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世間沒有可以更改的命運,也沒有袖手旁觀的上天。你愛一個人,只能愛著。你恨一個人,只能恨著。
——沈司命
【楔子】
據說,天命城的城主沈司命殺了他化作了一個千年粽子的前世愛人林清清后,突然上窺天道,知道了一個驚天秘密。隨后給了我一封緊急文書,要求我速回天命城見他。我迫不得已只能趕回天命城,而此時,我的師兄墨染還是沒有追到我們,謝子商反而跟我同行。
去天命城的路上,我遇到一個女子。
她是我在茶樓遇見的,當天大雨,謝子商與我坐在茶樓里喝茶,一個女子身著緋衣,翩翩而來,然后她在我面前坐下,放下了素白的油紙傘,低聲詢問:“葉安?”
我有些詫異,思索著最近生意怎么就這么好,在茶樓喝茶都有人找上門來。轉頭看謝子商,他卻是聳了聳肩,一臉無辜道:“不是我叫的,估計是墨染。”
果不其然,那女子袖間拿出了一封師兄寫的信。然后她坐下來,溫柔地撩起耳邊的發。
“我要一味藥,”說著,她嘴角微揚,帶了一絲寒冷的笑意,“一味能殺了天命師的藥。”
她給我說了這么一個故事,一個頗有實力的天命師,貪圖一個富商妻子美色,將富商殺死,強搶了富商的妻子為妻,還逼迫那女子流掉了孩子。她就是那個富商妻子,而她要殺的人,就是那個殺了她丈夫的天命師。
這樣離奇曲折充滿懸疑的故事,我許久沒有聽過了,姑娘話雖簡短,卻讓我熱血沸騰,于是我拍案而起,憤慨道:“放心吧,別說是師兄讓我給你藥的,就算不是,這種人人得而誅之的人渣,我也會幫你!”
說著,我將藥丸放進了她手里,還不忘叮囑:“這是用你的感情做出來的藥丸,你給他吃下去,他會死于你的恨。你有多恨他,他便會消失得多徹底。”
她向我道謝,而后翩然離去。我歇下來,這才轉頭詢問謝子商:“咱們還有幾天到?”
“按你這腿的長度,”謝子商搖著扇子,拉長了聲音,“七日吧。不錯了。”
我叫葉安,是一個天命師。維護天命,能通陰陽,擅制各類奇藥,熟知天地秘聞。我幫著我的師兄墨染收集十二魂,路上卻遇到被畫骨師畫出來的謝子商與我爭搶。
【1】
謝子商估算得不錯。七日后,我如約來到了天命城。沈司命在自己房里等著我,我進去的時候,他正看著一幅畫,發著呆。
我瞧著那畫上的人有些熟悉,不免問他是誰。
他笑了笑:“你見過。”
說著,他比畫了一下:“七天前,你給過這女子一顆藥。”
我聽這話,瞬間感覺背上的毛都豎了起來。然而對方卻仍舊笑得溫和,慢慢道:“我不怪你……她去求這味藥,也是應該的。我只是有些遺憾,有些事情,她大概一生都不會知道。”
“我本名林世卿,是江南林家的獨子。”他慢慢閉上了眼睛,開口,我頗為詫異,卻還是繼續聽著,“林家是江南的富家大戶,我善于經商,又頗為風流,在當地,也小有名氣。”
“十七歲那年,有一個叫沈司命的天命師來找我,他同我說,我命中克妻,我愛之人將不得善終。那時候我不信命,將他打了出去。而后為了一時興趣,在七夕節那日舉辦了一場燈會。然后,我遇到她。”
“我的妻子,秦裳。”
【2】
那年十七,正是青春年少好玩樂的時候。他與幾個好友在湖邊游蕩,突然聽到了人群的高吼,說有人落水。他腦子一熱,想都沒想就跳下去救人,結果撈起來的卻是個姑娘。小姑娘嗆著水在他懷里,好像一只落水的貓。他不由得笑了,等對方終于睜眼清醒,呆呆看著他的時候,他也呆住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眼睛,黑白分明,帶著盈盈水光。他覺得自己的心仿佛是被抓住了,從此便跟著這個人。
他們就此相識,他知道她叫秦裳,富商秦家的千金小姐。
他追求她,討好她。聽聞她喜歡牡丹,他便為她買下滿城牡丹;聽說她討厭熏香,于是他從此不用熏香。
他買了個梯子,天天趴在她家花園后面的圍墻邊上等她。她一開始故作矜持,他就也不說話,只是呆呆看著。直到有一天,她的毽子飛過來正中他的頭,將他直接砸了下去,她才慌慌張張爬上墻頭,詢問他:“沒事吧?”
他本來摔得屁股生疼,但被這么一問,立刻就不疼了。趕緊道:“不疼,還能再摔一下。”
秦裳撲哧一聲就笑了,然后張揚道:“你要是喜歡我,就來提親啊。我要明媒正娶,要良田千畝、十里紅裝,而且你這輩子只能娶我一個人,寵我愛我一世,我這輩子都不能受苦。”
他當然說好,他第二天便提親。以他的身份,秦父自然答應。
成親那日,他果真為她鋪了十里紅裝,向天下人宣告,他將寵她愛她,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好景不長,第三年開春,她懷孕了,而后因難產而死。
她去的時候,他趴在她床頭,抱著孩子,死死拉著她的手。
他求她,哭喊,讓她不要拋下他一個人。
他說:“秦裳,你給了我一個完整的家,你就不要走。”
但是她終究還是去了。當時秋雨在外面淅淅瀝瀝,她看著他,掙扎著想多看看他,最后卻還是閉上了眼。臨去之前,她說:“世卿,別哭。”
他呆愣在了那里,聽著周邊響起的哭聲。他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他曾以為她是他一生最美麗的風景,可是她來得如此美好,走得又這般匆忙。
【3】
可他沒有因為秦裳的死而放棄。秦裳死后,他便想起了當初那個天命師,沈司命。他慌忙前去找他,結果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對方卻已經守在了門口。
“你要救秦裳嗎?想和她在一起嗎?”
他說:“我可以幫你。”
沈司命說,林世卿命中克妻,但沈司命不克。他愿意幫林世卿回到二十二年前的幽冥司,然后讓他以沈司命的身份出生。
“幽冥司中,奈何橋邊,”沈司命冷笑,“你我命運重來。”
【4】
林世卿同意了。于是沈司命帶他回到了生命最初的開始。他選擇帶著記憶,出生在了沈家,而沈司命選擇什么都不記得,來到林家。
沈家是天命師世家,十七歲之前,他不能離開修術之地。從出生開始,他便在修習天命術。天命術他學得極好,十五歲便成了天命城下一任城主的候選人,同他一起候選的,還剩三人。但那些對于他來說都不重要,他一直等待,直到十七歲那年,他終于得到許可下山。
他來到江南,那天剛好是七夕節,他便挑選了秦裳喜歡的花燈,站在她必經之路上等她。
小姑娘蹦蹦跳跳上前來,想要買他手里的花燈,于是他便笑著將花燈給了她,詢問:“我叫沈司命,我給你花燈,你陪我游湖好不好?”
他長得俊俏,十五歲的秦裳瞧著他的笑容,一顆心都融了,只會點頭。于是當夜他為她撐著小船,沿河看了一城花燈。
他本來想慢慢培養這份感情,慢慢守著她,慢慢等著她,等她愛上他,再一次將她娶回家。然而他才有了這個心思,還來不及說,便被一場風暴打破。
天命城城主病逝,幾個候選人互相搶奪,他們派了暗殺者來,在他尚與秦裳談著風月的時候,突然用利刃破開了船艙。
秦裳落水,他被暗殺者纏住,一片慌亂之間,一個叫林世卿的貴公子撲通跳下水去,救起了落水的秦裳。
秦裳與林世卿兩兩相望,也就是那一瞬間,那之前的一城花燈,便都成了背景。
【5】
這世上總有那么一個人,必然會愛,必然會來。
比如林世卿之于秦裳。
他們倆迅速相愛,而這個時候,成了沈司命的他只能被暗殺者一路追殺回天明城。
他怕那些不擇手段的暗殺者傷到秦裳,于是一直不敢聯絡秦裳,直到第三年,他終于坐到城主之位。然后他急急忙忙帶著人去了江南,而那時候,她已經成了當時林世卿的妻子,還有了孩子。
他去的當天晚上,便去看了她,當時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去的時候正是半夜,林世卿在書桌邊看書,她在燈火下刺繡。那個場景那么熟悉,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樣。
他一瞬間覺得無法呼吸,心上針扎一般地疼。再也看不下去,他施法讓林世卿睡了過去,然后在她詫異的目光中走了進去。他在她開口之前慌忙解釋起來,他說了許久,說了許多,他說他曾經是林世卿,曾經和她相愛,然后在她死后回到了過去,重生成了沈司命。
他說她和林世卿在一起必不得善終,他說他們倆原本相愛,本該在一起。
他說了那么多,末了,只能是講著當年的細枝末節,而那個女子皺著眉看著他,眼里滿是惶恐。
他伸出手去,想碰她的面容,想讓她不要害怕。但是手才靠近她,她便慌忙躲開。他瞧著她的眼神,手在空中頓了片刻,終于還是收了回來。
“跟我走吧?”他苦澀著問。他想,他已經說得這樣清楚了。
然而那個女子手放在肚子上,卻是顫抖著嗓子說:“不。”
“我不會離開我的丈夫,”她那么堅定,那么認真,“我不管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曾經與我相愛過還是沒有,我只知道,此時此刻,我愛著我身邊睡著了的這個男人。”
“我現在有他,有孩子,我過得很好。我不會離開他,”她豁然抬頭,一字一句,無比堅定,“哪怕去死。”
他渾身一震,他終于那么清晰地明白,他心中自己與秦裳的過往,在這一次的人生里,是另外一個人與秦裳的。這份記憶是他獨有,除他以外,再無人記得、知曉。
他忍不住笑了:“你不會去死,可是,秦裳,你必須離開他。”
因為秦裳,這一次,我不是林世卿,我是沈司命。
我逆天改命,為了不是讓你再從我面前離開,而是與你一生一世,白頭到老。
【6】
他強擄了她,他想,他還是當年的他,只不過是換了個軀殼,假以時日,她還是會喜歡她。
他順著她,寵著她。
他記得她喜歡牡丹,他特意去洛陽,為她買下滿城牡丹。可是她沒有像當年一樣歡欣雀躍,而是坐在庭院里,看都沒看那些花一眼,一直到花朵枯萎,她都不曾回眸。
她從來只問他一句話,什么時候放她走。
他也從來只會回一句話,你愛上我的時候。
然后,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厭惡、惡心,但是他也從來不能多說什么。
有一天夜里,他喝了酒,去到她房里。
記憶里,她房里總是點著溫暖的燈,而她坐在燈下,溫婉地刺繡。無論他多晚歸家,她都等著他。
然而那天她過去,方才進門,她便猛地砸碎了瓷杯,拿著瓷片對著自己。
他愣愣地站在門邊,不敢再往前一步。許久,他終于只能苦笑著說:“你別怕,我就只是來看看你。”
她不說話,冷漠地看著他。他突然想哭了,可是他不敢,只能轉身離開。
他告訴自己,這世上沒什么不可更改,姻緣、天命,都是人為。
可是說這些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害怕。
也有旁人笑著說:“一個天命師,讓一個俗人愛你還不簡單?”
他便喝著酒笑,他說:“我寧愿她這一輩子都不愛我,卻也不想要一份虛假的愛情。讓她愛我很簡單,讓她忘記林世卿也很簡單,可是,”他抬起眼皮,看向旁邊的人,“你不覺得惡心嗎?”
他覺得惡心。他還高傲,他還有尊嚴。
他的愛情可以支離破碎,但不能虛偽骯臟。
【7】
于是他懷著一顆等待的心,一直對她好。
當年她是因為難產死的,他不敢冒著讓她再生一次孩子的風險,便暗自給她用了墮胎的藥,等秦裳發覺后,她瘋了一般打他,罵他,撕咬他。
然而他卻也只能緊緊抱住她。
他用了所有換了她,絕不能失去她。
可她的言語卻還是像利刃一般,來回割在他心上。
沉默已久的她,第一次同她說這么多話。她哭著問他怎么不去死;她說她寧愿死,都不會和他在一起。
她說他卑劣,說他惡毒,說他不是人。
他顫抖著什么都說不出來。他已經為她死過了,又為她重新活了一遍,他將人生都給了她,除了她,他一無所有。
她在他懷里號啕大哭,直到最后,沙啞了嗓子,終于再也哭不出聲來。
從那以后,秦裳一直郁郁寡歡,她對他更加冷漠,連一句話都懶得給予。他想討她歡心,他為她將天命城掛滿花燈,他為她做盡了他能做的一切。可是他知道,她始終恨他,討厭他。
厭惡他的強求,憎恨他的奪取。
為了讓她高興,他帶著她出游。只是走在路上的時候,一個千年粽子突然向他們沖了過來。
那是太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幾乎來不及反應,慌忙之間,就迎著對方沖了上去。天命師怕瘴氣,而粽子的瘴氣最重,沒有天命師敢迎著粽子上去,一般都要跑遠了才打。可是當時他心心念念,只有秦裳在后面。
所以他不能退,不能躲,只能撲過去,忍住皮開肉綻的痛苦,將利刃捅進了對方身體。而對方也意外地沒有閃躲,任由他捏碎了她的心,將她踐踏于腳下。也就是那一刻,他身后突然一涼,卻見秦裳拿著他出門給她自衛的匕首,狠狠捅進他的身體里。
他說不清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只是一瞬間,他突然感到那么絕望。
被瘴氣傷到的地方不痛,被利刃刺到的地方不痛,反而是胸腔那里,痛得無法言語。
她顫抖著刺了他一刀,又一刀。直到他再也無力,倒在了地上。她看著他,明明那么惶恐,卻還故作鎮定。
“這是你應得的,”她說,“你殺了我的孩子,帶我遠離我的愛人。這幾刀,是你應得的,從此以后,你我兩不相干。”
說完,她便踉蹌著逃跑開去。他躺在地上,感覺漫漫黃沙吹砸到面容之上。
他忍不住叫住了她:“秦裳!”
姑娘完全沒有回頭,反而跑得更快。他又忍不住笑了:“你愛我嗎?愛過嗎?”
姑娘終于頓住了步子。她背對著他,慢慢道:“沈司命,愛上誰,是上天定的,不是我。上天讓我愛上世卿,我又怎能違背?沈司命,我不愛你,從頭到尾,從未愛過。”
【8】
沈司命最終還是被路過的天命師救活,然后回到了天命城。
他從那片沙地帶回了一堆流沙,他同所有人說,有些人就像這流沙,再努力也握不住。
他想,是不是該讓她走了,她已經恨他恨得這么痛苦,他到底為什么還不放手呢?
可是他一面這樣想著,又每夜忍不住入秦裳的夢里去,感知千里之外那個人的喜樂悲歡。
他越來越瘦,每天晚上在夢里偷偷看秦裳的時光,成為他一天之中最幸福的一刻。
有一天夜里,他看見林世卿的星軌突然暗淡下去。那天晚上,夢中的秦裳一直在哭。他被她的哭聲攪得心肝疼,于是半夜醒來,帶著天命師和藥師就去了林家。
這一次大約是因為他擾亂了原本的命數,秦裳沒事,林世卿卻快要病死了。沈司命進門的時候,秦裳嚇得當場站起來,擋在了虛弱的林世卿面前。沈司命愣了愣,隨后艱難道:“你別怕,我是來救他的。”
說著,他的目光落到她的眼淚上,溫和道:“你別哭了,我在。”
秦裳愣愣地看著他,大約是這樣的沈司命太溫柔,溫柔得她難以拒絕,于是她便讓沈司命去看了林世卿。
林世卿得的病沒有人見過,藥石罔效,沈司命要救他,相當于和老天爺搶人。他用了所有的方法,都不能延緩林世卿的病情。而秦裳因為關心林世卿,每天都會來找他。
她從未這樣溫和地同他說過話,偶爾還會給大家煮點東西來喝。再多的辛酸不甘,他也就覺得值得了。
可是林世卿一日日病重下去,她終于急了。她不知從哪里聽到天命師自愿給出一半的血同他人交換,便能給對方七十年壽命的傳聞。
她來求他,當天晚上,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她說:“你要什么我都給你,求你救他。”
她說她愿意成為他的妻子,愿意和他在一起,愿意和林世卿斷絕關系,只求他這一半的血。
他坐在椅子上,僵硬地聽著,許久之后,他不由得笑了。
他告訴她,天命師換的不是血,是壽命。一半血,就是一半命。
“哪怕這樣,你也要換嗎?”
秦裳愣了愣,片刻后,卻是不斷地叩頭,說:“對不起,求求你。”
她的額頭撞擊在地面上,滲出鮮血來,然而她卻仿佛一點都不疼似的,一下,又一下。
林世卿眨了眨眼,仰頭看天。
“秦裳,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你也是這么自私的女子。林世卿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了嗎?”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對你好,我做夢也想和你白頭偕老,可是那是因為我想愛你,想讓你如我愛你一樣愛我。而不是……而不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我不用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有一個愿望,我希望你從此以后,此生無淚,一世歡喜。”
【9】
很快,他便著手給林世卿準備換血。
他自己去采摘懸崖上的藥引,每次都弄得傷痕累累,然而秦裳卻也從來不問他好不好,只是不斷地詢問進度。他每次都很認真地回答,次數多了,秦裳也會問問他的事情。
他經常是午后在庭院里曬藥,秦裳便站在他旁邊,陪著他。
有一次,秦裳突然問他:“你說我們曾有一世姻緣,那時候我們是怎樣的?”
沈司命愣了,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想起身為林世卿的時光了。
于是他絮絮叨叨說起來,秦裳便癡癡地看著他說。說到末了,秦裳突然問他:“按你所說,你為了救我而來,可是最后我若沒能愛上你,你后悔嗎?”
沈司命沒說話,秦裳轉過頭去,茫然道:“其實我也有做過夢,很早很早之前,我也夢見過你。只是我遇到了世卿,不過……”
“到用藥的時間了。”他再也聽不下去,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他和林世卿換血。進房門之前,秦裳突然拉住了他,這是她第一次拉他的手,掌心冰涼,微微顫抖。
她說:“沈司命,治好他。只要他活下來,我就跟你走。”
說完,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未盡之語。沈司命等了片刻,點了點頭。
他走了進去,將兩根管子插入了自己和林世卿的血管之中。
林世卿朦朧中醒了過來,他端詳著他,許久,慢慢道:“我夢見過你。”
血液在他們之間流竄,林世卿微瞇了眼:“我夢見我曾經是你,有一位前世戀人,她會來找我,我猜她是來殺我的。所以我和你換了命,想躲過一劫。可是,我還是要死了。”
“你不會死。”沈司命淡淡開口,林世卿笑了,“不,我若活著,你便要和秦裳在一起了。”
聽到這話,沈司命猛地變了臉色,這時候他才發現,林世卿已經暗中用不知道哪里來的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身側。
一刀一刀,他都未曾吭聲。
“林世卿!”沈司命一把搶過刀來,也就是那刻,秦裳聽到響動沖了進來。
染血的匕首,奄奄一息的林世卿。秦裳愣了片刻,隨后驚叫起來。
“你做什么?!你做了什么?!”
她撲過去,抱住林世卿。對方在她懷里閉上眼睛,囑咐她“小心”。
沈司命呆呆地看著,片刻后,當秦裳猛地撞進他懷里,用染血的匕首再次捅入他的身體,高吼著“我殺了你”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
“殺了我吧!”他張開雙臂,“秦裳,如果你要我死,那便殺了我吧。”
女子愣住了,她顫抖著握著匕首,慢慢退開。
“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眼里盈滿了眼淚,“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強拆散我和世卿,為什么要殺了我的孩子,為什么要殺了他?”
“為什么你要來?”她號哭出聲,“我寧愿死,也不要你來啊!”
沈司命渾身一震,他看著面前的女子,他為救她而來,但她卻寧愿死,也不要這份活著的結果。
他捂著傷口退開,狼狽而逃。然而臨到門口,他還是忍不住停下來。
“不管你信與不信,”他開口,“我沒有殺他。”
“是,”她笑了,“你沒有殺他,他只是因你而死。”
他沒說話,他明白,她不信。
在她心里,沈司命已經被刻上了冷漠卑劣的標簽,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她從來看不到他為她買下的牡丹,從來看不到他采藥的累累傷痕。她總覺得他騙她,欺辱她,傷害她。沈司命從來不曾給過秦裳溫暖,他只是一直在破壞,一直在占有。
“可是秦裳,”他閉上眼睛,“無論結果如何,沈司命都像林世卿一樣愛你。”
甚至比他更愛,愛到哪怕這份愛情只存在于他一個人的心里,他也要堅守下去。
他心底里那個在月光下踢毽子的小姑娘,一直在他心上,從未褪色半分。
她的毽子在月光下被高高拋起,又落下,就像他起起伏伏的心。
他半生榮華,半生漂泊,都只是為了跟隨她,永不分離。
【10】
他將她再一次帶回了天命城。她每天都在自殺或嘗試殺他,不久后,大家都知道了,她是他強搶回來的人。他逼迫她流掉了孩子,殺死了她的丈夫,禁錮了她的自由。所有人都對他的行為義憤填膺,他卻從來置之不理。
他早已心如死灰,只等著什么時候,她能真的殺了他。
前些天,她終于從一個天命師的手里,拿到了殺他的藥。
那藥是“仇情”,用兇手的恨意所化,恨有多深,他就消失得多徹底。吃下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他暗自吃下了延長性命的藥物,然后在她詫異的目光里,溫柔地問她:“我們去江南,好不好。”
秦裳答應了,他們一起回到江南。他買下了整個秦府,讓她帶他參觀她年少時的房間,逛園子的時候,他慢慢說起她的人生,她出生,她成長,她的喜好。秦裳十分詫異,卻又不敢多問什么,來到花園的時候,沈司命抬手指向了墻頭,告訴她:“我十七歲的時候,就是趴在那里看你的。”
“你踢毽子的時候特別好看,笑起來的時候,好像是這世界上最開心的人。”
“我那時候就想,我得保護你一輩子。”
他說著,再一次重復了他對她的愛情。
他在七夕節遇到她,他救了她,他在成親時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他與她承諾永不分離。
他越往后說,秦裳目光越怪異,仿佛是看到了一個瘋子。
他不由得笑了,眼中一片模糊,他那么認真地說:“我沒騙你,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可對方不敢說話,只是怯怯地看他。
最后,他終于放棄。
“秦裳,”他說,“今晚月上高頭時,你穿上我為你挑的那身衣衫,去墻邊踢毽子吧。”
“你做完這件事,我就放你走。”
“從此,你就自由了。”
“當真?”秦裳眼中露出狐疑。他笑了:“當真。”
當天晚上,秦裳穿上了年少時的衣服,梳了年少時的發髻,到院里踢著毽子。沈司命找到了他當年在林府時的小廝,讓對方去搬了梯子,然后到那堵墻外,扶著他爬上了秦府的墻頭。
月光下,那個女子還像年少時一樣。他瞧著瞧著,眼淚就流了出來。他一面抹淚,一面笑了,秦裳有意報復,干脆一轉身,就把毽子沖著他踢了過去。
毽子正中他的額頭,他一個不穩,摔倒了地上。小廝趕忙來撫,他掙扎著起身。他想等著那個姑娘探出頭來,而那個姑娘沒有探出頭,旁邊的小廝也沒有像以前一樣問他還好嗎,反而是探出手來道:“爺,我得回去了,給錢吧。”
他終于知道,他身為林世卿擁有的一切,早就失去了。
是他太執著,是他太強求。
他現在終于要離開了,放了自己,也放了秦裳。
于是他扶著墻,慢慢離開。而秦裳呆呆地站在院落里,仰望著天上的明月。
總覺得,失去了什么。
【11】
“現在,我要死了,”沈司命抬起他透明的手,微笑道,“可是在臨死之前,我卻翻到了一本上古的書。書上寫,如果用十二個命定之魂,加上畫骨師的繪世之技,可以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
“我覺得好奇,突然回想起最近墨染和你的舉動,似乎是在收集十二魂?于是我推算了你的星軌。居然發現,漫天眾星皆暗淡,只有你與我等十三顆星是亮的,而且許多星軌……是假的。”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只有十三個人是真的活著……其他人,都是死去的魂魄或者畫出來的假象嗎?”我一時有些詫異。沈司命卻點了點頭。
他的身體越發透明,怕是已經撐到了極限,我呆呆地看著他,他卻是滿不在意,隨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溫和道:“看來,她真是恨我啊……”
“葉安,我猜想,這里是你布下的一個世界。等出去后,請告訴外面世界的我——這世間沒有可以更改的命運,也沒有袖手旁觀的上天。你愛一個人,只能愛著。你恨一個人,只能恨著。”
“再不要當天命師。”他閉上眼睛,“再不要違背天意了。”
說完,他的身體便碎裂成了碎片,消失在空氣中。我愣了片刻,突然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隨后門便突然被撞開,一個緋衣女子沖了進來,死死抓著我,滿臉驚慌:“沈司命在哪里?!”
我認出這是秦裳,不由得皺起眉頭來:“他死了。”
秦裳微微一愣,片刻后,她搖頭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死?他是天命師,是天命城的城主,怎么會死……”
“他死了,”我再次強調,“你向我要的藥,殺了他。”
聽了我的話,她呆愣在原地,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你不是一直很恨他嗎?他死了,你該高興才是。”
她不說話,片刻后,她大笑起來。只是一面笑,一面抹著眼淚。
她說:“是,我該高興才是。我從不曾愛過他,我一直恨著他,我該高興才是。只是葉安,”她有些迷茫地抬起頭來,“為什么我始終記得十五歲那年初見他的模樣?為什么我也曾打算真的和他在一起一生?為什么此時此刻他死了,我還如此難過?”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卻笑了:“葉安,有些人是天意讓你愛上,比如世卿之于我。而有些人是你自己想要愛上,天意橫加阻攔。”
“我恨過他,恨他為什么出現,恨他讓我察覺自己的不忠,恨他讓我失去了孩子,恨他讓我失去了世卿。”
“可是我從未真的想要他死。”
她站起身來,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十五歲那年,他陪我看了一城花燈,我始終記得。”
不曾褪色,不曾忘卻。
只是它被太多東西掩埋,深到不敢挖起,只能埋葬。
我看著她走遠的身影,腦子里一片混亂。我覺得,這世間太過復雜,早已不是我所學所知能夠理解。
如我曾經以為師兄有個深愛的女子,他收集十二魂是為了復活她,結果不是;
我原以為秦裳恨著沈司命,我給她的藥是救了她,結果不是;
我原以為我活在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我知曉天命,我知道所有的真相,結果仍舊不是。
那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若我所在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假的,要么早已死去,要么憑空捏造,只有我和那十二魂的人是在另外一個世界活著的人,那么我遇見的種種為之心傷淚流的事,又是真的嗎?
我如是想著,門外突然傳來了動靜,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見了站在門外一身紫衣的謝子商。
“葉安,”他微微笑開,“這一次你再沒有當年的聰慧,遲鈍成這樣,大概活得很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