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鄭昀都不得不向自己承認,在所見諸女子當中,小玉絕對不算最美的那個。甚至鄭昀見她那次,她已為人婦,她的新婚丈夫是他麾下馬前行走,一個空有一腔忠心,卻不通文墨的莽夫。
那次軍中大捷,大敗匈奴班師回朝,小玉就是在那個晚上被趙大領到自己跟前。幾個出生入死的弟兄笑嘻嘻推搡著將二人擁到中間,硬生生逼紅了一個九尺粗漢的臉,趙大憨笑著一把摟住同樣羞澀的小玉,直著嗓子跟鄭昀介紹:“哥,這是我媳婦兒。”
三分殘醉浮上臉,鄭昀一抬頭,看到一張芙蓉面。她并沒有美到傾國傾城的地步,卻讓常年行走于冰天雪地的鄭昀仿佛看見春暖花開時一滴晶瑩的水珠滾下花骨朵兒。
一、
一覺醒來,趙大迎娶小玉。
婚堂是暫借人家的打谷場,紅綢條是兄弟們掛上去的,大紅燈籠是哥幾個同人借來的,大家熱熱鬧鬧湊在一塊等新娘子出來。鄭昀最晚一個才到,被滿臉喜氣的趙大硬拽到主位,弟兄們附和趙大勸他:“哥,你坐吧,這里除了你再沒適合的。”
鄭昀剛被按著坐下,就聽門外有人高呼,新娘子到。
一抬頭,他看見小玉。
明明只是盈盈走來,卻如橫空潑墨麗色驚心。那時他才清楚地意識到,他并沒有擺脫掉那個煩惱,她的出現仍舊讓他想起一種脈絡分明莖干纖長的艷色植物,而他能想到應對此局面的,只有漠然垂頭,一飲而盡杯中酒。
這不會屬于他,從軍生涯中他掠奪過很多華麗的東西,不乏女人,但并不包括眼前這一個。
當夜他率先離席,任弟兄如何勸都不肯再多停留。回到府上已是掌燈時分,他精疲力竭回房躺下,鄭老夫人一路追著進來,替他脫鞋蓋被擦臉,他的頹唐被她自行理解為“需要一個屋里人”,在此之前他確實有過兩房妾侍,在他出兵征討匈奴前各行遣散回本家。此刻他面朝床里,一聲不吭,正暗自慶幸著另一件事,明天他將前往距京城千里外的燕郊,長時間駐守那里操練新兵,屆時他再不必為一個求而不得的女人煩惱。
第二天他起得非常早,努力不被眾人看出頹喪,像個硬朗的男子漢。豈料兵士剛出京城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堵在離城數十里的一座斷橋邊,天色將晚,回城不是個明智的決定,鄭昀命屬下暫時駐扎此地,等風雪過去。
那一夜,他遇見小玉。
準確地說,是女扮男裝的小玉。他撞到她時,她正在湖邊清洗趙大換下的衣物。樹上枝頭有清淡雪意,他的腳步無意中踏碎腳底碎葉,樹下的人聞聲回眸,如驚鴻一瞥,工筆畫卷。
那一瞬他仿佛看見雪落,潔凈長空傳來怦然輕響,有海棠花開。
短促沉默之后,她率先打破尷尬:“鄭大哥。”
這不是一個被抓現行的人該有的反應,他以為她會驚慌失措乃至痛哭求饒,可惜她都沒有做,而是選擇大方承認,坦誠到幾乎可愛:“如果是別人,我一定會跳到湖里去,可天實在太冷,可來的人是鄭大哥。”
無可奈何之下他唯有一笑:“你不怕我?”
“怕呀,”小玉心無嫌隙,音調輕快,是一心一意將他當長兄對待,“我怕你告訴趙大,我到處亂跑。”她的言行不能說非常文雅,但勝在單純可愛,心無雜念。鄭昀悵然一笑,心想,好運氣和好姑娘并非人人都能遇到。
第二天,他就發現帳篷里的衣服不見了,一件件全晾在樹枝上,是小玉干的。他難以置信:“全洗了?”
她興致勃勃地說:“還有陳家哥哥,張弟弟,歐陽叔叔的……”她列舉的這些都是平時頗照顧她,與趙大交情極深的兄弟,他強忍住一頭栽倒的欲望,問了一個眼下更關心的問題,“那我今天穿什么?”
小玉一下就愣住了。
風雪并沒有因為開春而有減弱的趨勢,鄭昀一面修補舊橋,一面遣人回京稟報,增補的軍糧遲遲未能到位,負責此事的沈相爺派親信下來視察是否如信中所說般嚴重,于帳外偶遇浣衣歸來的小玉,那親信深看她一眼,目中驚疑不定。
注意到這點的絕非鄭昀一人,當夜趙大拉著小玉翻身跪在他面前,再抬頭時眼中竟有分明水意:“哥,求你救救小玉。”
隨后的解釋讓他迅速明了前因后果,當今圣上年幼,沈相攬權輔政,曾引發過以內閣為首諸位學士的不滿,桑格連番上書懇請陛下放權于臣,事情非但沒有朝桑學士預期的方向發展,反而很快被查出其與藩商勾結密謀造反的證據,舉家被誅。而站在鄭昀面前的這個女孩竟是名臣桑格獨女,十年前得趙大父母襄助,僥幸逃生。
鄭昀想他終于開始理解自己的失落。
二、
沈相并不是一個容易周旋的人,鄭昀并沒有如桑格一樣選擇玉碎而舍瓦全,而是拜入沈相門下,附著他艱難斡旋于朝堂之上。轉念之間,鄭昀已有決定,他彎腰從地上扶起趙大,推心置腹道:“你叫我一聲大哥,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的妻子同我妹子一般無二,我會盡力說服沈相,你且放寬心。”說話間他不時安撫地掃一眼小玉,帶著可感的憐惜。
他的表情比安慰的內容更具說服力,趙大泣下,再三跪拜他的仗義解救,領小玉告辭離去。
不日,沈相親信查明軍中困境,于當天下午策馬回京回稟沈相,其間沒有一字過問小玉。趙大確信是鄭昀的話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越發對他忠心不二。只有小玉在那日送還洗后的干凈衣物時,問了鄭昀一個困惑已久的問題:“幼時我曾聽父親說過,沈相門生遍及朝野,朝中大部分出自他門下,是真的嗎?”
他微笑著正視這少女:“你父親說得沒有錯。”
這女孩繼承了他父親擔任言官時敏銳的直覺,只是其后教育未能加深這種天賦,他保持若無其事的表情,釋卷微笑:“不過,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很快又到重返邊關的時候,軍中家眷一路送至城門口,其中包括小玉,趙大百般軟語安慰,而她一味不理,掩面哭泣。近旁兄弟曖昧地起哄他都聽不進去,拉著小玉反復保證一定會完好無損地平安回來。
而他并沒有。
在去往邊關的途中遭遇匈奴埋伏,一場惡戰后,趙大挺身擋住原本射向鄭昀的暗箭,自己卻沒有挨到軍醫救治,因失血過多死去。
鄭昀以最高規格的禮儀厚葬了他的兄弟,所有人默契地保守這個秘密。遠在千里以外癡心盼君歸的少婦直至半年以后大軍凱旋時,才從鄭昀嘴里知道這噩耗。
她沒有哭,默然站起向他一福,旋身步入內室,這讓有備而來的鄭昀有點措手不及。他未解盔甲,返城下馬就趕去趙大家中,私心來講,他確實抱有讓她第一個見到自己的想法,但更多的是希望在她落淚痛哭時,由他給小玉一個懷抱。
他徘徊于廳中,一時竟然不知是該離開,還是等待。索性放棄這一選擇,掀袍抱劍坐于廊下靜等她出來。一身戾氣引侍女頻頻側目,趙大雖不算大富,但手頭也薄有積蓄,新婚之后即為她找了兩個丫鬟服侍。當中一位端了茶水進去,少頃即有驚呼聲傳出,鄭昀聽得杯碗墜地一躍而起,顧不上男女大防直奔內室。
小玉用一條白綾將自己懸于梁下,鄭昀一把推開那侍女,扶住她雙腿將她放下,探她頸下仍有脈息,便解開她胸前衣扣,大力撫她兩肋。身側侍女倒吸一口涼氣,他冷冷命道:“倒水。”
對方呆呆地看他,未作反應,鄭昀不再強求,抱起小玉揚長而去。替他趕車的車夫見他空手而入,最后抱了個女人出來,當下傻了,直愣愣地看著自家少爺:“這不是您搶的吧?”
三、
鄭老夫人甫見他脫口也是這樣一句話,但在看清懷中少女容貌后又變得異常溫和。鄭昀不便解釋,在大夫施針時才掠過其中曲折簡單道:“她家中遭遇變故,唯一的親人原本是我下屬。如今她一意求死,我怕再有意外,就將她帶到府中,望請祖母在我不在時多加看顧。”
老夫人確實如他要求那樣精心照拂,竭力開解,不要讓她自尋短見。她垂眸靜聽,醒后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鄭大哥現在何地?”
鄭昀此刻就在門外,正猶豫此時進去是否合適,乍聽他提起自己,便悄然止步,靜觀一隅。老夫人解釋:“他還在軍中,等他回來你們好好說會兒話。”
“不必了,”她神情倦怠,“我已嫁為人婦,問清楚幾件事,我就會走。”
鄭老夫人并沒有太吃驚,替她掖好被角:“我知道,剛剛大夫跟我說,你已有近三月的身孕。”
與此刻小玉驟然色變相比,門外的鄭昀反而成了最鎮定的人,對所有意外的估測中,早包括了小玉會懷上趙大的孩子這一點。她眼簾低垂,一掃此刻仍不明顯的腹部,雙睫微顫終于有淚簌簌落下,環臂埋首于膝中,間或有壓抑的悲泣逶迤。鄭老夫人用手反復地撫她長發,嘆一口氣:“從現在起你再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有人跟你同一條命。”
鄭昀想得沒有錯,鄭老夫人的勸導及時拉回了這個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女人。她倚在夫人懷中失聲痛哭,待她熟睡后老夫人才離開,遇到門口等候許久的鄭昀旋即色變,一牽他手腕將他拉到一邊,厲聲喝道:“怎么回事?”
他佯裝不解:“什么怎么回事?”
“她丈夫剛死還有了孩子,你還將她帶回家中,這是想氣死我嗎?”
“就因為她丈夫戰死,她孤身一人又有了孩子,我才托祖母多多憐惜,”鄭昀語氣平靜,聽得老夫人臉色也漸漸和緩下來,“孫子已有喜歡的人,過幾天就會帶來給祖母過目。”
他竭力回避與小玉見面,他知道趙大的死在她心中烙下一個猜忌的心結。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來緩和他們倆的關系,沈惠茹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契機,她是沈相眾多子女中并不受寵的一個,性格單純,重要的是,她近乎狂熱地癡迷自己。鄭昀第一次接受她的示好,將她帶回家中,并安排了一次與小玉不經意的相見,那一刻她釋然的表情讓他在茫茫前程中終于看到一線生機。
鄭老夫人為了讓她在府中安心養胎,對外宣布收她為孫女。蕙茹見左右皆喚她桑小姐,再細觀她婦人的發飾和腹部異樣,迅速明白她身份由來,女性天生的同情讓她頓生憐憫和親密,一挽小玉的手在她身側坐下,嘰里呱啦說起家長里短。
這是他回府趕來見到的情景。
蕙茹很快注意到了鄭昀,蝶一樣飛撲上去,鄭昀滿面笑意順勢摟住她,目光自然而然掃過微笑旁觀的小玉,從容地為她介紹:“這是蕙茹。”轉顧小玉時,他的臉上換了種罕見的溫暖笑意,“小玉,現在成了我的妹子。”
四、
看得出,三人中的兩位都非常滿意這種定位,連消沉數日的小玉臉上都因此有了少見的輕松表情。閑話片刻蕙茹先被老夫人叫去,只剩鄭昀和小玉,這一次她不再回避,而是直接問:“鄭大哥,我并非信不過你,只是這些天有些問題我想不明白。”
“你說。”
“趙大死后,為什么不見尸首?”
“軍事吃力,路途遙遠,這是權宜之計。”
“為什么趙大出事,卻遲遲不見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上門吊唁?”
“為了避嫌,他們湊了錢托我轉交給你。”
“那你呢?”她雙目隱帶困惑,較幾日前少了些猜忌,多了些深信不疑,“為什么這樣不計較嫌疑幫我?”
“很簡單,”他聲線紊亂,帶了平時罕見的不平靜,“趙大因我而死,如果可以有一次重來的選擇,我會欣然拱手奉上自己生命,更別提那虛無縹緲的聲譽。”
因愛屋及烏的緣故,老夫人非常喜歡蕙茹。這喜愛跟對小玉的照顧是不同的,前者會成為她孫子的良伴,而后者,是鄭昀要恕的罪過。她不時在他面前提及蕙茹的可親可愛,試探他意思,鄭昀從不回避,但,也從不做任何表示。
這是她唯一的孫子,內斂深沉,情緒克制,從不把真正的愛憎喜怒擺在臉上。很快,一件小事讓鄭老夫人窺見心里一直試圖回避的某種猜想。
她請蕙茹留下用午飯,詢問鄭昀她的飲食有何忌諱之處,鄭昀脫口而出:“她嗜辣。”但事實上,真正喜歡吃辣的不是蕙茹,而是小玉。
所謂蛛絲馬跡,要找竟然到處都是。鄭老夫人用來安慰自己的巧合逐漸演變成了某種必然,他清楚她飲食習慣,她的喜好,她習慣在午后醒來喝一杯羊乳,而他的書房里也終日彌漫著相同氣息,她最愛的花是蠟梅,于是那一年冬天府中飄散著素馨的香氣。表面上他對蕙茹無微不至,可他為數不多的真心微笑,都奉獻給了小玉。
她愛她的孫兒,這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牽掛,他犯糊涂,但她不可以。
女人懷孕是件折磨的事,連容貌都會與往時大異,何況小玉同時又承受著喪夫之痛,更無心修飾自己,與外形正處于鼎盛時期的蕙茹相比,她一點也談不上秀麗。但鄭昀仿佛看不見這一切改變,除非有緊急的狀況,大部分時間他都跟蕙茹在一起,因為只有如此,才能正大光明去找小玉。
老夫人心里跟個明鏡似的。在單純的蕙茹面前她什么都不說,只有去看小玉時才會故意透露點他們倆的相處情形,她倒全無芥蒂,順著老夫人的話問起有可能的婚期。這話正合老夫人心意,待要開口,就聽門外忽有人淡淡道:“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不知?”
兩人尋聲望去,鄭昀和蕙茹就站在門外。他的表情漠然到讓人心驚。
蕙茹兩頰隱見淚痕,撲到老夫人懷中大哭:“您可白疼我了。”鄭老夫人暗道不妙,忙不迭問怎么回事,蕙茹并不回答,一味哭泣。鄭昀環顧左右,看到邊上未飲的安胎藥揚手摔在地上,揚袖一指蕙茹,冷道:“你自己來說你做的好事。”
蕙茹轉而撲到小玉膝下:“桑姐姐,我不是有心害你和你的孩子的。”聽到這句小玉已是大驚,蕙茹啜泣不止,“我只是想桑姐姐早點生下孩子,這樣鄭哥哥就可以多點時間陪我了……”
鄭昀不喜她拖沓的解釋,直接道:“她將催生的藥物投到小玉藥里。”
老夫人嚇得一聲聲念阿彌陀佛。小玉臉色煞白,腹部陣痛,鄭昀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抱起,朝外怒喝:“大夫呢?”蕙茹嚇呆了,大哭著膝行至小玉身邊,抱著鄭昀大腿哀求:“我的父親是宰相,他一定能請來最好的大夫為桑姐姐接生的。”
處于劇痛中的小玉霍然睜大雙目,抓住身邊人的手,逼問:“你說你是誰?”
鄭昀的表情瞬息萬變。
只有蕙茹一人蒙在鼓里,含淚回答她的問題:“我姓沈,我的父親是宰相,鄭哥哥十年前是我父親的學生。”
五、
她的表情是他這一輩子都不愿去承受的驚痛,她的眼中有他愿肝腦涂地以求消除的憤怒,她近乎絕望的哀號聽起來不像人所有。那一刻鄭昀忽然非常懷疑,這輩子他是否還有可能再接近她的心。
他以最快的速度將她抱回床榻:“活下來,否則你這輩子都聽不到我解釋。”小玉神色一震。他已旋身跪于老夫人面前,以額觸地,是一記確鑿的求情:“祖母,我求您,救救小玉。”
此話既出,一切都已水落石出。
“保大人還是孩子?”終于產婆將這問題擺在他面前,蕙茹淚流滿面求他原諒,她太天真,她的天真助長了他理所當然的冷漠。鄭昀徑直越過蕙茹往產室走去,氣得鄭老夫人一震手杖,揚聲厲喝:“你站住。”
他沒有。
“你要是再走一步,我就死在這里。這就是她的命,是生是死,都是注定的。”
不,不是的,鄭昀想告訴他的祖母,他有無數過去要讓這個老人明白,那個躺在屋子里的女孩在十年前遭遇了一個怎樣的變故,她被迫接受了她無力逆轉的命運,他從沒有這樣熱切期盼他的祖母能感同身受他的慶幸,慶幸無常的命運仍將她帶向自己。
最后他卻只字未提,那等待本身于他就已經詩意無比,無須再議。他對老夫人笑了笑:“祖母,如果您死了,我就自刎謝罪隨您去,但如果她死了,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活過來。”
老夫人臉色突變。他步入產房,屏退左右后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脫下上身所有衣袍,赤膊進入內室,雖已過了嚴冬,但屋內火爐的溫度并不足以讓一個赤膊的人感覺溫暖。
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小玉先看見的是他胸腹和肩胛處深淺不一形狀怪異的傷疤,象征著他所經歷的每一場艱難戰事,那些艱苦歲月投射在他身上的痕跡。他指著每一道傷疤講解它們的來歷。
“十五歲的時候,我被父親送到軍營里,認識的第一個兄弟就是趙大,兩年后上戰場,我替他扛了一刀。”
“十八歲,錦州。匈奴的箭橫插進我的肋骨,趙大拼死救下我,讓我咬著他的手指將箭從我身上拔出來。”
“二十三歲,燕郊,趙大的坐騎受驚,踩碎我胸骨,我硬是一聲不吭忍痛至上京,就怕被人發覺怪罪于他。”
他沒有往下說,此刻他的手放在胸口顏色最深的一處傷疤上,表情凝重,除非親眼所見,小玉絕不會相信那種陷于久遠年代的苦痛會出現在這樣一個云淡風輕的男人臉上。
“這是趙大為我擋的那一箭。”他的聲音是史無前例的艱澀,“他死的那天,我也已經死了一遍。”
“就因為我曾是沈相的學生,我就會去害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小玉,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那些出生入死,榮辱與共,連明日升起的朝陽都是老天格外開恩的恐懼,趙大就像我的手和腳,你以為一個人斬斷他的四肢,他還能完好無損地活下去嗎?”
他半跪在她的床邊,抓住她的手:“生下這個孩子,你不能就這么不負責任地到陰曹地府跟趙大團聚,他會恨你。”
六、
小玉產下一個男嬰,當夜。
鄭昀精疲力竭等了一夜,在被產婆告之這消息后,他一聲不吭,默默走開。
在小玉出月子以后,老夫人主動提議將她送去自己南邊的娘家,那里山好水好,非常適合調養身體。
事實上反對這個決定的只有鄭昀一個人,經她生產一役,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所有人早已一清二楚。蕙茹眼微紅,天真的少女洞察了深愛男子不為人知的痛苦,他的痛苦反噬自己身上,卻成了無可化解的嫉妒:“桑姐姐孩子都生了,有腿有手的,難不成這輩子都要待在鄭家嗎?”
兩人大吵一架。老夫人將小玉拉到一邊,正待開口,卻先聽她溫和道:“您不用說什么,我心里明白。”
鄭昀意外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腿,那天晚上京城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府里養傷的男子心跳如擂鼓,那只有大軍逼近時才有的五內俱焚讓他放棄等待,一躍而起,拖著傷病的腿趕去小玉暫居的別院,如他所料,人去樓空。
他推開為他遮傘的下人,沖入雨中,在城外野郊追上疾行的馬車,掀簾那瞬雨水沖下眼睫,車內小玉的容顏有初見的錯覺,那咫尺迎來的一朵艷色海棠,他的聲音隨驚雷一同響起:“你還想躲到什么時候?”
過往記憶從塵埃中激射而來,帶著此生此世不死不休的決絕:“我愛你,小玉。”
一切都已分明。他的命運自此清晰可辨,鋪于眼前。
“就算死,我都不會放你走。”
他的腿傷復發,送回府中已血流如注。
他堂而皇之留下小玉,不肯她離開視線左右,無法釋懷的只有小玉,這是鄭昀唯一無法還她的心安理得,他只能陪她煎熬。
腿傷一養就是大半個月。昔日好兄弟上門探望,小玉滿面通紅正要躲開,卻被他硬拉著手在身邊坐下,進來幾個由先前的震驚轉至訝異最后卻是萬事已定的淡然,當中年紀最長的歐陽在例行問候之后,提出了告老還鄉的請求,同來的弟兄紛紛附和。
鄭昀答應過幾天給他們確切的回復。來人相繼告退,小玉執意送他們到門口,問得傷感:“歐陽叔叔,一定要走嗎?”
弟兄幾個均相顧無言。頂小的張遠幾次要開口,被人硬拽著不能吱聲,憤憤地瞪了小玉一眼,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門前臺階上。
歐陽沉默不語,將晚的暮色里他憶起過去歡飲達旦的好時光,澀澀笑了:“當年你和趙大成親那杯酒仿佛還在眼前,如今想想趙大,再想想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們,真覺得世事如棋,了無生趣。”
七、
小玉驚了驚。
張遠被幾個哥哥生拉硬拽漸漸走遠,邊走邊頻頻回頭看她,目中有悲憤之意。在鄭昀面前她卻只字不提,在她精心照顧鄭昀起居的同時,蕙茹來找自己,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問她:“你怎樣才能離開他?”
她聲淚俱下:“你愛他嗎?”
小玉近乎恐懼地發現,她不能像過去一樣迅速地回答這個問題。他用無處不在的呵護和強勢的手段進駐她的心,讓她恐懼,也讓她目眩神迷。
她無能為力。
“桑姐姐,其實我早知道鄭哥哥喜歡你,他愿意帶著我,也只是因為這樣子能夠去見你。”蕙茹悲哀地笑,“我是小,可我并不傻。十年前鄭大哥追隨我父親,害得朝中那么多官員家破人亡,就算他心里不說,我也知道,他一定對我存有芥蒂……”
張遠回鄉下的最后一天晚上被人發現死在自家床上。鄭昀聽說后撐著病體去他家里探望,眾兄弟站在距離他們很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他們倆。
歐陽目光冷漠,帶著針刺的痛:“張遠什么都沒有說,他也什么都不會說。”
鄭昀迎視他的目光:“他的死,我也很傷心,你們都是我鄭昀生死相照的兄弟。”
“是嗎?”他近乎譏諷地笑了,揚袖一指小玉,“趙大的遺孀就在這兒,你來告訴她,為什么趙大連死都不讓小玉看見尸體,為什么當時離趙大最近的張遠會死,他到底看見了什么你不能讓別人知道?”
他痛心疾首地連聲問:“你說我們是兄弟,為何不讓我這個兄弟死得明明白白。”
鄭昀漠然吩咐左右:“送夫人回去。”
歐陽被刺激到了,揮動雙臂,連連質問:“她是趙大的妻子,何時是你的夫人?”
鄭昀不欲多加解釋,馬車等在門口,他抱她上去。不出所料,她哭得無聲無息。
所有無言的恐懼在那一瞬都變得同煙霧一樣輕,當她啜泣著問:“真的是你害死趙大的嗎?”
“不是。”
“是你嗎?”
“不是。”
她不停地哭,哭了一路,鄭昀使盡渾身解數也未能讓她展顏一笑,只有將孩子抱到她身邊,她才會展露少見的愉悅表情。
這讓他很絕望。
當她忘不掉趙大,那原諒自己又有何意義?鄭昀忍無可忍奪過孩子,孩子在他懷里哭得驚天動地,她消瘦而驚恐的目光是他今生今世無法承受的痛。
“你不是要一個答案嗎?那我索性告訴你,因為沈相早清楚你的存在,只有趙大死,你才能活下去。這就是真相。”
八、
她愣了。
“就是我殺了他,冷箭是我命人放的,軍醫我特意拖延不讓人給他醫治,張遠目睹這一切,所以他也得死,”他字字確鑿,又字字誅心,“小玉,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在籌劃今天這個結局,對,我后悔十年前害你家破人亡,我后悔十年前不是由我救你,小玉,就算你恨我,我都會,也有能力把你留下來。”
她放聲大哭,那種悲慟哀號的哭泣方式鄭昀聞所未聞,仿佛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哭泣再無其他情緒。他想抱抱她,但他不能,他吩咐左右照顧她,然后抱著她的孩子走了出去。
雨停天晴,他傾聽著屋內的動靜。
檐下積了一夜的雨水,滑下屋檐時幾乎像他的眼淚。
他心里的淚。
她越來越沉默,她的精力如枝頭積雪,無聲無息地融化。鄭昀頻繁地去看她,不驚動她,站在很遠的地方看她目光迂回的風景,直到她回頭發現自己,他會過去溫柔地問她今天做了什么。
她從不回答,直到有一天輕輕地開口:“立春了……”
按捺不住心中狂喜,他立刻回頭命人準備踏春用的一切物件,對她微笑:“城外花都開齊了,我帶你去看看好嗎?”
老夫人憂心忡忡,近乎無助地看著自己孫兒作繭自縛般的狂熱,這個老人并沒有猜錯,就算暫時的妥協也是小玉逃出生天的權宜之計。車上小玉起身欲逃,鄭昀見勢不妙,以身體為墊護住小玉,兩人同時從疾行的馬車里摔了下來。
他的右臂骨折,卻絕口不提因何受傷,老夫人終于意識到,任何人都不可能更改他的一意孤行,連他自己都不可以。
她的一生將到盡頭,而她最愛的孫子才剛剛開始,她不能眼睜睜看一切壞下去。她煎好湯藥,請小玉看火,微笑地提醒她:“重傷的人不能食附子,損耗心血,對病人非常不利,你要記住了……”
小玉不解地看她,回過頭心中白光倏地而至,劈過心底。
她煎好的藥端給鄭昀,鄭昀一飲而盡,將空碗奉還。她并不接,步步后退,顫抖的雙手無情地出賣她的掙扎。鄭昀清楚他曾向自己的心打的某個賭至此已經輸得一塌糊涂,再無回天之力,但他仍在笑:“我喝完了,你走吧。”
“對不起……”她不住搖頭,淚水簌簌而落,像是承受不住無形中的壓力,“我不知道……”
他探過身體將她摟在自己懷中,搖晃著她,像安慰一個孩子那樣:“小玉,這是你應該做的,不要怕……”
等了許久預估的疼痛并沒到來,侍奉老夫人的丫鬟驚慌失措地推開他的房門,驚恐道:“老夫人不好了。”
鄭昀一躍而起,趕去她房中,老夫人安然地躺在床上,床頭放著半碗藥,小玉為鄭昀煎的傷藥。他顫抖地試她的呼吸,已無動靜。渾身力氣驟然脫離身體,他近乎無力地癱倒在老夫人床邊,隨后趕來的小玉見到這一幕,雙膝一軟,跪在鄭昀身后。
老夫人喝了她為鄭昀煎的藥。她騙了小玉,附子對傷者并無大關系,只是她會死,她要用自己的命換小玉原諒鄭昀。
她說過,她愛自己的孫子,非常愛。
九、
鄭昀放下老夫人的手,轉身看她,面上已無悲喜,只是近乎虛脫的表情:“我將趙大安置在燕郊養傷,你想走的話,我送你見他。”
小玉驟然抬頭,眼中痛色不減,驚疑不定。
“趙大并沒有死,我們遇到突襲是沈相派來的人,”他疲倦解釋從前試圖隱藏的真相,“我只能營造趙大已死的假象,他才可能放過你。”
“至于張遠,”他目光轉冷,“他早被沈相買通,已有二心,趙大受傷就在身邊,如果繼續留下他,趙大未死的真相遲早會被人得知。”
鄭昀看著她,眼中滿是絕望:“我以為你會死心,但我沒有猜對。”他回頭看一眼睡容安詳的祖母,輕輕道,“就好像從前,我會以為你會愛上我。”
“記得嗎,”他眼中滑下兩行帶血的淚,平靜地說一件與生死無關的事,“那天晚上你被趙大領到我面前,我以為你終有一天會愛上我。”
“兩次,我沒有一次猜對。”
很多年后,她仍是趙大的妻,鄭昀一生未娶。很多年后他們都會想起初見,她是趙大的妻,他以為她會愛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