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去來

一

我睜開眼，蹬蹬腿。

不知是哪個挨千刀的趁我熟睡將我翻過來，害得我只能腆著個肚子仰面躺著。周遭來來往往不少人，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瞧不見我。

我又蹬蹬腿，甚至用力擺了一下尾巴，可還是翻不過來，也只能瞪著桌底翻白眼。

有人說道：“近幾日事情多，你們都打起精神來。”

我豎了耳朵，聽出說話的人是府上的陳管家。

陳管家又道：“手腳都麻利些，待喪事過了，便要操辦喜事了。”

我聽到此處，心里不禁一陣氣悶。我前腳才死，后腳這沈浮便要成親，能不氣我嗎？

我正兀自生著悶氣，冷不丁一只手伸過來將我提溜起來，一陣笑呵：“哎呀媽呀，終于找到這只王八了！”

我瞪著我的綠豆眼看著面前的人，他捏著我的烏龜殼，大笑道：“哈哈，中午有王八湯喝了。”

我抻長了脖子張大了嘴想咬這廝一口，結(jié)果身子一轉(zhuǎn)，又到了陳管家手里。

“王四，瞎說什么！這可是巫玉小姐的愛寵，怎可讓你燉了！”

陳管家一邊呵斥著一邊將我小心翼翼地捧到懷里，伸手撫著我的烏龜殼，垂著個頭對我道：“小乖乖，你可是尋你的主人來了？”

陳管家一番軟語，倒是讓我十分感動。

陳管家捧著我去我的別院，我愜意地躺在他的手上，縮了腦袋四肢躲在烏龜殼里。正昏昏欲睡時，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這聲音道：“你懷里的，可是小巫的烏龜？”

我睡意全無，但仍不敢伸出腦袋。

陳管家道：“回王爺?shù)脑挘俏子裥〗愕臑觚敗！?/p>

那聲音又道：“那你給我吧！”

我又從陳管家的手里到了另一只更加溫潤的掌心里。

我在心里斗爭了好久，終究還是忍不住，探出腦袋抬眼看著將我托在掌心的人。對上我這雙綠豆眼的，是一雙熟悉的溫潤如墨玉的眼眸。

沈浮默默地垂眼望著我，他這幾日有些消瘦，想必是我喪事折騰的。只是再過一陣子他便要成親了，這喜氣一沖，所有的霉氣都會沒了。

“小毛，你主人已經(jīng)死了。”沈浮伸出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我腦袋，似乎喟嘆一般，說道，“她已死了……”

我心里默默地接道，是，她已死了，從此后再也沒有人惹你厭煩了。

沈浮捧著我回到他的房間，將我放進(jìn)一盞青花瓷筆洗里。我仰著腦袋看著他，他也垂著眼望著我，無聲無息地，發(fā)著呆。

其實我同沈浮，今生是注定無緣的。

我盯著那雙望著我的黑色眼眸，心里還是有些惆悵。今生我貪戀沈浮給我的那一點(diǎn)溫暖，便墮入相思局，將一顆癡心付流水。

二

我與沈浮之間，還不得不提起另一個人。那便是沈府的大小姐沈嫣。

其實我總覺得這姑娘天生便是我的克星。真是……既生玉何生嫣呢！

我來到沈府，還是十三年前，那時我只有五歲。

我這一生的前五年，隨我那命苦的娘流離在外。待到我那娘撒手人寰時，我才得以被接回父親身邊。我這父親，有個蠻橫的悍妻，也是因為這悍妻我娘才不得不領(lǐng)著我在外漂泊。

五歲那年，陳管家牽著我的手邁進(jìn)沈府的大門。可我那父親卻并不愿意見我，指了個偏院遠(yuǎn)遠(yuǎn)地將我打發(fā)了。

陳管家心地好，憐我是個沒人要的可憐孩子，特地打了水給我洗臉。彼時正是陽春三月，桃花漫天。我立在桃樹下，陳管家捧著臉盆站在我面前。

他說：“大小姐，水溫正好，你洗把臉吧。”

我接過巾子，正準(zhǔn)備洗臉，結(jié)果卻瞧見了桃花后隱隱一雙人。我蹙眉望著那對人，直到他們從桃花深處走來。

是沈嫣，而另一個，就是沈浮了。

沈嫣比我小上一歲，我至今都搞不懂一個四歲的孩子怎么這么伶牙俐齒，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是哪里來的野孩子！老陳，你怎么能管她叫大小姐呢？”

陳管家是個老好人，捧著臉盆不知道該說什么，急得滿臉汗。

我將巾子丟進(jìn)盆里，看著那粉雕玉琢的小丫頭，道：“我是你姐姐。”

“呸！就你這小野種還想當(dāng)我姐姐？”沈嫣被我歪了思維，說道，“瞧你這豆芽樣，還不一定有我大呢！”

我擼起袖子，沖她勾勾手：“來來來，我們倆打一架，誰贏了誰當(dāng)老大。”

我拿對付街上小嘍啰的方法對付這沈家小姐，哪知這沈家小姐卻睜大了一雙眼看著怪物似的看著我。倒是她身邊一直被我忽略的人發(fā)出了一聲嗤笑。

我扭過臉看著她身邊的人，也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他穿著月牙白的長衫，五官極硬挺，一雙眼卻似桃花，帶著七分風(fēng)流三分冷厲。削薄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一副譏笑的樣子。

“你是誰？干什么笑我？”

那小少年看了我一眼，眸光流轉(zhuǎn)，映著桃花，泛著些微模糊的粉色。我瞧著他拉住沈嫣，聲音清冷道：“嫣兒，走，我?guī)闳タ雌び皯颉！?/p>

沈嫣聽罷，摟住他的胳膊，沖我翻了個白眼，又笑嘻嘻地對那少年道：“浮哥哥，我最愛看你演皮影戲了。”

這兩人說著說著，就走遠(yuǎn)了。

我扭過臉看著還捧著盆的陳管家，問道：“那小雜種是誰？他干什么要笑我？”

陳管家臉白了白，咳了聲道：“喀，大小姐，那位可不是什么小雜種，您就當(dāng)他是您哥哥處著吧。”

我不屑地撇撇嘴，心道，我可沒這種哥哥。

我小時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總之不像我看的話本子里那些姑娘們。都說寄人籬下苦，可我偏偏不愿意謹(jǐn)小慎微地活著，若是用沈浮的話來說，就是成天橫沖直撞。

沈浮能這樣說我的時候，已經(jīng)是我來沈府的第二年。

我總愛捉弄沈嫣，捉些蟲蟻什么的放在她的荷包里。沈嫣每每都要哭個驚天動地，一路嗚嗚咽咽地去尋她爹娘。我盯著她踉踉蹌蹌的背影笑個不停，一轉(zhuǎn)眼卻看見立在一旁的沈浮靜靜地望著我。

沈浮那時已是個少年，抱著一雙手臂沖我嗤笑道：“巫玉，你為何總是捉弄沈嫣？這與你有半分好處嗎？”

我“哼”了一聲，不再答話，蹲下身看著桃花樹下螞蟻搬家。

沈浮說得不錯，捉弄沈嫣于我來說沒有半點(diǎn)好處。不僅沒有好處，還得挨一頓打。其實挨打什么的我也不在乎，小時候我身上的肉早就被街上的小嘍啰打皮實了。

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挨打的時候我才能見到我爹，這世上唯一與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爹。

我挨打時趴在板凳上，抬著頭看我爹，細(xì)細(xì)地端詳他的五官，看著看著，就不覺得身上痛了。然后挨完打歡歡喜喜地回去對著鏡子研究，我這臉上哪里像我爹哪里像我娘，看著看著就不會覺得這世上只有我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其實我很羨慕沈嫣，每次她哭哭啼啼奔到爹面前告狀時，大娘總會把她摟在懷里，柔聲安慰。

我覺得如果我娘在世，如果我這么被欺負(fù)了，我娘說不定也會這么安慰我。

我一羨慕沈嫣，心里就覺得酸酸的，這酸楚沖上眼眶，倒是叫人想要掉兩滴眼淚了。

我還沒來得及擦眼淚，耳邊就聽見沈浮道：“小禍精，瞧你這副模樣像是要哭似的，怎么，這府里還有誰敢欺負(fù)你不成？”

“要你管！”

我拔高了聲音抬頭沖他喊。

他卻似乎被我臉上的眼淚震住，呆呆地看著我。一雙桃花眼睜得圓溜溜的，桃花落到他的頭發(fā)上他也不在乎。

我垂下頭，吸吸鼻子。冷不防一只手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腦袋上，而后，我聽見他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笨蛋，你又何必用橫沖直撞來掩飾心里的慌張。”

我抬起在他掌下的腦袋，呆呆地看著他。我沒有想到，平日里總是罵我“小禍精”的沈浮會用這么溫和的語調(diào)同我說話，會用這么溫柔的眼神望著我。

那眼神，就好像從前我被街上小嘍啰打傷，我娘心疼地看著我身上的傷口。這眼神，同那眼神，幾乎一模一樣。

我覺得心里有什么一點(diǎn)點(diǎn)碎了，癟了嘴憋了好久的淚洶涌而下，我特別想大哭，可我又不想在沈浮面前哭，只能咬著嘴唇嗚嗚咽咽。

沈浮卻笑了起來，他揉著我的腦袋，笑得溫柔，嘴里卻道：“想哭就哭出來吧，你這個樣子，可真是丑得沒邊了。”

我張開嘴哇哇大哭，一邊又恨恨地扯著地上的綠草，一邊又將鼻涕蹭在沈浮白色的衣衫上。

他看著我，桃花眼里春光肆意，嘴角的笑格外明朗。

三

沈浮將我放在筆洗里，又捧著我去了大廳。

大廳里一片縞素，正中央放了口楠木棺材。我的肉身正躺在里頭。

想我死時，成了個游魂蹲在棺材旁看著一群人趴在靈臺前哭哭啼啼。有的人擠眉弄眼地假哭，也有人啞了嗓子真哭。

真哭的只有陳管家一人，他一把年紀(jì)了，還為了我將嗓子都哭啞了，我聽著都心疼。

我做了三日的游魂，這三日里并沒有見到我爹還有沈嫣，大娘倒是來過一回，卻是來看看我這邊收了多少禮金。不過她料錯了，我這么個小人物，又有誰肯花那些錢來祭拜我呢。

我死后的第四日，沈浮才從京城趕回來。他穿著親王的衣服，格外英俊挺拔。我坐在棺材上撐著下巴看著他，我始終想不通，這個人怎么那么會演戲呢。

沈浮先是盯了我的棺材好長時間，才冷哼一聲道：“禍害遺千年，巫玉哪能這么容易死！”說完，便要人開棺，讓他驗尸。

陳管家聽罷，已上前抱住沈浮的小腿，啞著嗓子喊道：“王爺，可不能再這樣折騰巫玉小姐了！”

沈浮不聽，仍是命令手下開了棺材。

我從棺材蓋上跳下來，眼見著沈浮朝棺材走過來。他身上有龍氣，我近不得身，只得立在棺材的另一邊，默默地看著他。

沈浮垂頭看著棺材里的我，一雙眼睫低垂，神色晦暗不明。我瞧著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fù)嵘衔胰馍淼拿骖a，又慢慢地觸了觸我的額頭。

我不知道他對于我的死是怎么個想法，他只是挺著個背脊立在那兒，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過了許久，我才看見他抬起頭，面上仍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只是嘴角掛了冷笑：“嗬，死了好！”

我的心因這話拔涼拔涼的，又極度傷心難過起來。其實怎么說，我喜歡沈浮這么久，原以為我死了，還能賺一點(diǎn)他的眼淚。可他不僅沒有為我掉眼淚，還開口稱快，真是叫人心寒。

陳管家也心寒，他抖著聲音沖沈浮道：“王爺，死者為大，你又何必說出這樣的話來！”

沈浮冷著臉道：“我此次回來，就是要看看這巫玉到底死透了沒有。她死得好，死得確實好！”

我癟著嘴，眼里氤氳著濕氣。我本來以為沒了肉身，我鐵定是哭不出來的。可沒想到眼淚卻一滴滴砸在石磚上，砸出了好幾個小水星。

我知道沈浮不喜歡我，可我從未想過，他會如此厭惡我。

我傷心極了，跌跌撞撞往靈堂外面走，結(jié)果日光一照，照得我天地倒懸，一片漆黑。醒來時，就已經(jīng)附在了烏龜小毛的身上。

四

沈浮還是常常同沈嫣在一處，沈嫣挖苦我時，他就站在她身側(cè)看著我，一雙桃花眼卻再不是冷冰冰，而是含著淡淡的笑意。

我不服氣沈嫣挖苦我，想伸手揍她，可沈浮卻攔在她身前，沖我道：“巫玉，不可。”

我的手被沈浮捏住，我盯著他，然后轉(zhuǎn)眼看著在他身后得意非凡沖我做著鬼臉的沈嫣。

沈浮一雙眼放在我臉上，微微搖頭。

我那時候真傻，當(dāng)真就垂下了手，可沒料到沈嫣就在此時揚(yáng)了手啪的一聲甩在我臉上。那聲音極響，響到沈浮都愣住了。

沈嫣似乎也被這聲響給震住，呆呆地看著我。我蹙眉捂住臉，然后就聽見沈嫣又扯著嗓子號啕大哭一路朝著她爹娘的房間奔去。

我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轉(zhuǎn)臉對沈浮道：“剛剛是她打我了還是我打她了？”

沈浮望著我，終究無可奈何嘆息一聲，將我的手拉下來，看著我那半邊臉頰問道：“疼不疼？”

我這才覺得那半邊臉火辣辣的，平日里瞧著沈嫣也不像是個大力女啊，怎么打起人來一點(diǎn)都不含糊。我抽著氣，大著舌頭沖沈浮道：“你干嗎要攔我！”

沈浮拉著我一面往他房里去，一面道：“你是真傻嗎？打了沈嫣然后再被沈嫣告狀，接著再被沈老爺按在板凳上家法伺候。說到底，吃虧的還是你。”

我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看沈浮拿著藥膏涂在我臉上。這藥膏清清涼涼的，涂在臉上倒是格外舒服。

我的眼睛往沈浮的房里溜了一圈，然后將心里很久的疑問提了上來：“沈浮，你到底是誰？”

為我涂藥的手微微一頓，沈浮抬起一雙桃花眼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道：“現(xiàn)在才來問嗎？”

我沖他嘻嘻一笑，道：“你說，你說我聽著。”

沈浮的身世真是夠曲折的，我這個流離在外的私生女和他一比，簡直太小兒科了。沈浮的娘乃是當(dāng)今貴妃。當(dāng)年后宮并無所出，而皇后一人勢大。為了保住這個兒子，貴妃才不得已用了貍貓換太子，將沈浮換出宮去，放在娘家的表哥家寄養(yǎng)。

而這個身上有著皇室血統(tǒng)的小皇子此時卻坐在我面前，耐著性子同我解釋著自己的身世。

我聽罷吸了一口氣，說道：“那你以后是不是還要回皇宮？那以后，我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沈浮一邊收著藥盒一邊道：“我并不想回皇宮。”

我哦了一聲，又問：“那你想一直留在沈府？不過沈府也好，爹和大娘還有嫣兒都喜歡你”

沈浮嘴角扯了一絲冷笑：“我也并不想留在沈府，他們……也并非真正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娘是貴妃罷了。”

我疑惑道：“既然如此，那你想去哪兒？”

沈浮沖我一笑，桃花眼里熠熠生輝，他道：“一葉扁舟一壺酒，如此順江而下，游歷四方。”

我豎起大拇指，比了個贊，對他道：“可真夠瀟灑的。”

沈浮一雙眼沉沉地望著我，揚(yáng)起嘴角說道：“那巫玉，你可愿同我一起？”

我呆了呆，不知如何回答。心里一面歡喜得厲害，一面又開始幻想以后同沈浮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可我還未來得及想到我上了沈浮的那葉扁舟，沈嫣的臉立馬就浮在眼前。

我撇著嘴沖沈浮擺了擺頭，道：“不成，要去，也該沈嫣同你一起去。”

沈浮的笑僵在嘴角：“怎么，你不愿意同我一起？”

我食指對食指，好長時間才道：“沈嫣喜歡你，自然愿意和你一起。你也喜歡沈嫣，自然和她在一起更快樂。”

沈浮望著我，半晌無話。我有些慌張，就這么慌里慌張地撞開沈浮的房門，跑了出去。

其實現(xiàn)在想來，我若再等上一刻，等到沈浮說：“巫玉，其實我喜歡的是你。”

那如今，我死了，也不會死得這么傷心了。

五

沈浮站在我的棺材前，盯著我的牌位。

我從筆洗里奮力仰著頭，才看清了牌位上的字。簡簡單單，只“巫玉之位”四個字。沈浮盯著我的牌位許久，久到我都忍不住打個哈欠。

而多日不見的沈嫣，此時一身華服，慢慢地走過來。

我的腦袋從沈浮這邊又轉(zhuǎn)到沈嫣那邊，瞧著這兩個人站在一處也是極其養(yǎng)眼的，男俊女俏。

我默默想著，耳中聽沈嫣道：“浮哥哥，巫玉死了，你很難過嗎？”

聽了這話，我忍不住想用爪子撓撓頭來表示一下心里的尷尬，可奈何脖子太長爪子太短，只得作罷，于是縮在殼子里，不想聽沈浮的回答。

可沈浮就把我捧在胸前，離得太近，哪怕再不想聽，他的話還是一清二楚地進(jìn)了我的耳朵。

他說：“我怎么可能會為她難過。”

停了一會兒，又聽他嗤笑了一聲，喃喃道：“她是誰，憑什么能讓本王為她難過。”

我聽了這話很傷心，沈嫣聽了這話很開心。

她伸出手牽住沈浮的衣袖，抬起頭對著沈浮巧笑嫣然道：“那浮哥哥，過幾日便是我們的成親之日，京城里的事，你都打點(diǎn)好了嗎？”

沈浮聲音平緩道：“自然全部都打點(diǎn)好了。”

我聽來，卻覺得他話中別有一番深意，便伸了腦袋看著他。

沈嫣此時才注意到我，提高了嗓門道：“浮哥哥，這丑烏龜你是從哪兒找到的！我明明……明明早就將它扔了啊！”

沈浮道：“它主人已死，你又何必將它趕盡殺絕，畢竟是條生命。”

沈嫣對著沈浮，是順從極了，聽到此語，便道：“那好，留它一條活命便是。嗬……巫玉那樣的人，也只配養(yǎng)烏龜罷了。”

如今作為烏龜?shù)奈遥犃诉@話心里還是有些生氣的。這話說得，既貶低了身為巫玉的我，又貶低了身為烏龜?shù)奈摇?/p>

六

說來這烏龜，還是沈浮送給我的。

那一年，京城來了一隊人馬，說是要迎三皇子回朝。

沈府上下全部都跪在大堂聽旨。我在人群里微微抬起頭，看見沈浮挺直了脊梁接過圣旨，看見他身后我的爹興奮地搓著手，看見我那大娘兩眼放光，更看見沈嫣笑得滿面紅暈。

我不太懂，明明沈浮那么不愿意接到這樣的旨意，可為何其他人卻那么高興。

后來，沈浮對我說：“你看，我一個人的不高興，才能換來這么多人的高興。”

沈浮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我在沈府生活的第十二年，也是沈浮接到皇旨的第三日。他同我坐在府中池塘中央的亭子里。

彼時正是仲夏，滿池的荷花競相開放。星河璀璨，長風(fēng)浩浩。藏在草叢里的蟲兒鳴叫，響聲陣陣傳入耳中。

我聽見身邊的沈浮說：“沈老爺撫養(yǎng)我這么多年，為的就是這么一天。只有我入宮了，才能換來他今后的榮華富貴。”

我不太愿意沈浮這么說，畢竟他口中的沈老爺是我的親爹，我摸了摸鼻子道：“你別這么說，說不定我爹覺得你能回到你親娘身邊，所以才為你高興呢！”

沈浮轉(zhuǎn)過臉看著我，桃花眼里含了笑，那笑有些冷。

我咳了一聲，又道：“你回宮以后可莫要忘了我啊，怎么說我上面也算是有人了，以后闖江湖什么的還得請你行個方便。”

沈浮笑意加深：“你腦子里成天都在想著什么？說是讓你同我一起去游歷，你偏偏又不干……”

“我不是不干！”我忍不住出聲打斷他的話，沖他翻了個白眼道，“明明，明明你更喜歡沈嫣一些。”

沈浮奇道：“你從哪里知道我更喜歡沈嫣一些？”

我道：“明明沈嫣認(rèn)識你更久，明明你還為沈嫣演過皮影戲！”

沈浮嗤笑，說道：“原來你記這么久。”

我垂下頭不說話，耳邊聽沈浮道：“笨蛋，等我從京城回來，就為你演一場皮影戲，好不好？”

我心中歡喜，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耳邊又聽沈浮道：“我走之后，你定會孤單。這樣吧，我送你個小寵物。無聊時，你就同它說說話。”

我聽此一言，連忙抬起頭看著他，卻對上了一雙綠豆眼，驚得我差點(diǎn)一頭栽進(jìn)池塘里。

“你干嗎送我王八？”

“送其他的你能養(yǎng)活嗎？只有王八命長啊！”

“……”

“你看，它跟你多配！”

“跟你才配呢！”

七

沈浮摸著我的烏龜殼，一雙眼雖然是看著我，可是目光卻不在我身上。他盯了許久，盯得眼睛都紅了，突然嘆息一聲：“小毛，我該如何是好。”

我從未見過沈浮這個模樣，他一向鎮(zhèn)定自若，一向胸有成竹。

我耳邊聽他道：“我如今活著，卻又是為了什么？”

沈浮的眉目之間一片茫然，他支著下巴似乎在追憶著什么。

這幾日他忙得很，交代這個人辦好那件事，交代那個人辦好這件事。沈嫣幾次三番過來，讓他不要太過勞累。沈浮卻道：“成親之后，你隨我回京城，留下舅父舅母，我自然要多交代一些。”

沈嫣臉一紅，道：“那浮哥哥，你不要太累，過幾日我們成親了你就好好歇一歇。”

沈浮并不回答，待沈嫣走后又請來陳管家，道：“我走之后，這家中還得你多多費(fèi)心。”

陳管家點(diǎn)頭應(yīng)諾。

沈浮又道：“舅父已老，很多事，你都需要照應(yīng)一下。”

陳管家聽到此處，隱約覺得不對，便抬起頭問：“王爺，雖說你要回到京城，可并不是以后都不回來啊，何必說這些呢？”

沈浮卻是一笑，是極淡的一笑。我看著覺得恍惚， 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日，他蹲在我身旁，伸出手覆在我的腦袋上，輕聲道：“你又何必用橫沖直撞來掩飾心里的慌張。”

彼時是大好春日，和風(fēng)微醺。漫天的桃花飛揚(yáng)，飛進(jìn)他的那雙眼里，映亮了他的眸光。他嘴角也飛上了一朵桃花，淡淡地?fù)P著，卻深深印在我心上。

這偌大的人世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向前行走，明明不知故土在何方，可見到了他，看到了他的笑，便已找到家鄉(xiāng)。

我縮回殼里，張開嘴大哭了起來。

眼淚落在水里，哭聲融在水里。

沈浮看不見，也聽不見。

八

沈浮說，待他回來時，便會演一出皮影戲給我看。

我一直等著，可直到我死，都沒有等到。我沒有等來沈浮，卻等來了京城里的一宗傳聞。

傳聞?wù)f是三皇子想娶江南沈家的大小姐，不惜頂撞當(dāng)今圣上被罰三十大板。之后，三皇子絕食半月，才令圣上松口，同意了這門親事。

沈嫣說完這些，看著我笑道：“你知道沈家的大小姐是誰嗎？”

我沉默不語，只冷冷地看著她。

沈嫣得意非凡：“你以為你一個私生女能擔(dān)得起沈家大小姐之名嗎？嗬……賤人生的小野種也配叫沈家小姐嗎？巫玉，就你這樣的，又如何配得上浮哥哥。”

她這一番話，說得我失魂落魄。她說的，都是事實。雖說我確實是我爹的親生女兒，可對外，我爹從未承認(rèn)過我的存在。莫說當(dāng)今圣上了，就算是與沈家有生意來往之人都不知道沈家還有另一個沈小姐。

沈嫣看著我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角的笑意也越來越深，她突然從袖中取出一沓紙對我道：“巫玉，浮哥哥回京城這么多年，可曾寫過信給你？”

我呆呆地看著她手中的那沓紙。沈浮只給了我一個小毛，這么長的時間，確實未曾給我來過一封信。

我耳邊又聽沈嫣道：“要不要我念念這些信給你聽？”

我轉(zhuǎn)身欲走，沈嫣卻拉住我的手臂，說道：“浮哥哥怕你欺負(fù)我，每封信里都會問我，問我你有沒有欺負(fù)我。”

“巫玉，這么長時間他未曾寫過一封信給你，可他給我的這些信里卻滿滿都是對我的關(guān)心。你可知，他當(dāng)真，是將我放在心尖上的！”

那一晚我對著小毛想了很多，我想起很久以前，沈嫣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沈浮卻牽著她的手帶她去看皮影戲。

我想起很久以前，沈嫣總愛抱著沈浮的手臂搖晃著撒嬌，而沈浮也總是低下頭輕輕地笑。

我想起很久以前，沈浮待沈嫣，其實比待我要更加溫柔。

因為他從來都不會對我溫柔，所以他施舍的那一丁點(diǎn)溫柔我都會放大，默默地放在心里歡喜地翻來覆去品嘗，漸漸地，那丁點(diǎn)大的溫柔在我心里膨脹，膨脹到最后令我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竟愚蠢地以為，原來，沈浮他心里也有我。

他會寫很多信給沈嫣，關(guān)心她，愛護(hù)她。可他卻只會送一只綠毛龜給我，一只小小的綠毛龜就能歡歡喜喜地將我打發(fā)了。

我盯著悲劇的小毛，小毛也睜著一雙綠豆眼看著悲劇的我。

我抱著小毛游魂似的走在府里，路過我爹的房間，聽見里面說：“嫣兒，你聽話，到時候先讓巫玉替你領(lǐng)了圣旨。你以為，當(dāng)今圣上當(dāng)真那么輕易答應(yīng)你們倆的婚事嗎？”

我聽見我爹的聲音，當(dāng)時聽來，還是那么親切：“若是賞賜了什么毒酒，便讓巫玉替你領(lǐng)了。我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也算是沒有白養(yǎng)活。”

我爹的聲音中氣十足，我想，他以后肯定是個很長命的人。我長命的爹，要他的一個女兒代替另一個女兒去冒生死之險。

我覺得天也暗了，黑沉沉地往我身上壓。我想起很小的時候，我被壓在板凳上受家法。我爹捧著個茶杯坐在一旁同我大娘一起看著，嫣兒在他懷里抽抽搭搭。

原來，隔了十幾年，直到現(xiàn)在我才終于醒悟，那才是一家人。我從來都只是個外人而已，可笑我始終覺得在這世上，我并非孤身一人，因為我有爹，后來，我還有沈浮。

可我錯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一無所有。

京城來人傳旨，附帶御酒一杯。

我被我爹推出去領(lǐng)旨，接過酒杯時，我回首看去，我爹嘴角有笑，笑容里是瞞天過海成功后的得意。大娘在笑，笑自己女兒的活，笑我這個小野種的死。沈嫣也在笑，她笑得如釋重負(fù)。

我飲罷酒，抱著圣旨回房。就好像這圣旨里寫的，當(dāng)真是我要嫁給沈浮那般，當(dāng)個寶似的抱著。池塘里，荷花亭亭玉立，風(fēng)一陣陣吹來，明月也氤氳了色彩。

我覺得鼻子有些癢癢，抹了一把對著月色一瞧，卻是滿指的紅。

明月成了紅色，荷花也成了紅色，天地倒轉(zhuǎn)，一片冰涼洶涌入我的四肢百骸。

我就這樣，飲下毒酒跌進(jìn)了池塘，果真是，不得好死啊。

尾聲

沈浮坐在池塘的石桌前喝酒，我在筆洗里劃拉著四肢游啊游。

沈浮望著遠(yuǎn)處的池塘，沉默不語，似乎在想著什么。他喝了很多酒，眼眶都紅了。

我在筆洗里吐著泡泡，終于引得他垂首看著我。

“小毛，你想你的主人嗎？”

我吐了一串泡泡，卻惹得沈浮一笑。他起身端起筆洗走到池塘邊，然后伸出手將我托出來，慢慢地放進(jìn)池塘里。

我劃拉著四肢保持平衡，轉(zhuǎn)過身子看著他，他卻對我道：“你主人已不在了，你也該自由了。”

我心里好難過，看著沈浮這個樣子更難過。我不走，躲在荷葉下偷偷地看著他。

他又喝了很多很多酒，然后拎著酒壺踉踉蹌蹌地走過來，他站在池塘邊，看著池塘里的水。

我以為下雨了，池塘里有好多水花。可我錯了，我抬起頭，看見沈浮流下兩行淚。

他將手伸進(jìn)懷中，掏出來的卻是兩張小小的皮影。他張開嘴想要說什么，可最終卻是放棄了，將那雙皮影丟入水里，半晌才道：“你都不在了，我做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

之后，我便見著他一頭栽進(jìn)了池塘里。

我的心陡然一沉，終于明白，沈浮這次來，就沒有想過要活著回京。

我扎進(jìn)水里，看見了沈浮。他也看見了我，陡然睜大了雙眼。我聽見他的聲音，他輕輕地喚我：“巫玉……”

我看見我的頭發(fā)像水草一樣在池水里游晃，我看見我的手像條魚兒一樣朝沈浮游去。

他抓住我的手，將我拉進(jìn)他懷中。

他說：“我終于能和你在一起。”

我抬起頭看見倒映在水面上的月光，以及月光里沈浮的臉。

他抱緊了我，在我耳邊喃喃道：“我真恨你，你這個禍害，怎么能丟下我。”

我趴在他懷里大聲哭泣，長久以來的委屈終于盡情宣泄：“你都不喜歡我，生怕我欺負(fù)沈嫣，每次寫信還總問我有沒有欺負(fù)沈嫣，你將她掛在心尖上，從來沒想過我。”

沈浮捧著我的臉，低頭吻去我臉上的淚，望著我笑道：“傻瓜，我若是不在，你欺負(fù)沈嫣被家法伺候，誰能護(hù)著你？”

我呆呆地看著沈浮的笑眼，淚水洶涌而出。

“那你為何要娶沈嫣！還為了能娶她絕食！”

“傻瓜，我要娶的是你啊。”沈浮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他重新將我擁進(jìn)懷里，溫柔道，“沈家的大小姐是你才對。我要娶的，是你才對。”

我在沈浮的懷里哇哇大哭，也隨著他往池塘的深處沉去。耳邊傳來沈浮漸漸微弱的心跳，我終于醒悟，一切都不該如此。

不知哪里來的力量，我掙脫了沈浮的懷抱，拉著他向水面游去。我將他推上岸，然后靜靜地看著他。

我是一只鬼魂，死了有一陣子的鬼魂。可沈浮是人，是個還活著有生命的人。他還有很多很好的日子要去過，還有很多很好的時光要去活。

我伸手撫著沈浮的面頰，他那樣好看。我覺得心里難過極了，我知道我要走了。

“沈浮，你要好好地活著……”我流著眼淚，可臉上卻是笑著的。

沈浮仰面睜大了雙眼看著我，他啞聲道：“巫玉，沒有了你，你叫我如何活……”

我截斷了他的話，笑著安慰他：“沈浮，你好好活著，這樣我也才能活在你心里，同你永遠(yuǎn)在一起。”

沈浮哀戚地看著我，滿面的淚，他終于開口，向我張開了懷抱：“來我心上吧，同我永遠(yuǎn)活在一起。”

我覺得心里很暖，就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時候，我娘站在屋檐下喚我回家。我知道，我要回家了。

我一頭扎進(jìn)沈浮的懷里，一頭扎在他心上。

塵世漸遠(yuǎn)，沈浮漸遠(yuǎn)，星光也模糊。

沈浮，從此我便歇在你心上，就當(dāng)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