板上哪兒了,那天電報里頭的事我已辦妥,想找她回話。”
只見那年輕人倏地睜大了眼睛:“真的?那人讓您給截住了?”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然后就靜候著這涉世未深的半大小伙計將當日電報中的內容一點一點透露出來——
越聽,越是心驚。
稍后阮扶琴回來,驚訝地問他怎么回得這么快?“惦記夏通州那邊的事兒,就著急回來了?!?/p>
阮扶琴聽了點點頭,說事情已經了結了。
“錢已經到手?!?/p>
但她沒說是如何到手的,臉上也沒見一點異樣。他也就不問,反正這才是他們慣常的相處之道?!凹热淮笫鲁闪耍酉氯ヒ趺醋??”他只問后續。
阮扶琴說要他盡快離開南州,“越快越好,明天就走?!彼q豫了一下,繼續道:“眼下夏通州還沒發現賬面上的事,但洋行那邊支了錢的回單不日就會到南州,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p>
真是很好的理由,至于夏通州為何會還沒發現他也心知肚明——獨生女被人綁票,恐怕夏通州已經方寸大亂。
真是好一招聲東擊西……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表示會遵從她的安排,明日一早便離開南州。
再留,一夜的時間。
這天晚上,他沒有在客棧的上房中好眠,而是蹲守在戲院的外面。子夜時分,只見一個裹著斗篷的身影從戲院旁的偏門閃了出來,快步而行,他則稍后跟了上去。
(五)
從南京來的那封電報說真正的秦琨不日就會到達南州——此人要來南州為一批鋼錠尋找主顧是確有其事,黑市上的風聲也早就傳開了,阮扶琴正是不知怎么打探到了詳細,就使計絆住了這人,再叫他來上演這李代桃僵的戲碼。
但如今,正牌的秦琨一旦到南州,甚或不到本地,只要讓夏通州聽到任何風聲,他就要陷入險境。
而合同雖然已訂,夏通州難保不會要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若因此耽擱時日,恐怕夜長夢多。
想來阮扶琴就是為此才會調開他,另擇他法取得了銀行本票……并且,綁架夏惜芳以轉移她父親的注意力。
他猜就是這么回事,而此刻見阮扶琴深夜出門,益發坐實了這想法。
她竟然……這么做。
當看到阮扶琴閃身進入夏府附近的一條巷子里時,他不禁詫異她的膽大妄為,竟把夏惜芳藏在這么近的地方。
快步上前,可他只拐進一個彎,阮扶琴就不見了。
心道不妙。
“果然是你?!?/p>
身后響起她不快的聲音。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轉身面向她,“夏姑娘在哪里?”
阮扶琴一聲冷笑,“我就知道你肯定已經聽說了她失蹤的事,還想你怎么那么沉得住氣?!彼χ缴锨皝恚ь^看他,“還說你沒有對她動心?!?/p>
她的目光里,有探尋有了然,還有一絲他無法忽略的哀傷。
她為什么哀傷?是因為他“喜歡”上別人?
該死的他根本不喜歡夏惜芳!
一直以來心里有別人的是她好嗎?!
一陣煩躁,“我說過我只是不想你傷及無辜!縱然她爹有錯,你綁她算是怎么回事?!”
“綁她不過是權宜之計……”阮扶琴爭辯道,他聽得火起,上前一把攬在她腰間,就在她因為過于驚訝未及反應的時候他已摸到那把匕首:“這是什么?!”他厲聲喝道:“你今晚是不是想去殺人滅口?!”
阮扶琴怔怔地望著他。
“你……”
她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巷口忽然出現的火光吸引了注意力,“你出賣我?!”她震驚地看向他,待他想要反駁一時卻說不出話來——此刻的阮扶琴是他從未見過的,所謂傷心欲絕,大約不過如是。
他沒想到自己竟能對她產生如此影響,“我沒有!”斬釘截鐵地說過,他拽住她的手,“快走!”
說著拉起她向巷子另一頭跑去。
然而身后的追趕聲越來越近,他正愁得無計可施,忽然阮扶琴甩脫他的手,同時哀叫了一聲。他心下大驚趕緊查看,回頭卻不見阮扶琴的身影。
“扶琴!”不覺驚恐地大吼出聲,然而下一刻他只聽見一聲悶響,腦后劇痛,隨后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只見床榻邊幾個都是戲班的人,一個個見他醒來都是喜形于色,而離得最近的倒是一張陌生的臉,不,也不是完全陌生——是懷州城里那個老者。
腦后還在隱隱作痛,他看外面天光大亮,霎時想起被擊昏前發生的一切,“扶琴……不、阮老板呢?”
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逡巡而過,但房中,始終鴉雀無聲。
這當然是個不祥之兆,很快外出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他和別人一起知道了現在的情勢。
當時打暈他的人當然就是阮扶琴,之后她將他藏在一旁的樹叢里,自己則被夏通州和其家丁逮了個正著。如今她與“秦琨”合謀欺詐夏府,綁架夏惜芳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南州。
而這樁勾當被發現的過程也堪稱傳奇,當日因獨生女兒失蹤,夏通州毫無頭緒之下便寄望于手下眼通天,又對自家女兒似有好感的“秦專員”身上,而他卻被阮扶琴支去送信,夏通州聞知他出城便叫人在客棧守著。
而他回城后沒有立刻回客棧,而是去了戲院找阮扶琴,之后又在夏府外看見她……凡是種種,都落在那蹲守他的夏府家人眼中。
那人向夏通州回報后,這條老狐貍嗅出了蹊蹺意味,一查之下終于發現本票失落,當即認定他與阮扶琴是串通好了來謀算自己,于是便派人跟蹤他們倆,以為能找到夏惜芳的下落,卻不想他們半途爭執起來,只好提前現身先將人拿住再說……
而在阮扶琴被抓的當夜,因為動靜太大走漏了風聲,戲班全體一聞知消息便離開戲院,轉移到了早已安排好的住處,次日一早又趁搜捕令尚未下達,出了城門,躲在了城郊一座荒廢的宅院里。
至于他,則是抓捕阮扶琴之時,班中的伙計去到現場探看消息,結果發現了草叢中昏迷不醒的他,所以方才得救。
他倒希望他們沒有救自己才好,如今,南州城中每天都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阮扶琴受審、欺詐、綁架、盜竊,之后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個殺人越貨的罪名。
懷州城來的老者說,那估摸著是逼阮扶琴就范的方法,將多年難解的懸案一并扣在她頭上,目的……
無非是想追回那批用來購買鋼錠的貨款,如今只有阮扶琴知道這些錢的下落。
他想她沒那么傻,性命總比錢要重要。
他希望她沒那么傻……
可她令他失望了。
十日后,阮扶琴認罪的消息傳來。不但是欺詐綁架盜竊,甚至那些扣在她頭上用于威脅她的罪名她也一并承認下來,數罪相疊——
判為槍決。
(七)
聞訊的瞬間,他差點就沖出屋子。
卻是那個老者將他攔下,而前去打探消息的伙計在說過程事后,便向他們鞠了一躬,走了。
就這幾天,戲班的人已經都走了。據說這是阮扶琴早就交代過的,一旦她有什么事,要他們不要管她,自顧自遠走高飛就是。
他沒想到她竟做過這樣的安排——她早有舍棄一切的覺悟。
這個覺悟令他覺得痛苦。
最后,廢屋里只剩下他和懷州來的老者,他旁敲側擊過幾次想探問老人與阮扶琴的關系,對方卻總是一言不發。
而當這個伙計走后,老者忽然問他:“他們都自奔前程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他說沒想過。
本就是一無所有,有什么可想的?
“明州那邊,你那個教書的差使和住過的宅子都還在呢,要不就回那里去吧。”老者抽著旱煙說道:“這也是那丫頭交代過的……她說……報仇是她一個人事,你還有自家的日子要過。尤其是你,前塵往事什么的別總掛在心上,忘了的事情,就忘了吧?!?/p>
他張口結舌地看著對方。
許久之后——
“好?!?/p>
一個月后,南京那里批復了公文,準許了阮扶琴的槍決。
行刑之日南州城萬人空巷——也不知阮扶琴用了什么辦法,竟令得長官同意了她在古戲臺上受刑,道是她生為伶人,死也要死在戲臺上。
最后的愿望總該是可以被滿足的,就像那名叫嵇康的古人,臨死還彈過一首《廣陵散》。
人山人海。
古戲臺前被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來看一代名伶的絕唱、死亡、欺騙、美貌佳人,這簡直是一出太精彩紛呈的戲,誰都不想錯過。
人那么多,也就沒有人發現曾經的“秦專員”,正在路口茶館二樓的窗邊。
他是走了,卻又折返回來。
心中有個聲音在催促——就算她不樂見他也罷,他無論如何一定要見阮扶琴最后一面。
忽然人群騷動起來,遠遠的,他看見阮扶琴被押送著步上了古戲臺。穿著素凈的白色綢衣綢褲,描了眉眼束了長發,這半妝不妝的樣子令人有種似真似幻的錯覺。
這到底是真實,還是戲里?
哐的一聲,只聽銅鑼猛擊,大戲開鑼。
“人在蓬萊第幾宮,朱弦聲杳恨溶溶……”還是她最拿手的《玉簪記》,只是今日,再沒有那多情的潘郎與妙常相合。
又或許這也無妨,反正她的心上一直有個人,不曾或忘。
他覺得怨恨。
忽然絲弦停,牙板住,樂聲都停了下來。只見阮扶琴走到臺前,聲音清清朗朗,傳開一片:“我扶琴,原為阮氏之女,幼因家貧賣身入徐府,承老婦人青目教養成人,又南往學藝,不曾想兩載歸來……徐家遭逢大難……”
聲聲入耳,他只覺一陣暈眩,這再也不是戲文曲唱中的念白,而是真實的曾經發生的慘劇。
阮扶琴雖然查到當年的禍首,但證據或是風流云散或是微不足道,所以她才無法指證夏通州。而此刻,她竟選擇用這樣的方法將其惡行公之于眾!
可這又有什么用?誰會信她?
他攥緊了拳頭,忽然想起了那個名字——
徐長松。
那個徐家的庶子!這一刻他真是恨死了這個名字,恨它這么多年一直盤踞在阮扶琴心上,恨它的主人冤魂不散,將阮扶琴逼到今日這地步。
他也恨阮扶琴,恨她總是那樣若即若離,從來不肯讓他再靠近一步……
他更恨的是自己,如果……
“胡扯、胡扯!你這是血口噴人!”平素最講體面的夏老爺暴跳如雷,扯著一旁的保安隊長大吼大叫的,隊長一聲令下,帶槍的士兵上了戲臺。
阮扶琴回頭看了看他們。
“夏通州,你殺人放火,血債無數,你不得好死!”她拈蘭花,指著臺下的夏通州,無比平靜地給出了最后的詛咒。
然后,縱身躍下。
人群中爆發出驚呼聲。
“砰!”他亦向后一仰,椅子被重重地撞翻在地,他躺倒在硬硬的木地板上,耳邊紛亂嘈雜,茶博士大呼小叫的聲音,其他客人議論紛紛的聲音,但漸漸的這些聲音都遠去了。卻聽另一個更熟悉,更親切的聲音從幽遠的黑暗中傳來,婉轉纏綿,多情無情——
我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這月影花蔭,凄凄冷冷……
(八)
半月之后,夏府門前遞進一張帖子來,上書“秦琨”兩字。
夏通州正為再籌措一筆貨款的下落忙得焦頭爛額,見了這帖子不免又是一陣心驚肉跳,然思忖再三還是說了一聲請。
待人請到花廳,他先去偷看一下,見與手中所握照片上的人一般無二,終于相信這次來的是真貨,方才咳嗽一聲,入內告罪。
“讓秦某好等,要見夏老爺這一面可真是難得很吶?!睂T先生的脾氣顯然不太好,當然這也是應該的。
夏通州連連作揖,“哎,我這里出了什么事相信秦專員也有所耳聞,被那個賤人害苦了,我這幾天真是……”
“夏老爺,秦某來此可不是來聽你哭窮的。”卻見專員蠻橫地打斷了他的表演,“一句話吧,那批貨你還要不要?你不要別人可是搶著要?!?/p>
“要的要的!”他趕緊道,“就是價格和付款的時日……”
忽然專員先生一抬手,“在這里談?”
他立時會意,一拍腦袋,一邊自責太不謹慎,一邊點頭哈腰地請專員移步內庭書房。
路過庭院時,他們與夏惜芳擦肩而過,奇怪的是夏家的大小姐見了自己父親竟然連一聲都不出,目不斜視地加快腳步就走了。
或許是這情況太過詭異,是以進到書房,夏通州剛掩上門,秦專員便問道:“剛才那位是……”
“哎,乃是小女,自幼慣壞了,近日又與老朽鬧了些脾氣。”他嘿嘿干笑兩聲,卻不想秦專員似笑非笑:“怕不是聽了那個女囚的自白,對夏老爺有了成見吧?”
一語擊中。
夏通州抹了把汗:“哎,那都是犯人臨死前的胡言亂語,就跟瘋狗似的亂咬,再被些愚民胡亂傳謠,專員先生可千萬別……”
當真。
他想說這兩個字。
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頸部傳來冰冷的感覺,他看到眼前升騰起一片血霧。
你!
捂著喉頭的破口,血液的急速流失與恐懼令他不支倒地。他想尖叫,卻只發出了嘶嘶的聲音。
“胡言亂語?”
‘秦專員’擦凈了手中的匕首,向他俯下身,“那明明千真萬確……”
有些熟悉的聲音,仿佛從地獄傳來。
“是你,欠我徐家滿門血債。”
專員先生如實說,一把撕下了臉上用來偽裝的面具。
一切都很順利,果然要欺騙一時的話,易容還是可行的方法。
只是已經卸去了偽裝,但是看著鏡中的臉,他卻還是覺得陌生。
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云伯——懷州城里的老者,徐家告老還鄉的老家人告訴他,在最初他昏迷不醒的那一年里,阮扶琴找大夫治療他的燒傷,同時稍微改變了他的容貌。
當然是出于安全起見。
也是,記憶中的徐長松,早該隨著徐家滿門葬身火海。
活下來的,是阮扶琴所救的無名人。
若他一直是無名者該多好?若他一直不能憶起該多好?那樣他就能依從阮扶琴的安排,回明州隱姓埋名,做一個最普通的教書老師,過漫長平穩的一生。
可那終究是不行的,他永遠也忘不了阮扶琴縱身躍下戲臺的那一幕,他終究還是想了起來,他終究不能也不應該就這樣輕易擺脫身負的血海深仇。
他終究,還是姓徐。
他是徐長松。
阮扶琴的死,終于勾起了他被塵封的恐怖記憶,他終于記起了自己是誰。可一切都太晚了,就像是要懲罰他渾渾噩噩過了這些年,置血親的冤仇于不顧,只知道自顧自過著安樂的日子似的——
阮扶琴死了。
他真是恨死了這個徐長松……
徐長松做過什么?值得她如此相待?他什么也沒做過,甚至連一句“喜歡”,也不曾切切實實地對她說過。
他哪里值得她如此多情,一切都為他鋪排妥當望他報仇雪恨,甚至在以為他心有他屬之后,還想過要令他就此放下仇恨自由度日。
他不配。
所以最后老天就連阮扶琴也奪去了。
他再一次,一無所有。
(尾聲)
南州城外的無名塚,名噪一時的伶人葬身于此。
此夜清冷。
“松少爺,夜深了?!痹撇谂詣竦?。
他已經在墳邊坐了兩個多時辰。
“云伯你先回去,我再和扶琴說會兒話。”他堅持道,老人只能一聲嘆息,放下一壺酒,“少爺留著暖身吧?!?/p>
然后就走了。
終于只剩了他,和她。
拔開塞子,他將酒倒了一半在墳前,自己喝掉了另一半,“今天,我殺了夏通州。”
他平靜地陳述著,略過了細節,略過了此刻南州城中的一片混亂,單單說了結果,“這本就是該我去做的事……你為何要一手攬下,你……”
他哽咽住,再說不下去。
四下寂靜,只有酒香氤氳在冰冷的空氣里,似乎凝成了白霧。
那其實是月光。
今夜的月色真好,讓他想起多年前情竇初開時,為她動心的那一晚——
阮扶琴,《玉簪記》。
而如今,荒墳,與他。
再無人唱。
總是千古風流月,照她孤伶,照我孤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