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再長的傷心,都會有終結的那一天。
【1】
崔衍十三歲那年多了個小媳婦,小媳婦比他小五歲。
白白軟軟,秀外慧中,就像個糯米團子,說起出身,便讓崔家的老爺子哀嘆兩聲。
說低也不低,瑯琊王氏的女公子,這個姓是何等顯赫。
然而說高也不高……這個姑娘,是個庶出。若不是庶出,也不會與他們崔家結親,那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人選。
這姑娘便如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那時崔衍剛從外面瘋回家里,白色的衣服都染成了墨色,來不及更衣就被母親拽了過去,一臉狼狽地在柳樹下見到了王靈。
王靈身子不好,初春仍然穿著厚厚的大氅,一雙眼睛漆黑瀲滟,相貌不算頂頂好看,可清秀溫婉,是最討長輩歡喜的模樣。
“這是阿靈。”崔家的主母衛氏頓了頓,“你未來的妻子。”
崔衍仔細打量了王靈一番,他相貌俊秀異常,哪怕形容狼狽都掩不住華光,王靈呆了一呆,崔衍就有點失望地搖了搖頭,
“不好看,而且女孩子最麻煩了。”
衛氏頓了一頓,一巴掌扇在崔衍的后腦勺上,把他打得一個趔趄:“這是說什么!”
“沒關系的。”王靈對衛氏笑了笑,細聲細氣地說,“不熟罷了。”
崔衍便認定了,這是他最不喜歡的那類姑娘。
溫順恭謹,從不會上墻下樹烤鳥釣魚,成天不過練字玄理清談文章,無趣木訥。
當他從夫子的課上溜出去玩耍的時候,王靈只會在家里陪著衛氏女紅或習字,他每次經過的時候會注意兩眼,然后就暗罵一聲無趣。
——他可是從來沒想過,他的妻子竟然是這副模樣,和他所有的想象都南轅北轍。
什么都沒有流言傳得迅疾,這件事很快就流傳開去,國子學的人都知道,崔衍不喜歡他的未婚妻子,他的未婚妻子是王家的庶女。
傾慕崔衍的人可不在少數,先不說崔家的門第,就沖著那張臉皮,也能看出往后是如何的美好姿態,小時候雖頑皮些,但大了自然就會沉靜下來,更何況崔衍自小聰慧,又和太子司馬玄交好,以后自然不是凡品,早早已被世族注意,便也不阻止自己的女兒跟他來往。
崔衍雖不怎么喜歡嬌滴滴的女子,但世家培養出的風度,自然不會表現得失禮,他光明正大表示嫌棄的,不過是王靈。
王靈九歲才會正式與他們一道念書,不過已經有許多人對她虎視眈眈,只不過王家的這個身份,還是令許多人望而卻步。東宮素來早慧,聞言道:“王家這一代子嗣稀少,主家不過只有王靈和王行這一對親兄妹,同是庶出。王家的夫人不能生育,又善妒,王行早已成年,而給王靈找個可靠的家族嫁出去,崔衍是最好的人選,但這樣的話,王家肯定不能再庇護她……”
眾人一聽,就放心了。
于是王靈來的時候,受到了最高規格的歡迎。
初來的第一天,她的衣擺被不小心沾上了墨汁,宣紙也總是破的,她不擅玄理,便頻頻考到此處,只要她答不上來,必定哄堂大笑。
崔衍就默默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觀。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這小姑娘并沒哭鬧,只是淡淡地微笑著,若不是眸中清淺的疲倦,根本看不出,她是真的受了苦楚。
他們一同回到崔家,定親的時候,衛氏就為了她專門收拾出了一間屋子,所以她直到及笄,便一直會在崔家居住。衛氏在門口迎接他們,關切地詢問王靈。崔衍放慢了腳步,想要聽她怎么回答,有片刻的沉默,他聽見她輕聲道:“相處都十分融洽,崔小公子也……十分照顧我。”
衛氏長舒一口氣:“他總算還懂事。”
崔衍震驚地抬眼望向王靈,而她只是對著他微笑,隨下人走遠了。
第二天依然。
她對衛氏的回復也依然。
第三天也是這樣,第四天……第五天……
崔衍坐不住了。
【2】
崔衍是有點護短的,更何況這人還是他未來的妻子,他雖不待見她,但萬萬沒有別人也不待見的道理,王靈不告小狀,也會在衛氏和夫子面前替他掩飾功課,看得久了,也覺得她清麗秀美。
所以當楊家的孩子當眾羞辱王靈的時候,崔衍終于拍案而起:“適可而止吧!”
一室靜謐。
那楊家的孩子是個好臉面的,愣了一下后也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小孩子之間難有道理,沒說幾句便扭打在一起,各自的親友本來想要勸架,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最后竟然演變成大亂戰,將整間屋子都鬧得不成樣子,差點把夫子氣得背過身去,隨后拂袖,令各家的長輩領回去。
崔衍在祠堂里跪到深夜,燭火寂寂,半夜有人偷偷溜進來,手里提著一個食盒。
王靈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輕聲問:“你何必。”
“你畢竟是我的媳婦,不能總是被他們欺負了去。”崔衍邊吃邊含混不清地說,他看到王靈的臉騰地紅了,而他也沒好到哪兒去,猶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女孩的頭頂,“以后,我來罩著你吧。”
漫不經心的神情,珍而重之的話。
在崔衍罩上王靈之后,王靈終于漸漸融入國子學,她原本便脾氣溫和容易相處,一下子就和眾人熟悉起來。而其中與她最為和睦融洽的,是東宮司馬玄。
偶爾她和司馬玄說話,會忽視崔衍,崔衍一臉郁悶地離開的時候,就有人笑道:“崔少又被媳婦拋棄了啊。”他瞪了那人一眼,王靈卻沒注意這里,崔衍就可憐巴巴地坐在一旁抄字——總不能總叫阿靈替他熬夜代寫功課。
而且,崔衍心知,王靈和司馬玄之間有一種默契,是他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這兩個人在一起時,似乎所有人都無法融入,雖然從表面看,這兩人脾氣性格都相差太多。
他越想越心煩,擱了筆,撐著腮,將自己好看的臉都揉成一團。
天空湛藍如洗,云朵柔軟,時光綿長。
崔衍消瘦得太厲害,司馬玄看著他的模樣,心下了然,原本兩人便私交甚篤,他亦不愿因為此事礙了兩人情分:“有什么話就說吧,是阿靈的事?總歸她是你未來的小妻子,犯不上吃味吧。”
崔衍張了張嘴,又閉上,半晌說:“你以為我喜歡阿靈?”
“有誰不知道你喜歡阿靈?”司馬玄好笑又好氣,“我和她之間非你所想。”頓了頓,“今年阿靈便十四了吧,及笄之禮一過,她便嫁入崔家了,你又想些什么。她平日怎么對你的,幾乎都快把你寵上天去了,看你腰上的穗子,身上的香囊,還有往昔的功課……更何況,阿靈喜歡你這件事,整個國子學,怕是只有你一人不知了。”
崔衍腦子嗡的一聲。
【3】
距離及笄之禮五個月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王家的主母病逝,王靈的母親被扶上正妻之位,王靈的兄長王行正式入朝為官。
王靈一時身價大增,嫡出庶出,可并不是簡單二字能比。
可這帶給崔家的,卻是愁大于喜,誰都知道,王靈當時是因為庶出迫不得已才避禍崔家,可如今以崔家的身份,難免高攀,若此時王家執意悔婚,雖然有違道義,卻也無話可說,畢竟太子妃,或是謝家主母,才應該是王家女兒最終的歸宿。
崔衍郁郁寡歡,一個人抱著酒壇子在房間中獨飲。他酒量本好,然今日不知如何,卻早早醉倒。王靈進來的時候,崔衍已經歪在桌上,那張俊美異常的臉染上微紅,顯得尤為好看。
王靈輕輕推了推他:“阿衍,醒醒。”頓了頓,“你最近一直不太對,阿娘讓我來看看你。”
崔衍睜開眼,眼前的王靈朦朧了視線,他垂下頭:“我沒什么不好的。”
王靈嘴唇微挑,彎出個微笑:“你瘦了這么多,再看看這些日子發生了什么,我還能不知道?有什么話,你不能直截了當地問我?非要我從阿玄那里得知。”她看著崔衍撇過頭去,耳朵泛紅,“我不會走的,阿衍,其實我……”
“我高攀不上你,阿靈,不是因為你是王家的大小姐,而是,這樣步步為營的算計,我高攀不上。”崔衍將手指抵在額頭上,聲音疲倦,“自從你進入崔家,討好我母親,又以未來主母的身份光明正大接觸所有隱秘,以你的個性,不可能不利用崔家做些什么。隨后進入國子學……里面都是各家的貴嗣,而當時以你庶女的名義,就算加上我未來妻子的身份也是萬萬不夠,幸好我人緣極好,在我的庇佑下,再加上你的個性,如魚得水,甚至獲得了阿玄的青睞……”
“我本來以為就到此為止,這樣的手段,我甚至慶幸你能擁有,因為你將來會是我的妻子,你不能那樣柔弱,可是那天阿玄告訴我,你一直喜歡我……是怎樣的鐵血心腸能讓你冷眼旁觀我那些年追逐過那些姑娘,我甚至毫不避諱你,而你笑容妍妍,仿佛真心為我著想,我甚至能想到背后你會做些什么。而在我每次心灰意冷的時候,你就恰好出現,有花有酒,蓄意招惹,每次都在我心上輕輕一點,表面卻從不親昵——欲迎還拒,你真是做得相當好。”
“而對待心上人都如此精心算計的姑娘,我崔衍不愛那些曲曲繞繞的算計,我甚至不愿入朝,還不如投身疆場以身為劍,不過是討厭那些筋疲力盡的算計,所以阿靈,這么與我步步算計的你——”他伸手撫摸王靈毫無血色的臉,“我高攀不起啊。”
【4】
崔衍滿臉憔悴,默默地在紙上寫了個“九”字。
司馬玄睨了一眼:“和阿靈九天沒說話了?難受成這樣,為何要向她坦白?你大可一輩子裝傻。”
崔衍不作聲:“我沒法娶她,你知道我多怕麻煩,我無法想象和她共度余生。”
司馬玄淡淡道:“你既然能受得住我,為何受不住她?你是我至交好友,而我初見王靈,就知道這是個和我如出一轍的女子。”他翻了一頁書,手指在書頁間微頓,“你要解除婚約嗎?”
“嗯。”崔衍許久才從嗓子中悶出這個字。
“你若解除婚約,她勢必是我的新娘,我總歸要選個妻子,這樣知根知底又聰慧的,我倒是喜歡。”司馬玄突然撂下書,看著崔衍,神情中竟然有憐憫,“可是阿衍,你放不下,你看起來飛揚跳脫,但是若認定了,那就是一生,你喜歡她,你放不下。你不能讓阿靈一生都遷就你……婚姻,本就是兩個人的事,你為何不能忍讓她,錯過她就再也沒有……”司馬玄淡淡地道,“王家的情勢并不好,若王家最終決定和我聯姻,我不會拒絕,我需要一個外戚,而王家也需要依仗。”
當崔衍記下十二這個數字的時候,王靈病了。
她身體本就不好,最近由春往夏,受了寒便發起熱來,崔衍在房中聽雨打芭蕉,最終還是沒忍住,拔腿便往王靈房中跑。
王靈燒得面頰通紅,看見他進來,就彎起眉眼對他微笑,那笑容看得崔衍心一抽一抽的,走過去接過下人的藥汁,默不作聲地一勺一勺喂給她。
王靈怕苦,喝了幾口就眉眼皺成一團,他又喂給她蜜餞,在她被嗆著的時候輕拍她的背,兩人均是默不作聲。待一切完畢,他起身便要離開。
袍角被人拽住,那人還在發高燒,手有些不穩,卻抓得很緊:“阿衍,我錯了……”
有眼淚從王靈的眼中流出來,她咬了咬唇,努力露出一個討好的微笑:“你不要不理我。”
那眼淚就流到了崔衍心里,他腦子嗡的一響,有莫名觸感從她抓著他袍子的地方一路滾到心臟,酥酥麻麻,然后轉眼綻成百千花朵,他無法猜度她究竟是真情流露還是精心算計,可是他已經不在意。
這是他的姑娘。
他說要罩著的,他喜歡的姑娘。
什么自由……大義……什么虛偽……算計……
崔衍突然彎下腰,一把箍住王靈,牙齒咯咯作響,王靈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被他捏痛,而崔衍的聲音響在她的耳側:“我認栽,以后你就算把我、把崔家都啃光了,我也認栽,一輩子就一個媳婦,我要你,阿靈,我喜歡你。”
【5】
“我家阿靈啊……”
“清秀端莊秀外慧中。”司馬玄打斷他,“這都炫耀了幾天了,你煩不煩?”
崔衍嘿嘿地笑:“不過最近阿靈的哥哥總往我們家跑,見了幾次阿靈又跟我爹娘密談,一晃眼阿靈就要十五歲了……”
司馬玄卻沉默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開口:“阿衍,你是真的很喜歡阿靈嗎?”
崔衍瞪了他一眼,心知這好友從不會做妄言之事:“你這是什么意思?”
司馬玄霍地起身,將手中的書一把扣在崔衍臉上:“沒什么,我聽說你要受封厲鋒校尉之職了,恭喜。”
崔衍從小就想做個將軍,這個職位很明顯是為他鋪路的。
最近崔衍諸事順利,心情頗好,于是拱手說:“同喜同喜,我聽人說你也馬上要定太子妃了,不知是哪家千金?”
司馬玄沒說話,將他臉上的書取下,突然極認真地說:“阿衍,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你又犯什么病?”崔衍撇過頭去,“有件事要和你打聽一下……聽說王家近來很不如意……”
他已有預感,卻本能地否認。司馬玄順著他轉了話題:“王家百年簪纓,本就被父皇所忌憚,處處打壓,而近來王行又在任上犯了個差錯……”舌尖一轉,終究還是沒把那句話說出來,“想來被壓下一流世族也是大有可能。所以王行……王行可能是怕這一點,才頻頻去崔家,想把你們的婚事敲定吧。”
“憑什么。”王靈將茶杯擱在一旁。
“我知道家族虧欠你許多。”王行看著她,兩人均是如出一轍的溫柔秀雅眉眼,黑色的眸中卻全是冷然,“但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皇上集權,打壓傾覆各大世家,其余世族不是投靠便是被削,但我王家是什么身份,若是被打壓下去,得罪過的勢力均會欺壓到我們頭上來,到時候百年大樹也會被蟲蟻啃噬殆盡,這不是一個人就能改變得了的。王家不能倒。”
“哥哥真是糊涂。”王靈輕笑,“你真以為向皇上投誠,以我的婚姻為契約就可以令皇上不對王家動手?”
王行沉默地望著她:“我知道這不可能,但這會爭取到更多的時間,在他忍耐到動手之前,我有很大的可能會找到能夠牽制他的東西。”
“為了一個可能,哥哥想要犧牲掉我畢生的幸福。”王靈捂住臉,聲音猶如嘆息。
王行長久地注視著她,然后沙啞著嗓音開了口:“是哥哥不對,可是哥哥沒辦法。”
他跪下來,握住王靈的腳踝,可是王靈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聽他慢慢地說:“很小的時候,我們因為是庶出不得不分離,后來步步算計終于令正夫人心力交瘁而死,你以崔家的隱秘向父親換來了母親被扶正,而我們也終于出人頭地。”他的發間赫然已有白發,“我窮盡心力才得來家族權力,令母親不用擔憂惶惶,我們沒有輸的機會,阿靈,我不想……再回到任人魚肉的日子了。”
“若有來世,當以犬馬抵你今日。”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選擇。”王靈淡淡地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溫柔,“我只是愛上一個人,不知這么難,若一早知道,我不會拖他下水……他本不屬于我,只是我太自私。”
“阿衍兩個月后會隨軍歷練。大約有半年的時候,這半年……一定要瞞好他。”
【6】
崔衍臨行前約好給王靈帶一束夙息花,那花只生于北方,江左從未得見,故王靈一直心有遺憾,王靈勉強笑了笑:“待你回來,那花不是早就謝了?”
“我準備找來種子,帶回細細栽種,心誠者靈……”崔衍笑道。
本預計半年戰事,卻在四月中奇跡結束,隨即班師回朝,崔衍立下大功,連跳四級,進入城中,才發現燈火通明,滿城紅錦。
“今日有什么喜事?”崔衍錯愕,詢問身邊的人。
“你歸心似箭,竟然不知道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日?”那人笑道,“聽說太子殿下龍章鳳姿,與王家的大小姐正是絕配。”
崔衍腦子嗡地響了一聲:“你再說一遍?!”
他一直未坦誠身份,于是那人聞言不悅:“不就是,王家的大小姐與崔家解除婚約,然后與太子定了親,今日正是吉日……”
話未說完,崔衍已經不見了蹤影。
風刮過臉頰,寒雪刺痛眼睛,他騎上戰馬,不要命地向東宮奔去,周圍所有景物都被帶入舊事。
自然在東宮門前被人攔住,他幾乎如同瘋魔一般地向里面闖,東宮親衛認出他是崔衍,不敢造次,然而兵戈相向間難免受傷,幾個人使盡了全身氣力將他制住的時候,崔衍已經很受了幾道傷,頭上也磕破小塊皮,掙扎間有什么精心藏好的東西掉出來,正是夙息花的種子,王靈只聽說過一次,便再難忘懷,心心念念想要一見。
他一直以為心誠則靈,一直以為只要努力,就能夠一直在一起。
“……只要心誠,就能將花帶回來給你,只要心誠,我們是不是就能白頭偕老。”
鑼鼓喧天,笙歌從很遠的地方次第傳來。
可他只能想到很久之前,那個姑娘紅著臉,細聲說:“聽說親手栽種這花,便能永不分離。”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有誰對他說過這句話,可崔衍仰起頭來,血淚齊流:“可這不如意之事,為什么偏偏是帶走了我的阿靈!”
紅燭艷艷,司馬玄一身喜服進了洞房,挑開了王靈的蓋頭。
蓋頭下的王靈姿態沉靜,眉目如畫。
他靜靜地望著她,他一直欣賞王靈,甚至也曾心動過,可他望著自己的新娘,說出的第一句卻是:“你后悔嗎?”
王靈頓了頓,說:“我一個人的幸福,保存了家族上下四百八十二人的輝煌,再來一次,我也會這樣選擇。”
司馬玄靜靜地聽著,王靈正坐在那里,深衣長袂,眼神清寂。
過了一會兒,眼淚簌簌而下:“我后悔。”
“我為什么不后悔,還差一點,我就可以嫁給我真正喜歡的人,清河崔家的崔衍,我喜歡了他七年,一生中有幾個七年。
“我差一點就可以真正成為他的妻子,我明明知道他也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
“我們會在一起,我相信我們能白頭偕老,我和崔衍。
“母儀天下,光耀門楣,那都是很好的,我會承擔身為女公子的責任,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和他在一起,事到如今,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7】
王靈嫁入東宮兩年后,崔衍娶了謝家的女公子,王靈的表妹,官拜綏軍將軍。皇帝有意抬舉崔家,一時風頭正盛,竟然擠入一流世家之列。
與之相對的是王家的狀況越來越差,雖然王靈身為太子妃,但是王行的官職一壓再壓,執牛耳的聲名漸漸名不副實。皇帝大肆打壓王家,然而王家何等氣派,受不得這等侮辱。在王靈回王家省親之后,這矛盾終于爆發。
朝堂利益紛爭兵不血刃,而王家終于節節敗退,被皇帝迫到無路可走,背水一戰中王家大敗,以叛賊名義被下令圍剿。
風雪蕭蕭,滿面素白,江南鮮有這樣的大雪,似乎整個江南在一夜間就這么老去了一般。
王靈注視著面容沉郁的王行,淡淡道:“他們追上來了?”
王行頓了頓,道:“我會帶領剩下親兵迎戰,你帶著阿娘逃走……”
“說什么傻話。”王靈打斷他,目光卻轉移到很遠的地方去,“你是王家唯一的男丁,更何況若是我和阿娘逃出去,要我們如何存活?現在既然已經逃到這里,你趁勢去江北,雖是逃亡,但剩下的家底足夠衣食無憂,你借給我十個人,我穿上你的衣服引開他們。”
王行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我已經虧欠你那么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就算我活下來,也不可能再與他相見,所以欠我的那些,下輩子再還給我吧,哥哥。”王靈輕輕地笑了笑。
司馬玄為與王靈劃清界限,主動請纓。皇帝準其所奏,并派崔衍同行。
“我早該想到這事不可能如此簡單。”崔衍對司馬玄說,“一開始你就是皇上給王家的一道障眼牌。今上多疑,不可能允許東宮有強大外戚,你只是以此穩固你太子身份,而且也為今后稱帝鋪路。”
司馬玄地沉默著他,沒有說話。
“阿玄,你真是強大得有些可怕。有君如此,是國之幸事;有友如此,是我之不幸。阿靈嫁給你兩年,而相識也有九年了。你原是從一開始就存了這樣的念頭。”
司馬玄抬起眼看他,眼眸漆黑,聲音沉沉:“你以為,我自請討伐是為了什么,真的為了劃清界限?我有什么界限需要劃清,但只要王行死,王家滅,我們可以悄悄留下阿靈的性命,你以為我當真無情無義冷血至斯?你以為……我沒有對阿靈動過真心?”
崔衍眼中的光彩一下子亮了起來:“你是說真的?”
話音未落,有小卒快步跑來,低聲稟報:“啟稟殿下,遠方發現王家殘兵蹤跡!”
崔衍霍然抬頭,拔腿便要離開,被司馬玄一把拉住:“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你殺了王行,她不會再原諒你。”
“哪怕她恨我,我也要她活下來。”
他大步走出去,踏雪咯吱作響,翻身上馬,喝令三百將士同行。
被苦追許久,王家剩下的人本就是茍延殘喘,沒一會兒,領頭便停下腳步,馬竟然生生累死,崔衍于風雪之中細細辨認,該是王行的坐騎裝束,身邊將士要上前確認,崔衍怕他們記起王靈不在其中這件事,便制止,拉弓引弦——
那人似乎心有所感,遠遠地向他望來。
有雪花飄入眼中,他下意識地閉眼。
手指松開,一箭穿心。
那人就這么倒在了風雪之中,他身邊親衛立即奔來,自然不敵這三百將士,很快便被絞殺殆盡。
返回營地的時候,司馬玄正在看一份公文,目光沉沉:“王行早便與江左皇帝商定渡江一事,倒是我們小看他了。現在已經渡江,從此便脫離南朝。”
“不可能,王行被我所誅,一箭穿心,絕不可能有活命的機會。”
“那人不是阿靈,暗衛確認了身份,肯定是王行。”司馬玄揚了揚手中的公文,扔給他,忽然愣住了,“那你殺的那個人是誰?”
崔衍已經反應過來,公文落在地上,他拔腿便往外奔。
雪似乎下得越發大了,細細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磨得人生疼,他似乎忘記了有可以代足的馬匹,只是竭力地向前奔跑,他踏過遍地皚皚,踏過血海凄涼,終于到了他將那人一箭穿心的地方。
全身的力量似乎在那奔跑中失卻,他踉蹌地跪倒在那個地方,顫抖地摸上那個人被凍得雪白的臉,毫無血色,這樣慘白,原本是有點駭人的,可因為是他的阿靈,就變得格外好看。
他看清了,這是他的阿靈。
真的是好不容易才見到他的姑娘啊,真是久,似乎已經用盡了一生的時光。
似乎已經走完了一生會走的那些路。
【8】
崔衍醒來的時候,坐在榻邊握著他的手哭泣的是他的母親衛氏。
他試著開口,嗓子沙啞得發不出來聲音:“阿靈呢?”
衛氏抹了把眼淚,低聲道:“太子悄悄地將她的尸骨燒成灰,葬在你門前那棵梅花樹下了。”
崔衍點點頭,衛氏握緊了他的手:“阿靈已經沒了……你、你不要做傻事。”
崔衍笑著搖了搖頭:“我……忘記了阿靈。”
“我還記得和她發生過的事情,可是記不得她的模樣了,也忘記了愛著她的感覺,就像是一覺醒來,就不愛她了一樣。”他拍了拍衛氏的手,“放心吧,阿娘。”
崔衍二十七歲的時候,他的妻子給他生了個女兒,而當他的女兒開始蹣跚學走的時候,司馬玄已經即位,而崔家也一躍成為新貴世族。
那是一個很好的春日,梅花落在泥土上,似乎將那香氣不自覺地輾轉暈開,崔衍從外征戰歸來,這戰役持續良久,而當他回來的時候,他的女兒已經八歲了,是司馬玄賜的名字,崔菡。
他的妻子和女兒在門口迎接他,大約因為他的妻子是王靈表妹的緣故,崔菡生得竟然有八分像王靈,她穿著青色的小襖,披著大氅,跌跌撞撞地撲進他的懷中,周身仿佛洋溢著梅花的香氣。
崔衍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記起了王靈的長相。
八歲的王靈……九歲的王靈……十五歲的王靈……
和最后躺在雪地上安安靜靜的王靈。
他一下子什么都記起來了,那梅花的香氣從鼻尖流入心臟,似乎一瞬間將他的五臟六腑碎得徹底,胸口大慟,眼淚就那么流了出來,他沒有哭,所有的傷心都變成眼淚,不間斷地流了出來。
——原來你已經離開我這么多年了啊。
崔菡十六歲成婚,那時崔衍已經解甲歸田,兒孫滿堂,但他的子女之中仍是偏疼崔菡,雖然常年征戰身體虛弱,但還是堅持來參加崔菡的婚事。
新郎被鬧了一通后送進洞房,剩下幾個小輩在擋酒,緋紅罩目,喜慶得很,他環顧四周,也覺得虛弱,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于是拒絕了妻子的陪同,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去房間休息。
身體剛躺在榻上,就覺得疲憊,真是老了啊……他這樣想著,閉上眼睛沉入了夢境。
瘦枝扶蝶,光線翻飛,許多年前的江南就像少女的笑靨一般溫柔,他站在一棵柳樹下,周圍湖光依依,景致如畫。他竟然穿著一身喜服,他已年老,雖然依稀還能辨認年輕時候的俊美模樣,但穿著這樣的艷色,未免可笑。
他垂下頭看自己的手指,許久,聽到了腳步聲,他機械地抬頭,目光從來人的腳底緩緩上移,來人亦是一身喜服,如同新嫁,繡花鞋,紅綢緞,精致美好的繡花從裙擺婉轉到腰間,然后他看清了那人的臉,于是微笑:“你還是這么年輕啊,阿靈。”
他已經隨著這江南一起老去了,可他的姑娘還是這么年輕,永遠也不會老去。
王靈也微笑,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歡迎回來,阿衍。”
雖然世事無常,歲月苦短,但幸好,在最后的時候,我最后見到的人仍然是你。
幸好,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