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春末夏初,百花園里的石榴花紅艷似火,因石榴花神突然隕落的緣故,作為親傳弟子的丹若便被推上了神位。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梳著雙髻,著一身緋衣,年齡雖稚嫩,可眸子里卻盛滿了神采飛揚的光。
“六音,今天我又看見沉煥殿下了,他穿了一件白色繡銀竹的衣裳,乘著八部天龍從南天門經過,整個天界,不,三千世界怕再沒有哪個男子能有他那樣好看了。”
“既然丹若那樣喜歡沉煥殿下,那可得快些修煉長大才行呢。”他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雙髻,淺淺笑道,“還有,說好的這次見面一定會叫六音叔叔的,怎的又這般調皮?”
每個姑娘在豆蔻初開的年紀都會憧憬那么一個人,然后隨著時間的飛逝,最初的憧憬亦會漸漸模糊,再加上他們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帝君胞弟,一個卻是連十重天闕也沒資格進入的石榴花神,所以他并未把那份憧憬看得太過認真。
之后因為他一直在三千世界到處奔波,當他再次回到天庭的時候,昔日梳著雙髻的小姑娘已經依稀有了少女的模樣,還是一樣的緋色紅衣,卻由當初的短襖變成了曳地長裙,行走間已經多了幾分婀娜少了些許歡脫,唯有在提到沉煥殿下的時候,眼中的熾熱依舊與當初一模一樣。
“六音,今天我聽到沉煥殿下跟二郎真君說話了,他夸贊真君槍法使得好,道行進階快,如果我也跟二郎真君一樣厲害了,殿下是不是也會愿意跟我說話了?”
他撫琴的手指一頓,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不妥,可抬頭看見她眼底希冀的光,到底還是不忍心掃她的興。
總歸遲早都會夢醒,倒不如讓她多幾年的希望。
作為長者,他能教導她,能保護她,卻沒有任何權利去左右她已經做出選擇的人生。
隨后一別經年,再相見時,似血的紅衣已經被似雪的白衣所替代,而眉眼間流轉的跳躍嫵媚也已經變為了壓抑的端莊。
“丹若……”
他震驚于她天翻地覆的轉變,正想出聲詢問,誰知下一刻卻瞧見她捂著眼,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眶滑落,用格外傷心的聲音哽咽著哭泣:“六音叔叔,這樣的傷心,我承受不住了。”
那是她第一次這樣恭敬地喚他,他本該是開心的,可眼下心情卻是道不出的沉重,然而還未等他去弄清楚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不久之后,便聽到沉宴天帝要納側妃的消息,被納為妃的姑娘,正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姑娘,曾經的石榴花神丹若。
天帝娶妃,場面自然甚是宏大,然而新婚當天,當諸神齊聚天界,天帝卻在迎親之前突然暴斃,而新側妃也被人發現自盡于百花神殿,尸骨無存。
一時之間,天界嘩然,而他正在撥動的琴弦也應聲而斷……
【一】
因沉宴天帝突然隕落,天界一時無主,各大神族紛紛開始伺機而動,為保天界太平安穩,三十三重天闕的上神紛紛上書推選天帝之弟沉煥殿下為新任天帝。
為進一步拉攏神族,沉煥正式繼位以后,娶玄帝嫡孫女慶陽為后,封華胥神族族長之女山葉為妃。
【二】
“丹若。”紅燭輕搖,在屋內灑下溫暖的光,沉煥用喜秤挑起華麗的紅色蓋頭,看著眼前盛妝嬌美的新娘,眼中蕩漾著數不清的旖旎遣倦,“這是我答應你的愿望,你可覺得滿意?”
只輕輕側頭,丹若便能透過梳妝臺上的銅鏡清楚地看見如今完全陌生的自己。
他說,沉宴和她只能活一個,所以當日她便毫不猶豫地從他手中接過了千鶴毒酒一口飲下,本以為肉身被完全腐蝕之后,元神也會隨之煙消云散,沒想到,他卻在最后關頭救下了她的元神,讓她用山葉的身份再度復活。
直到那時,她才知曉,在這之前他亦同樣拿著另一種劇毒問過沉宴,是選擇自己生還是選擇代替她死去,而沉宴亦和她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最后沉宴仙逝,沉煥繼位,她以其他人的身份活著嫁給沉煥,這一切當真是說不出的諷刺。
“這是我最想要的?”嘴角微微上揚,丹若眼底沒有絲毫溫度,啪的一聲脆響,她揚手便是一耳光狠狠扇到了他臉上,如今的身體沒有神力,可她至少還有會動的手腳,“沉煥,時至今日,你以為我還會稀罕?”
“你想激怒我?”他欠她那樣多,這一下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清楚地看見她眼底的倔強后,他起身向她又靠近了一步,顧不上擦去嘴角的血跡,沉煥眼中的柔光逐漸被寸寸冷意所替代,“丹若,你在我身邊已經數千年,可是在沉宴身邊卻不過短短數月,我好不容易才救了你,你別想這么輕易便跟他一起死。”
“救我?”丹若緩緩抬眸,嘴角笑意漸深,好似聽到了這世間最有趣的笑話,“曾經肉身盡毀,不能以本來的面目示人,如今的身體更是半分修為也沒有,終生只能被困在你的后宮,連死亡都不能自己做主,陛下當真仁慈。”
沉煥沒有應話,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前,良久,直到那三指寬的龍鳳花燭燃到盡頭,她方才聽他漠然開口:“沉宴已經死了,不管你再怎么思念他,也無法改變這樣的結果。”
“沉煥。”她猛地站起來,不顧那強大到讓人窒息的威壓,用生平最大的力氣拔出了他身上寓意吉祥強大的青龍佩劍,對著他的胸口便狠狠刺了下去。
劍尖沒入胸口,很快便有鮮紅的血浸透重重華衣,沉煥看了看閃著寒光的劍刃,又看了看她因為憤怒而熠熠發光的眼眸,頰邊梨渦驀地擠出一朵笑紋:“沉宴死了,我給他的毒是往生散,意思是他當他肉身和元神一起消散之后,便再無往生的可能。”
【三】
“他是你親哥哥!”幾乎是他話音一落的瞬間,她的頰邊也隨之有大滴眼淚滾滾而出。
當年因為師父病重,而西王母的蟠桃宴會又在即,百花獻舞勢必少不了艷麗無雙的石榴花神,為避免師父因為勞神之后加重病情,她便偷偷拿出了舞衣祈求百花神讓她代替師父上場。
她本就是下一任的石榴花神,平日她們練習的時候她便早已看過無數次舞蹈,所以百花神略微思索了一會兒便欣然同意,唯一的條件便是如果她出了什么差錯便要獨自一人承擔不可連累其他花神。
在還沒上場的時候,丹若成竹在胸,那早已牢記在腦海中的舞步幾乎信手拈來,但是當她真正隨著百花進入舞池,當所有位高權重的上神威壓撲面而來的時候,她便開始緊張了起來,連帶著肢體的動作也開始僵硬,在動作無比整齊的百花神中便格外顯眼,很快便引來不少神君神女的側目嘲笑。
眾神皆知王母是整個天庭最好臉面的女神,瞧見丹若的動作后,覺得她那不堪入目的舞姿實屬對她用力打臉,當下便沉了臉色,將已端到唇邊的玉杯重重擱到了桌上。
本就讓她有些喘不過氣的威壓,在那一瞬間霎時凌厲了起來,轉身的動作一頓,丹若撲通一聲,便往后跌倒,打斷了百花舞,也順帶掀翻了一桌珍貴吃食,引來廳中驚訝聲無數。
“本宮倒不知什么時候備選花神也可以參與百花獻舞了?”頃刻間所有回過神來的花神都立馬虔誠地跪下,而王母的聲音也在此時冷到極致,“壞了我的興致,驚擾了諸位上神,丹若你該當何罪?”
“求……求娘娘開恩。”她臉色發白,額頭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地面,她不怕死,可是卻怕她死了以后,族中再沒有誰愿意不辭辛苦地照顧病重的師父。
四周鴉雀無聲,沒有誰愿意為她開口,就連昔日一貫溫柔的百花神也滿臉不忍地別開了眼,而她也在那凌厲的威壓中漸漸心如死灰。
然而,正當她以為了無生機,準備懇求王母在她死后能夠派人照拂一下并無過錯的師父時,卻突然聽到一陣極是悅耳的笑聲從身后傳來,由遠及近,很快便到了她身旁。
“還請娘娘念在這姑娘年齡尚小,又一片孝心的分上饒過她這一回。”
她雖生于天界,可因為身份低微從未接觸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神,所以她并不知曉膽敢在此時為她開口求情的神君究竟是何人,但當他出現之后,她卻能明顯感到王母那凌厲的威壓斂了不少。
“沉煥殿下都已經開了口,本宮又怎能不給殿下情面。”
“謝娘娘開恩。”
險些喜極而泣地磕頭之后,她下意識地便想直接隨著眾花神退下,卻沒想到剛剛起身,便瞧見白皙修長的手遞了一方繡著青竹的錦帕在她身前:“姑娘頰邊剛沾了些湯水,用這方帕子擦一下吧。”
她接過錦帕,本想繼續小心翼翼地退后,卻終究忍不住在走到舞池邊緣回頭。
“下次切莫再莽撞了。”
他含笑叮囑,玄衣如墨,眉目無雙。
那般溫柔的笑意,只此一眼,便成了她記憶里最美好的存在。
回去之后她便把那方錦帕妥帖保存了起來,她很清楚兩人的身份差距,也無數次地告誡自己切莫癡心妄想,可每每想到那生死之際的溫柔,卻還是無法抑制地想念他。
“當時有很多人告訴我,你之所以在瑤池出手救我,是因為你想在眾神面前留下善良寬容的好印象,但是那些關于你的詆毀,我從未相信過。”
因為喜歡,所以相信,哪怕后來她所深刻了解的他,跟那溫柔而笑的少年沒有半分相同。
話音一轉,丹若抬手抹了一把頰邊的淚,想到那個總是無微不至給她關懷的沉宴,原本的黯然開始字字如刀:“沉宴何辜?作為哥哥,他總是把最好的給你,作為天帝,他在朝堂也是不遺余力地維護你,你利用我,是我心甘情愿,是我活該,可是沉宴他又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居然這般趕盡殺絕!”
“沉宴何辜?”他重復了一遍她的質問,臉上的笑意也霎時收斂,只眼底余下一抹淡淡的嘲諷,“他最無辜的地方就應該是當年變作我的模樣去參加王母的蟠桃宴會,然后救了你,卻讓你誤認為是我,讓你癡心錯付數千年,最后還因為低估了我橫遭這份不測。”
“你說什么?”原本已經麻木到極致的胸口突然狠狠一痛,丹若抬頭,十指立馬攥緊了身上柔軟的嫁衣。
他轉身推開殿門,在破曉的朦朧光暈中輕聲應道:“我說,如果你對我的喜歡只是因為最初的溫柔,那你這數千年的時光便已是錯付了。”
語罷,沉煥轉身漸行漸遠,再未回頭。
【四】
這么多年在他身邊,丹若并不是沒有懷疑過,后來跟在溫潤如玉的沉宴身邊越久,那樣的感覺便越強烈,可饒是如此,在她心底最重要的地方卻始終只裝載著沉煥。
因為想得到他的矚目,她不分晝夜地修煉,由石榴花幻化而成的身體承受不住那樣強大的力量,每每修為增加便猶如經歷一次千刀萬剮之刑,讓她痛不欲生。
但這般堅持的結果便是她終于在萬神比試中一舉奪魁,成為繼牡丹花神伊雯之后又一個因力量聞名的花神。
如此一來,她也終于如愿以償被沉煥招募到了麾下。
可由于師父已經仙逝,而六音叔叔又行蹤縹緲,她的修為在突飛猛進之后便陷入了瓶頸,再加上當時沉煥麾下能人眾多,就算她已經入了他的麾下,但卻依舊很少能與他碰面。
也就在此時她恰好聽聞伽藍神族的尊者一直與他不睦,且伽藍一族暗地里也一直在招兵買馬,為了提高自己的修為,也為了能幫沉煥解決這一煩惱,她便應下了伽藍尊者的相邀跟隨著去了萬里之外的伽藍神地。
此去一晃便是悠悠百年,她費盡了心思終于收集到伽藍一族的謀反證據,卻沒想到,最終卻在想要功成身退的時候被心思深沉的伽藍尊者識破,她知曉自己逃不過,便讓傳音鳥先行將證據帶回,然后自己拼了命地阻攔斷后。
但因為力量懸殊,最終她也沒能逃出神地,反而被伽藍尊者重傷帶回,之后便陷入了昏迷。
再睜眼時,往日輝煌繁榮的伽藍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四處都是殘酷凄厲的廝殺,而她則被伽藍尊者拎在身前死死扼住了喉嚨,沉煥身披銀甲腳踏青龍,神色從容地挽弓對準了她。
“沉煥,今日你若放本座一馬,本座便把這丫頭還給你,也不枉她為你處心積慮這數百年。”
這些年她越是深入伽藍便越是驚嘆伽藍的強大,伽藍尊者是整個伽藍最強大的所在,若他不能伏誅,伽藍遲早會死灰復燃,或許就會像蚩尤一族那樣,常年和天界為敵開戰。
雖然她很清楚自己對沉煥根本產生不了任何威脅,但她沒想到,這廂她還沒來得及盤算怎樣與伽藍尊者同歸于盡替他徹底解決這一后患,那廂他卻直接對著她松弦放箭,金色光箭瞬間便穿過她的胸口,而后帶著無可匹敵的力量再度沒入伽藍尊者的胸口,她分毫未傷,而伽藍尊者則是捂著瞬間出血的胸口,一臉驚恐地跌入了伽藍宮的火海。
沉煥伸手將驚魂未定的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她便聽他用分外好聽的聲音淡然道:“伽藍那老頭兒說得對,我不能對不起你這數百年的處心積慮。”
也是那時她才知曉,他之所以出箭并不是因為想要舍棄她,而是因為那光箭本就是他的元神之力,能在他的控制下隨意轉換虛實,沒入她胸口的箭是虛,而射向伽藍的時候則瞬間變為了實。
只此一句,她便覺得這么多年的辛苦委屈都煙消云散,若之前她對他僅僅是憧憬,那么這一刻,當憤怒的伽藍族人蜂擁而來,當他毫不猶豫地將她護在身后時,憧憬便自然而然地轉為了刻骨銘心的喜歡。
沉煥喜歡勝雪的白,她便丟掉了往日張揚的紅衣;沉煥欣賞七仙女的端莊,她便收斂了所有的明艷嬌俏,他說,幽冥族的幽冥傘對他很重要,她便萬死不辭地前去替他搶奪,最后渾身是血地從幽冥地獄爬回了天界。
他說,赤炎族的少主對他有威脅,她便拖著還未痊愈的身體,奔赴萬里之外去替他解決,讓他得以高枕無憂。
以沉煥的條件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各種優秀的姑娘對他表示青睞,可她始終未曾對他表達過任何的心意,以往相熟的姐妹都勸她要近水樓臺先得月,而她每次都只是淡笑不語,然后在沒人的時候默默數著自己立過多少功,還差多少功績才能被封為上神,在她心中沉煥是那樣優秀,而她亦只有變得同樣優秀時才有資格去大膽地說出這么多年的執念。
然而她想了那樣多,卻唯獨沒有想到,當她就快要問鼎那三十三重天闕最高的神位時,他卻對她說,因為這些年他的一些舉動,沉宴已經開始對他產生了懷疑,他需要一個人在沉宴左右,替他周旋,也替他窺探沉宴究竟還有多少隱藏的力量。
彼時恰好又到了雷公電母每月用暴力決定下個月誰做飯的關鍵時刻,往日碧藍如洗的天空眼下時不時劃過道道水桶粗細的閃電,她突然想起,前不久回百花神殿的時候聽到的一則消息。
沉煥殿下有意與玄帝嫡孫女慶陽結親,但慶陽驕傲善妒,對沉煥提出的第一條要求便是讓他將宮中所有侍女和女下屬統統驅逐出宮。
在她之前已經有很多姑娘離開了,她總想著以她這么多年為他出生入死的功勞,他總歸不會那樣對她,誰知他對她的驅逐比其他姑娘更殘忍百倍,其他姑娘的離開,他都備酒設宴任其自由,可輪到她時,卻是被送入深宮,一旦東窗事發,她便是第一個被犧牲的棋子。
“丹若。”震耳欲聾的雷鳴之后,他開口輕聲喚她的名字,“幫我。事成之后,我許你鳳冠霞帔,一世無憂。”
她垂眸,看著池中倒映了一樹的石榴花影,良久才笑了一聲,縹緲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殿下,丹若如您所愿。”
她以為她不說,他便不知,沒想到他不僅一早便知曉,隨后更是毫不猶豫地利用了這份喜歡。
因為懂得,所以殘忍。
【五】
草長鶯飛的三月,沉煥五千歲壽辰于宮中設宴,諸神齊聚,天帝親臨。
丹若一襲紅衣,在纖細的桃枝上起舞,美人如花,美景如畫,驚艷了諸神,傾倒了高高在上的天帝沉宴。
當晚她便隨天帝回宮,次日賜居離主殿最近的琉璃宮,獨承恩寵。
如果說沉煥是她耗盡心血也焐不熱的玄冰,那沉宴便是能溫暖萬物的春光,他說喜歡她,便待她好,恐她在宮中無趣,總是尋來各種有趣的物事逗她開心,每每只要一處理完事情,便會在第一時間趕到琉璃宮陪她,炎炎夏日會親手給她熬冰涼爽口的酸梅湯,凜冽寒冬會親自替她披好披風牽著她的手在雪地笑看枝頭紅梅怒放。
所有她曾幻想著能與沉煥一塊去做的事,沉宴都一樁樁替她變為了現實。
不愛,但卻足以銘記于心。
也就在沉宴因為她漸漸忽略了天界之事時,沉煥趁機拉攏了許多中立的上神,一方面通過他們上書斥責沉宴的荒唐沉迷,一方面卻又以知心弟弟的身份經常向沉宴透露什么地方的繁花開得好,丹若姑娘一定會喜歡;什么地方的仙果味道不錯,丹若姑娘一定會中意……接著又示意她不擇手段地誘沉宴前去。
隨著時間越來越久,對沉宴行為不滿的諸神也越來越多,就連她自己也察覺到那些刻意和不妥,但沉宴卻只是把手中的餌料往池中輕輕一拋,便若無其事地對她笑了笑說:“阿若,我封你為妃吧,成為我的妻子,以后出行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與我一起坐云車了。”
沉宴什么都明白,但是他卻依舊對她縱容,那樣飛蛾撲火的喜歡,像極了當初的自己。
丹若沒有辦法不為之動容,所以最后當封妃吉日確定,沉煥帶著千鶴之毒再來尋她的時候,她緊緊握住那白底青花的細頸瓷瓶,聲音有些顫抖:“丹若懇求殿下,在大功告成之時留沉宴天帝一命,丹若愿獨攬所有罪責,替殿下鋪平登位之路。”
她低垂著眉眼,所以并不知曉此時的沉煥是何種表情,只是等了許久,她方才聽到沉煥依舊如往常用不辨喜怒的語氣淡淡地道:“你要用你的命換沉宴的命。”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她沒有答言,只是以無比決絕的姿勢跪倒在地。
許是不滿她的臨陣倒戈,又許是氣惱她的擅自決定,沉宴抬手用力轟碎了她面前的石桌,他不曾用神力,所以碎石紛飛間,亦有溫熱的血滴落在地。
這么多年就算當初在伽藍神地命懸一線之時,她也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
“你果真喜歡沉宴。”他看著她的眼,喃喃道,神色間說不出的疲憊蒼白,“你要為他而死,我便成全你。”
“謝殿下成全。”
她恭敬叩首,再抬頭時,面前除了一地碎石,便只余刺目的斑駁血跡。
而后她便再沒有見過他,因為回了百花神殿準備出嫁,所以也未曾見過沉宴。
飲下千鶴之毒,她也未曾怨過他,畢竟是她自己選擇的男人,自己執意要過的人生,就算是苦果,她也心甘情愿地咽下。
但她沒想到,他卻以這樣的方式救了她,更沒想到,他答應的放過,卻轉眼變成了徹底的毀滅。
她這一生除了師父和六音兩個最尊敬的長者外,便僅剩沉宴對她最好,可是她卻幫著沉煥將他拉下了神壇,明明知道一切,最終卻依舊選擇自己死去,把活著的機會讓給她。
【六】
以前她喜歡沉煥,為了能離他近些,所以便一心一意地修煉變強;而眼下她既然決定要替沉宴討回公道,雖然明知她與沉煥實力相差甚遠,卻也從不曾灰心動搖。
年年歲歲,眨眼便又是數百年,很快便迎來了沉煥六千歲的誕辰。
整個天宮處處張燈結彩,她本以為有慶陽天后在,她便依舊會如每年除夕那般被所有人排斥在外,卻沒想到這廂她剛剛晨起,那廂便瞧見那喜宴之后便消失千年的男子從殿門緩緩向她走來。
見她正在梳妝,他也未曾回避,反而從侍女手中接過玉梳便有些生澀地替她綰發,分明是極為旖旎的動作,可因為鏡中兩人都面無表情,所有的曖昧便頃刻間煙消云散。
艱難地綰好發之后,他便從衣櫥中替她取來了最華麗的衣裳,一件件妥帖仔細地替她穿好,待到一切都收拾妥當,丹若才聽他輕聲道:“丹若,過完這回生辰,我便還你自由。”
數百年的避而不見,再見面時,她卻怎么也無法想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剛想冷笑拒絕,卻在窺見他眼底的沉重之后,任憑他牽著自己走向了天宮大殿。
心中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所以連帶著神女們賣力的吹拉彈唱她也無法產生任何興趣,抬眼掃過,巍峨的天宮未曾有任何改變,但是眼下到場諸神除卻玄帝一族之外,其余上神竟都是與其一族交好之人。
丹若心下駭然,剛想抬頭看向沉煥,那池中原本翩翩起舞的神女竟突然祭出法寶齊齊向她襲來。
那樣近的距離她根本避無可避,與此同時沉煥亦突然挽弓,用所有神力向人潮涌動的舞池射出了數萬支金箭。
金箭速度極快,在場諸神紛紛中箭,就連他身旁的天后慶陽也不例外。
在丹若看來,眼下玄帝一族都聽令于慶陽,只要制伏慶陽,他便有機會突圍,但她卻沒想到,在這般關鍵的時刻,他卻是想也未想便直接瞬間移動到了她身前,以極快的速度將她護在了身后,獨自承受那漫天法寶的狠狠一擊。
溫熱的血瞬間便浸透了她的衣,早先埋伏好的天兵天將也適時而出,玄帝一族盡數伏誅,可是沉煥卻因為救她,生命垂危。
而就在沉煥倒下的瞬間,原本被天兵看押路過她身旁的慶陽,居然不顧一切地掙脫了枷鎖禁錮,狠狠一巴掌扇到了她臉上:“如果不是你,陛下不會受那樣重的傷,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用玄帝一族來逼迫陛下。”
明明疼的是她,可慶陽卻滿臉是淚,也直到那時,她才終于知曉,沉煥和沉宴之間為何會走到不死不休的結局。
在天界眾所周知的是沉煥和沉宴都是上任天帝沉歧之子,但實際上只有沉宴才是沉歧的嫡親血脈,而沉煥卻是在沉歧被困魔界時,天后彌嫣與他人茍合而生。但因為沉歧實在太喜愛彌嫣,所以回到天界之后只是將那人挫骨揚灰,對彌嫣卻不忍苛責半字。因為沉歧的寬容,彌嫣誕下沉煥之后便從三十三重天闕的邊緣跳下自盡,隨后心如死灰的沉歧便把所有的恨都轉移到了沉煥身上。
若說沉宴是沉歧的掌中寶心頭肉,那沉煥對于沉歧而言便是絕對的眼中釘肉中刺,當時的沉煥太過幼小,沉歧要讓他死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情,可他卻不想那么輕易放過沉煥。他想著以后的帝位終歸是會傳給沉宴的,為了保護沉宴同時也為了控制沉煥,他便在沉煥剛剛知曉人事是非之時,用極其殘忍的手段給沉煥種下了血咒,讓沉宴可以隨心所欲地掌控沉煥的生死。
表面上兩人都是風光無限的天帝之子,可唯有沉煥自己知曉,在沉宴面前,他永遠也不過是卑微如螻蟻的存在。
他的修為比沉宴高,資質比沉宴好,但是沉宴卻比他聰明百倍,因為知曉當年的因果,所以沉宴從小便對他有很深的恨意,他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給他,是因為想讓他更加不遺余力地替他做事,表面上沉宴不分青紅皂白地維護他,實際上是為了引起其他諸神對沉煥的不滿,變相地孤立他;給他最大的處事權力,然后一旦出了過錯便是他替沉宴背黑鍋,甚至到后來沉宴沉迷女色,那些貌美如花的神女對外也都是沉煥的寵姬,在那些年里所有的好處好名聲都是沉宴,而所有不堪入耳的罵名譴責都直指沉煥。
直到那一年,沉宴閑來無事利用沉煥的身份去參加王母的蟠桃宴會準備去物色模樣俊俏的神女,卻真正對紅衣似血的丹若動了心。
【七】
因為喜歡,所以眼中便再無他人能入眼,沉宴回去之后便打發了所有的侍妾,也因為喜歡,他生平第一次收斂了他的霸道,不忍心把她卷入后宮風波,所以一直都是遠遠觀望。
但丹若并沒有察覺出沉宴當初的偽裝,再加上沉煥還發現丹若已經對自己情根深種,意識到這或許是他擺脫沉宴的唯一機會,沉煥便不再拒絕丹若的靠近。
可是越是讓她接近,越是感受到那樣熾熱的感情,他便越忐忑不安,也對她無法狠心。
那時因為他的頻頻異動已經讓沉宴產生了懷疑,沉宴想要殺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而他想除掉沉宴,卻無比艱難。
他想要活下去,想要無憂無慮地與她在一起,想要好的因果,就必須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
因為周密的布局,再加上以丹若為威脅,最終他終于除掉了沉宴,除掉了他數千年來內心最恐懼的夢魘。
但彼時丹若與沉宴的關系早已盡人皆知,這樣的身份勢必不能再用,最好的辦法便是斬草除根,可他到底還是無法傷害她,恰好華胥族族長之女因病暴斃,他便用巨大的好處與華胥族交換了山葉的身份。
他想娶丹若,想實現最初對她的承諾,可是慶陽卻不甘心白白被他利用,她用玄帝一族的支持和山葉的身份秘密為威脅,讓他不得不娶她為后,而只能委屈丹若為側妃。
他擔心她的安危,所以最終跟慶陽妥協,總歸不過是一個身份,大不了他永遠不踏入天后殿,然后傾盡余生去補償他的丹若。
但沉煥沒想到的是,當他顫抖著用喜秤挑開了她的蓋頭,卻沒有迎來想象中的喜悅,卻只看到了她冷若寒冰的目光。
這么多年來,他誰都不曾告訴過,其實他最害怕的不是敗給沉宴,而是他喜歡的姑娘,真正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并不是他。
所以在她醞釀著滔天怒火的指責中,他最終落荒而逃。
整整千年時光,他都不敢踏進她的宮殿,每每鼓足了勇氣而來,最終卻只是看著她殿外火紅的石榴花,一站便是一夜。
也正是因為如此,關于山葉側妃受寵,天后可憐的謠言總是在天宮歷久不散,慶陽本就性子驕傲,自然聽不得這些誅心的謠言,她讓沉煥選擇,要么選擇她,要么放棄丹若,時間以他誕辰為限。
沉煥一直未曾答言,但是誕辰那日,他卻主動偕同丹若前往,是何選擇自然不言而喻。
事到如今,丹若終于明白,沉煥對她的感情,也終于知曉他所說的給她自由,究竟是付出了怎樣巨大的代價。
最后,在即將要走出殿門的時候,慶陽萬分眷戀地將目光落在沉煥身上,哀戚地說:“其實他一直想對你好的,但是他的命在沉宴手中,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便會死去,他知道你的執著,所以便越發不敢給你留下一絲希望。雖然很不想承認,但真的很羨慕你,能夠被陛下這樣喜歡。”
有些話,慶陽其實可以一句也不說,可她到底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沉煥這樣痛苦。
尾聲
而后因為六音及時到來,沉煥終于保住了一命,在丹若的悉心照料之下,事隔一月,終于醒轉。
那天天宮中所有石榴花都一掃先前的頹廢,花開似火,沉煥剛剛睜眼,便瞧見已經恢復本來樣貌身份的丹若,身著紅衣帶著明艷的微笑向他走來。
六音續好了斷掉的琴弦,在石榴花深處,撫了一曲歡快的《鷓鵠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石榴花是百花中最熱情的花,也只有那樣堅定不移的執著,最終才能換來這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