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入冬后的第一場雪,鵝毛大的雪花飄在空中,很快就將青石路面染成一片純白,踩在上面咯吱作響。
蘇晗在后街上溜達,這里比不上正街喧鬧,也沒有西洋人出入,只有一些舊時的商鋪。街道上人影稀疏,行人步履匆匆。
蘇晗走到一家商鋪門前,剛踏進去一只腳,老板便像見了鬼似的,拿起門邊的掃帚向她揮來,嘴里還不停地叫罵著“小叫花子”。
這不知是今天第幾次被罵作叫花子了。
蘇晗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泛白的裙子,裙擺下破舊的繡鞋被雪水浸濕,滿是泥污。雖是無家可歸,但也好過乞丐。
她齜牙咧嘴地瞪了老板一眼,隨腳將商鋪的門板踢倒,而后在老板氣急的叫罵聲中走遠。
將后街的商鋪走了一遍,蘇晗到底沒有謀到一個活計。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一處武館,她探著頭朝里望,看到師父正教給師兄們武藝。
這里雖瞧著是武館,實則是一處秘密組織。如今軍閥割據,世道混亂,只要有錢,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都干。
蘇晗的師父曾經說過,以他們武館在渝安縣城的地位,出師后便可以做一個好的殺手,最不濟也能在軍統政要身邊做一個探子。
蘇晗是師父撿來的棄嬰,師父將她帶回武館時是想將她培養成最好的殺手,可她長到十六歲,最終也沒成為殺手,甚至連做探子也沒人愿意要她。
蘇晗是師門里最讓師父頭疼的一個,也是最不思進取的一個。每日只知插科打諢,這么些年過去,武藝沒進步多少,上樹翻墻的功夫卻日益精進。每次和師兄們對練,她皆因武藝不精被打得鼻青臉腫。
終于在兩日前,有雇主來選人,比試槍法時蘇晗的手哆嗦了一下,子彈便從那雇主的頭上擦過,生生將他的帽子打穿。
雇主氣得直跳腳,她的師父亦氣得臉色發白。這是給武館抹黑的大事,忍無可忍之下,她終被師父逐出師門。
蘇晗在門前觀望了許久,在師父看到她前便離開了。
她自小生活在武館,被師父趕出來后便無處可去。顛沛流離了兩日,她又冷又餓,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一處舞廳門前。霓虹閃爍,顯貴出入。大抵是天寒的緣故,舞廳沒有像以往一樣喧鬧。
這時,有衛兵擁著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從舞廳里走了出來。
能來這里跳舞的大都是軍統中人,蘇晗攥了攥裙角,抿了抿泛白的唇,而后快步沖到男子面前,嬌嬌弱弱地摔倒在地。
衛兵們紛紛拔出槍,男子亦停下腳步。
白皙的臉,墨黑的眉,狹長的眼,月色霜華,極其清俊。
溫溫和和的樣子,想著他必是好騙,蘇晗便閉上眼睛,放心地倒在地上裝昏死。
然而,等了許久,卻沒有預想中英雄救美的橋段發生。蘇晗忍不住睜開一只眼睛,看到男子仍站在她面前,他低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帶著笑意,仔細瞧來,更多的卻是淡漠如水。
寒冬之際,地上冷得厲害。蘇晗凍得牙齒打戰,眼見裝不下去,便趕忙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男子挑眉,瞥了她一眼,起身離開。
【二】
什么都沒騙到,最后倒白白凍了那么久,蘇晗暗叫倒霉。她拍打了落在裙子上的雪,想著要不要回去向師父認錯。
街頭突然喧鬧起來,她走過去,看到一群人正圍在一起,看著什么。
那些人議論紛紛,都道是沈公館要招保鏢。
說起沈公館,在渝安縣城是盡人皆知。雖然不是軍統政要,但如今戰火連天,而那沈言做的又是軍火生意,因此,奉軍的統帥也要敬他三分。
蘇晗瞬間打起了精神——沈家這么有錢,想必月俸也不會少。她不再逗留,便直直地去了沈公館。
朱紅的洋樓,雕梁畫棟,錯落有致。
門前已經站了七八位男子,蘇晗站在他們中間,跟在老管家身后進了公館。
一路長廊浮橋,花園里的紅梅開得嬌艷,雪滿枝頭。
園子很大,走了一段時間才來到正廳。
蘇晗微微抬眼,看到幾步遠處的椅子上斜靠著一個男子。那男子穿著月白色暗花銀絲鉤邊長衫,正拿著帕子擦拭著手中的陶瓷花瓶,手指細白。他的側臉浸在暗影里,看不清眉眼。
這就是沈公館的主子,沈言。
老管家在前方站定,低聲道:“先生,您要的人帶來了。”
聽到動靜,沈言抬起頭,露出清俊溫潤的臉。
蘇晗一愣,暗想怎么會這般巧,而后不動聲色地壓低了帽檐。
沈言看向廳里的人,視線在掠過這方時,微微頓了頓:“是你?”聲音溫潤如玉。
他輕挑眼梢:“姑娘穿成這樣,莫不是又要騙錢?”
蘇晗拽了拽破舊的灰色布衫,低垂著眼睫,干笑兩聲。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埋怨這人的眼光為何這般毒。來之前她特意換了打著補丁的男子粗布衫,臉上抹了污泥,一路上都沒有人發現,如今卻讓這人一眼瞧了出來。
老管家也被嚇到,慌忙解釋:“老奴也沒仔細查看。先生莫怪,老奴這就將人攆了去。”
沈言抬手制止,將手中的花瓶放在案幾上,淡淡一笑:“也罷,姑娘既然敢來,定有過人之處,若是姑娘能打得過這些人,就留下吧。”
他說話溫溫吞吞,看著溫潤無害,可蘇晗卻覺得他精明得厲害,那雙清明的眼睛里雖有笑意,卻更顯薄涼。
場地設在沈公館的后院,蘇晗本以為贏了一個人便好,可當那八個男子站在她面前時,她突然覺得沈言是想借刀殺人。
若是在平日,蘇晗定不將他們放在心上,可如今她已是三日沒有吃飯。她有些力不從心,到最后甚至連抓撓打罵都用上了,終于將最后一個人推下了臺。
沈言慢悠悠地踱到那些人面前:“連一個姑娘都打不過,你們可以走了。”
蘇晗累倒在地,餓得兩眼昏花。沈言站在她的身側,白皙的手在她眼中化作了白嫩嫩的饅頭,她吞了吞口水,而后張嘴猛地啃在了他的手上。她咬得太過用力,最后嘴里竟有些血腥味。
待到蘇晗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她緩緩松開了嘴,眨眨眼睛,抬頭看到沈言正低垂著眼睛看她。他沒有生氣,漆黑的眼睛里似乎還有一絲笑意,雖然很淺淡,卻不像以往那般淡漠,像細碎的星光。
蘇晗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沈言彎腰抱起她,低笑:“倒真是個特別的丫頭。”
【三】
蘇晗就這樣留在了沈公館,后來陸陸續續又來了幾位保鏢。
如今軍閥割據,渝安縣城里的奉軍和淮軍正值爭權奪勢之際,沈言做的是軍火生意,誰都想拉攏他。但奉軍的少將謝遠安是沈言的朋友,沈言少不了每次多給他些好處,因此那淮軍統帥的心里對沈言多少有些埋怨。
沈言的生意越做越大,想要他命的人也越來越多。每次他去交貨,都會帶著保鏢,而那些保鏢回來后往往一身傷。
沈言看蘇晗年紀還小,并不帶她去那么危險的場合,只是偶爾出去見見朋友時,才帶著她。有時連蘇晗自己也覺得,沈言真是太虧了。
半個月后,沈言去參加謝遠安的生日宴會,想著也沒什么危險,便只帶了蘇晗一個人。
謝家在渝安縣城極為得勢,所以宴會辦得十分熱鬧,來的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其中不乏軍統政要。
沈言剛進門,謝遠安便迎了過來,他看了看沈言身旁的姑娘,白色的洋裙,漆黑的長發,如畫的眉目,十分乖巧的模樣。他打趣道:“這是誰家的小姐?怎沒聽你提起過?”
沈言低頭看了一眼蘇晗,笑了笑,沒有回答。
又說了幾句,謝遠安便去招呼其他宴客,沈言周圍很快圍上一群人。
蘇晗不知被誰從沈言身邊擠開,她只能站在幾步遠看著沈言和那些人寒暄,他笑得溫和,側臉清俊白皙,依稀透著點書卷氣。
蘇晗無事可做,便隨意打量起宴廳,但在瞥到二樓處的人影時,微微一怔。
突然,有槍聲響起,打碎了玻璃,發出刺耳的響聲。
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擾得心驚,本就喧鬧的宴廳如今更是尖叫聲連連,亂作一團。
有的人嚇得捂著耳朵蹲在地上,有的人則是慌亂地往外跑。
沈言沒料到這一變故,心里也是有些怕,他于混亂中找到蘇晗,拉著她便往外跑。
槍聲一聲接著一聲,大抵是死了人,使得宴廳更加躁動嘈雜。
謝家的衛兵已經沖了進來,但是槍手隱藏得好,竟沒有找到他的位置。
沈言緊緊地攬著蘇晗,怕她走散了。
蘇晗從小就聽慣了槍聲,并沒有多害怕。她抬頭向二樓看了一眼,卻見那漆黑的槍口已經瞄準了這個方向。
蘇晗心里一驚,慌忙將沈言推開。
槍聲破空響起,蘇晗覺得胸前一熱,而后便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意。
沈言回過身,正看到蘇晗白色的洋裙被血染紅,那樣妖艷而刺眼的顏色,帶著讓人心驚的艷麗。他一時間五味雜陳,心里油然而生一種感覺,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蘇晗臉色蒼白,她疼得厲害,額上泛出一層冷汗。耳邊盡是尖叫聲,她的意識漸漸模糊,腿也開始發軟。模模糊糊中,有人將她一把抱起,焦急地喊著她的名字。
衛兵終于找到了槍手的位置,一陣射殺之后,那槍手受了傷,翻墻而去。
沈言抱著蘇晗拼命往外擠,他被刺殺的次數多了,漸漸也變得從容不迫了,他還是第一次這般緊張,這般慌亂。
謝遠安開了汽車來,飛快地朝附近的西洋醫院去。
蘇晗昏昏沉沉,身上冷得厲害,她想要閉上眼睛,奈何耳邊有人不斷喊著她的名字,讓她不要睡。
她流了那么多血,浸濕了沈言的衣服和手。沈言一手攬著她,一手捧著她的臉,那血便染紅了她蒼白的容顏。
【四】
手術進行了五個小時,子彈打偏了些許,沒有傷及心臟,蘇晗到底活了下來。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沈公館,沈言坐在她的床前,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似乎當時那些緊張只是錯覺。但仔細瞧來,那雙眼睛不再似以往淡漠若水,反倒多了一分暖意。
蘇晗剛醒來,身體還是很虛弱,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那天的槍手身手利索,雖受了重傷,但還是逃脫了。
渝安縣城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坊間的人議論紛紛。因是在謝家出的事,謝遠安發了一通火,又親自來了沈公館道歉。
蘇晗以前是和其他保鏢下人們住在偏院,后來沈言便讓她搬來主院養病,交貨時也不再把她帶在身邊。
等蘇晗養好身體,已是來年三月,桃花開得正好的時候。
沈言要去談生意,是城郊西山上的盜匪。
蘇晗很長時間沒有出門,著實悶得厲害,便央求沈言帶著她一起去。沈言本不想讓她再接觸這些危險,奈何眼前的少女扯著他的袖子,一雙濃黑清澈的眼睛巴巴地看著他,聲音軟軟糯糯的,他的心瞬時柔軟下來,便帶著她一起去了。
那盜匪是個獨眼,臉上帶著刀疤,笑起來猙獰狠戾。
蘇晗坐在旁邊,看沈言談笑間不僅把價錢抬得很高,還把那盜匪繞得說不出話來。他始終一副溫溫吞吞的模樣,沒有半分商賈該有的奸猾,卻一派溫文爾雅。內斂而精明,難怪沈家的生意會做得這么大。
然而,快要談成之際卻出了紕漏。那盜匪看著蘇晗起了色心,眼里的神色讓人厭惡。
在他的手伸過來時,沈言抓住他的手腕,聲音里帶著淡淡的笑,眼睛卻冷得厲害:“可碰不得。”
“英雄救美?”盜匪大笑,“沈先生莫不是要為了一個下人連生意都不做了吧?據我所知,沈先生可不是會做這種虧本買賣的人。”
沈言但笑不語,只是攥著盜匪手腕的手又緊了緊。
盜匪臉上露出一抹厲色,怒視著沈言。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他揮開沈言的手,冷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沈言挑起眼角,撫了撫袖口,亦帶著人離去。
回去的路上,蘇晗一直思索那盜匪說的話。
沈言看出了她的心思,笑著說:“等你長大些,我還想娶了你,難道要看著你被別人欺負不成?”
他說這話時半分玩鬧,半分堅定。蘇晗沒料到他會這樣說,來不及思考便愣在那里。
沈言收斂了笑意,撫開她額前的碎發,聲音低沉而認真:“從小到大要殺我的人不計其數,但能寧死救我的人卻只有你一個。”
當她推開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便亂了。
“我知道你孤苦無依,我以后會保護你一輩子。”
那樣安定人心的話,那樣卓爾不凡的男子。蘇晗的心突地一跳,像是看到三月灑滿枝頭的曦光,是她從未見過的美好。她笑了笑,隨即低垂眼睫,斂去一腔心事。
【五】
沈言的生意做得大,平日里很忙。世道正亂,指不定哪天就戰爭爆發。每次他出門談生意,定會囑咐管家,讓管家好生看著蘇晗。
沈言沒再讓蘇晗做保鏢,公館的下人們也能看出端倪,因此對蘇晗也就有所不同。
這一日春光正好,庭院里一樹一樹桃花開。
沈言一早就出門去了,蘇晗逃過管家的眼睛,也溜了出去。等她回到公館時,沈言已經回來,正坐在正廳里看書。她拎著裙角不動聲色地往里院挪,沈言沒有抬頭:“去哪兒了?”
蘇晗干笑兩聲,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總是待在一個地方很悶的。”
沈言放下手中的書,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這些日子你總是魂不守舍的,而且經常出門,以前總不見你這樣,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他的聲音溫柔,帶著擔憂,聽得蘇晗心里一酸。似乎很久沒有人關心過她了,抑或是,從來就沒有人關心過她,不管是她的師父還是師兄。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看著沈言,笑道:“怎么會呢,真的只是悶得厲害。”
沈言的嘴角微微上揚,摩挲著她的額頭,聲音里帶著寵溺:“這段時間比較忙,等過些時日我帶著你去。”
蘇晗點頭,側過臉去,不忍再看那雙清澈的眼睛。
怕沈言看出什么,蘇晗這次過了一個月才出門。
剛下過雨,空氣里潮潮濕濕的,帶著暮春的寒意,青石板路也泥濘不堪。
蘇晗一路走到后街,四處看著沒有人,便慌忙閃進一條小巷子里。
巷子里只有一處人家,青磚古墻破落斑駁,一看便知荒廢了已久。
蘇晗四下看看,巷子里空蕩蕩的,沒有看到要見的人。她剛要離開,卻被人突然從后面捂住了嘴巴,拖到了身后的破屋里。
蘇晗掙扎,伸手拍打著那人的手,那人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是我。”
蘇晗安靜下來,轉過身去,看著身后長身而立的男子,輕喚:“師兄。”
男子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慍色:“不是說最近不要見面嗎,若是被沈言察覺出來怎么辦?”
蘇晗抓住他的手,乞求道:“師兄,你和師父說,讓我回去好不好,你帶我回去好不好?”
男子拂開她的手,聲音有些冷:“師妹,快回沈公館,以后不要再說這般任性的話。”
蘇晗低垂著眼睫,眼睛里一片氤氳。
男子看到后,聲音軟了下來:“師父已經收了淮軍的錢,若是現在毀生意,淮軍定不會放過我們。師妹,你聽話,你不是喜歡師兄嗎,等你完成任務,師兄馬上娶你為妻。”
蘇晗抬眼看他,面前的男子還是像以前那般英俊,這是她的師兄,是每次師父罰她跪祠堂時一起陪她跪著的師兄,是別的師兄欺負她時緊緊將她護在懷里的師兄。她一直覺得他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是會陪她一輩子的人,可如今,他卻說出這樣的話,讓她的心涼個透徹。
蘇晗轉身離開,待走到門前時,她低笑,帶著些自嘲:“師兄,為了師門你可以狠心將我推到危險的地方,為了師門你可以娶不喜歡的我為妻。在你的心里,我始終比不得師門重要吧。”
身后的男子一怔,蘇晗也不待他回答,疾步離開。那條巷子很長,她走了很久,可這一次,她沒有回頭。
【六】
天色陰沉,壓得人心里難受,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蘇晗走在正街上,行人皆跑得匆忙,過了一會兒,整條街巷便空蕩蕩的,只余她一人游魂似的走著。
生為孤兒,長在師門,感情本就淡薄,她還祈求些什么,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而已。
雨越下越大,打在臉上生生地疼,她身上冷得厲害。模糊中,她似乎看到有人闖入她的視線,白色的西裝,額前的碎發被雨水打亂,清俊的臉上盡是焦急。
他一把攬著她:“怎么不回家,讓人好找。”
她突然就笑了,她想,這世上或許還有個人會在乎她。
蘇晗受了涼,到了夜里就高燒不退,縣城里好的大夫都被叫到沈公館來。
沈言坐在床前照顧她,少女意識模糊,不住地呢喃著什么。他湊得近些,只聽她道:“師兄……師兄……”
替她擦拭額頭的手一頓。
沈言垂眸看著床榻上的少女,伸手撫平了她微微皺起的眉頭。
當真很喜歡那個所謂的師兄嗎,竟是在夢里也想著。
沈言心里空蕩蕩的,他終于想起,他從未了解過她,只是直覺地以為她無依無靠。他以為只要自己喜歡她,等她長大些便可以娶她為妻,可他忘記思考,她是否也喜歡他。
他一直都是從容不迫的人,多年上位者的寡淡薄涼讓他看什么都云淡風輕。他總是覺得,只要他喜歡的東西,他一定會得到,但如今,他卻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晗到第二日便退燒了,沈言來看她,問了一些情況,最后道:“若是你想離開,我會放你走。”
蘇晗疑惑:“什么?”
沈言細長的手指摩挲著杯盞,說道:“昨日你病著,一直喚著你的師兄。”
蘇晗心中一緊,手指不自覺地攥住了裙角,怕自己昨天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沈言又道:“你師兄如今何在?你如此念著他,若你想見他,我可以替你找到他。”
蘇晗暗暗松了口氣:“大抵是生病的原因吧,以前生病時都是師兄陪著我,所以才會喚他,但我不能總是打擾他。”
聞言,沈言漆黑的眼睛里溢出星光,他攥住她的手:“以后我會陪著你。”
【七】
沈言知曉自己乃是薄涼之人,他還是第一次喜歡一個姑娘,第一次想要對一個人好。
管家是明眼人,伺候了沈言那么久,自然明白沈言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邊感慨等再過一年多府里就可以辦喜事了,一邊吩咐公館的下人對蘇晗小主子多上點心。
那一日,蘇晗閑來無事,看到沈言放在正廳里的報紙,便拿起來看了兩眼。其實她并不識得幾個字,也沒看懂多少。
沈言碰巧看到了,便給她請了教書先生,有時則是他自己帶著她去書房教她。
過了幾日,沈言有筆大生意,他從西洋運來一批軍火,算了算日子也該到了。他一早就帶著人去碼頭接貨,一直到深夜才回來。
蘇晗本是睡了,但卻被一陣喧鬧聲吵醒。她穿上衣服走出門,看到公館里圍了許多人,沈言站在中間,面色冷峻。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沈言如此生氣的樣子。
管家眼尖,看到蘇晗后,走過來說:“驚到小姐了。”
“無礙。”蘇晗問,“發生什么事?”
管家嘆氣:“先生今日去碼頭接貨,這批貨十分貴重,先生一直未透露出去。可誰知,竟有人知道了,那貨輪一靠岸,就被人一把火給燒了。上千萬元的大洋,就這樣沒了。先生懷疑是公館里的人做的,正挨個兒搜呢。”
蘇晗的手指幾不可見地輕輕地一顫,隨后她淡淡一笑,朝管家點了點頭。
對這次的生意,沈言可謂是萬般小心,卻不想還是被人擺了一道,他自是十分生氣。他瞞得很好,思來想去,只怕是公館里有內鬼。
一直折騰了大半夜,到底還是沒能查出什么。
沈言冷聲問:“都搜了嗎?”
“這……”管家有些為難,“還有一處未搜。”
“哪里?”
“蘇小姐的閨房。”
此話一出,蘇晗的心里猛地揪緊,沈言也是一怔。
沈言的書房從不讓人進,生意上的事,難免會怕被人下絆子。以前從未出過事,卻是在帶蘇晗去了兩次后遇到了這樣的情況。
隨后,沈言又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可笑。或許只是巧合呢,她才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且又不認得幾個字。
沈言揮手打發了管家:“蘇小姐的閨房不用搜,不可能是她。”
蘇晗這才放下心來,但是卻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反倒悶得難受。
【八】
沈家的生意接二連三出問題,沈言十分忙,有時也不回沈公館,蘇晗總是隔幾日才能見到他。看他手里拿著外套,眼睛泛紅,神情疲憊。
五月十三,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沈言一早就出門去了,蘇晗坐在花園里,手指不停地顫抖。到了中午,突然有槍聲傳來,隔得很遠,一切都聽得不太清楚。
蘇晗的心沉到谷底,她站起身,慌忙朝外跑去。
沈公館和碼頭隔著兩條街,她從來沒覺得這條路這樣遠過。她腦海里一片空白,跑得太急,長發被風吹得凌亂。
待她趕到碼頭時,已經死了兩位保鏢,濃烈的血腥味彌散在空中。
她在慌亂中找到了沈言,拉起他的手:“跟我走。”
碼頭上堆滿了集裝箱,密密麻麻,像一條條曲折的巷子。
一路逃到了集裝箱那處,沈言攬著蘇晗,正跑著,蘇晗卻停了下來。
沈言疑惑地回過頭去看她,蘇晗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睛安靜得像一汪清潭碧水。
沈言的心突然像是死了一般,他緩緩松開攬著蘇晗的手,不可置信地問:“都是你做的?”
蘇晗沒有說話,亦不否認。
沈言的聲音有些沙啞:“從第一次見你到現在,一切都只是個局?連你救我也是設計好的?”
“是。淮軍對你懷恨在心,師父收了淮軍的錢,要除掉你。”很輕的一句話。
在那樣一個瞬間,沈言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他眼眶泛紅,想哭又想笑。他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善人,至少從不會做什么善事。生意做得大了,連心都變得十分薄涼。他第一次好心,是將快要餓死的她留在沈公館,她的眼睛那樣清澈,讓他想好好保護一輩子。他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第一次想要對一個人好,可這個人不但騙了他,還要毀了他。
蘇晗的手指有些顫抖,她掏出了槍,抵在沈言的眉間。
碼頭的槍聲越來越近,蘇晗的手緊緊攥著裙角,而后扣動了扳機。
沈言只覺頸上一痛,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蘇晗收起了槍,將沈言藏在暗處。她走出集裝箱,朝反方向跑去。
身后的人開了槍,一聲接著一聲。她身后猛地一痛,而后便感到濕熱的液體浸濕了衣服。
她跑到一處院落,看也沒看便慌忙開門躲了進去。她縮在門后,聽著凌亂的腳步聲漸漸清晰又漸漸遙遠。
她靠在墻上,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傷口,帶來蝕骨的痛意。額上泛出冷汗,她想著自己這么背叛師門,以后師父肯定容不下她了。
待到腳步聲再也聽不到,她這才走了出來。
附近有家裁縫鋪,以前沈言帶著她來做過衣服,她還能記得地方。
老板看到有客人來,慌忙迎了出來。待走得近些,他布滿褶子的臉上又露出驚恐。
蘇晗買了一件做好的繡裙,比血還妖艷的紅色,像灑落一地的似血紅棉。她看了一眼銅鏡,里面的女子因失血過多而臉色慘白,像厲鬼一般。她怔了怔,又去買了一盒胭脂。
蘇晗找到沈言的時候,他還未醒。她笑了笑,想著自己打得太狠了。
她晃了沈言一會兒,沈言這才醒來,眼睛里還帶著茫然。她扶他站了起來:“我送你回去。”
沈言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她輕笑:“本姑娘不是那么壞的人。”眉目流轉間帶著些許狡黠,依稀間還是初見時那個騙他銀兩的小姑娘。
沈言心頭一熱,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
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兩人像是心意相通般,誰都不忍打破這片刻靜謐的時光。
時間短得讓人貪戀。
站在沈公館門前,沈言攥著她的手:“和我一起進去吧。”
蘇晗低笑,輕輕淺淺的:“我想去找師兄呢。”
沈言心中苦澀,松開她的手:“若是以后他欺負你,一定要來找我。”
蘇晗的眼睛有些酸澀,輕聲道:“好。你千萬不能忘記我。”
“不會。”
永遠都不會……
夕陽西下,在天際拉扯出長長的影子。
蘇晗一直走,卻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師父不會原諒她,師兄也一定很恨她。確定沈言再也看不到她,她這才伸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她朝著城郊走去,背后的傷已經疼到麻木,她的身體漸漸變涼,視線也越來越模糊。過厚的胭脂遮住她慘白的臉,她伸手攥住胸前的衣襟,艱難地挪動步伐。每走一步,青石路上便會留下一個血印。繡群被浸濕,分不清哪是血的顏色,哪是衣服的顏色。衣袖中有血流出,染紅了她白皙的手腕,綿延了一路。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只記得自己必須走得遠些,再遠些。
終于,她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地倒下。
生是孤兒命,死也死在了荒郊野嶺,可她不后悔。她笑了笑,清淺得仿佛看不到,她動了動唇:“沈言……”
沈言……沈言……
【九】
城郊有一片荒廢的樹林,林子很大,猙獰恐怖。膽子小的人一般不從那里過,只有一些膽子大的人才不忌諱。
陳三就是那個膽子大的人,他一連走了十多年,從來沒出過事,只是那天,他卻在路上看到一具女尸,已經死了一兩日了。
他看著可憐,便在樹下草草地把她埋了。
很年輕的小姑娘,容顏精致。他始終想不通,她身上怎么會中了七槍,就像他更不明白,她受了那么嚴重的傷,怎么還能堅持走了那么多路。
只有那個死去的小姑娘才會知道,她這輩子欠了一個人,喜歡上了那個人。她不能死在那個人的眼前,不能讓那個人知道她已經死了,不能讓那個人愧疚。他只會覺得她還好好地活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時間還很長,他會忘了她,他會遇到一個溫柔賢淑的姑娘,他會有個家……而這些簡單的溫暖,她得不到,也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