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是月亮隱沒的晦夜,桀城的夜色呈現著一種純粹的黑。
“彼之時刻,有神物西來,其狀如豹,五尾而一角……”作為供奉桀城守護之靈的地方,神祠的規模并不遜于城主所居的飛云閣,四十八根五丈高的玄武巖柱支撐著偌大的殿室,琉璃燈中鯨脂半滿,將神祠內映得明如白晝。
殿室的最深處,供奉著氣勢恢宏的獸形。
便如傳說中所言,此物形似敏捷矯健的豹子,卻又生就五尾,額有犄角,并非凡類可比。
這是猙獸,桀城的所在本為百獸爭食之地,昔日立城時,有一猙獸自西而來,一聲長嘯鎮服百獸,人們才得以在此水草豐美的沃地立足,所以桀城的人們供奉它,敬畏它,呼之為神。
“……保我壁墻,佑我子民。”終于念完了給猙神的頌詞,焰歌長長地舒了口氣,起身,抬頭仰望著巨大的石像。
這時,她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令君,城主讓您趕快回去,說是殺害雁華夫人的疑兇已然抓到。”來者是兄長云桓的親信,她聽了即刻快步向神祠外走去。
如此上心是有緣故的——數年前桀城內亂,前任城主疑心有人會趁此機會取他而代之,于是大肆屠殺眷族中人,她與兄長當時年少無依,全賴術師雁華夫人庇護才逃過一劫。
相救之恩,如同再造。
然而為著三天后那件大事,前日兄長遣人到隱居的夫人那里請卜算氣運,卻不想在草廬發現了夫人尚有余溫的尸體。
兄長震怒,下令全力緝兇。
當然她也希望能盡快抓到罪魁禍首,但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了眉目——畢竟雁華夫人的術法在桀城首屈一指,能夠將她置于死地的人必非泛泛之輩。
卻不想如此輕易……
“啾——”踏出神祠時,上方傳來此起彼伏的清鳴,她仰首看去,只見無數螢鴉正飛越夜空,它們額頭的螢羽在黑暗中發出幽藍的光,此刻成千上萬同翔,便似繁星游弋,銀河流動。
萬鴉夜行,是某種預兆。
當她在刑殿看到那個“疑兇”的背影時越發這樣認定了,而云桓見她來到便說:“你來了就好,焰歌,探子發現這人在草廬附近鬼鬼祟祟的,就把他押來了,可這小子一言不發……你來問他。”
兄長會這么說,是因為她師從了雁華夫人好幾年,雖不敢說得了真傳,但要撬開一個人的嘴還是輕而易舉的。
可是,這個人……
“他不會是兇手。”看著兄長驚愕的臉,她屈伸一禮,“焰歌愿為他作保。”
云桓挑眉。
不過沉吟片刻后他還是揮了揮手,這是同意她所請所言的意思,得了首肯,她走到那全身上下被斗篷遮得嚴嚴實實的人面前,深吸了一口氣平復雙手的顫抖。
然后她揭下了那人的風帽。
“兄長,這是我的故友,蒼絕。”
眼前,劍眉入鬢,挺鼻薄唇,是思念了多時的英武面容。
一城之主沒有說話,而蒼絕驚訝地看著她,良久才微微一笑:“沒想到這樣你都能認得出來。”
她也笑,卻不說話。
只在心里想,燒成灰我也認得你。
而在神祠外所見的奇景此刻也終于有了定論——
吉兆。
(二)
“你別記恨兄長,一來他沒見過你,二來……你應該也聞知夫人的事了,為何不來找我?反而獨自在那里徘徊?也難怪別人要懷疑。”
次日,她引著蒼絕游覽閣中的花園,并肩而行,她為昨夜兄長的唐突向他賠罪,話到末了卻成埋怨:“還是老樣子,我行我素,神神秘秘的。”
昔年兄長入主飛云閣掌理事務后,她便獨自留在雁華夫人身邊修行,蒼絕便是那時來的——他原是四處漂泊的人,在山中遇險后為夫人所救。大概是從來孤身獨行的關系,他比她所知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沉默寡言,也從不見外客,每日只知吃飯、喝藥、習劍和靜坐這四件事。夫人倒也不在意他的古怪,只囑托她好好照顧他。
她依言行事,或許做得比夫人希望的還要好。
然而突然有一天他就走了,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只留下四字手書。
已去,勿念。
太簡單,不知是寫給她或者雁華夫人。
照著他的性子,大概也只是隨手一寫,并不知道她真的會念著他。
這么些年。
而如今,他又是如此突然地出現……
“事出意外,我一時沒想到這么多,只想在草廬周圍查看一下。”蒼絕看來沒把昨夜的事放在心上,反而向她解釋他為何會在那里。她暗暗松了口氣,復又好奇:“你是來拜訪夫人的?”
他雖冷情,總算還看重師生之誼……
“不,”卻見他搖了搖頭,“我是為你而來。”
不覺停了腳步,她睜大了眼看向他:“為了我?”
“再過兩天,杞城的四公子就要到了,對嗎?”蒼絕也看著她,那種微妙的表情令她的記憶又鮮活起來。嘴角的弧度稍微柔和了一些——對于蒼絕來說,這可說是最接近微笑的樣子了。
往昔山中相處的大半年,他偶爾也會有這樣的表情,比如夜觀木靈縱著火鯉在溪水中穿梭而過,比如月光下賞看千葉曇花層層綻開的美景時,又或者談及了四境天涯的種種風光。
她由此知道天下之廣大,江湖路遠山高水長。
而他的這個表情也和那些稍縱即逝的時光一起,成為她記憶中無法抹消的印記。
“居然連你都聽說了。”她哂笑。
一樁利益聯姻,還真是盡人皆知:“怎么,特地來討杯喜酒喝嗎?”
她盡了最大的努力,裝作漫不經心地說。
“自是如此。”他理所當然地說,“昔日你與夫人都有恩于我,此來正是為探問安好,卻不想夫人遭了不測……”
他提到了雁華夫人的死,她也就沒了心思再管自己那點難言的心緒,只說兄長已派人全力追查,不日定有消息。
蒼絕似乎覺察了她的心煩意亂。
于是他下一句便轉開話題,指著遠處的高塔問那是哪里。
“承露塔,是祭天收露所在,在頂層能俯瞰整個桀城……”她忽然想起什么,“夜里去才好看。”
于是此夜她引著蒼絕去了。
上到十二層的時候她已經氣喘吁吁,倒是蒼絕像沒事人一般,靠著欄桿稍稍歇息,她指點他看下方城中的景色,哪里的夜市最熱鬧,哪里搭臺唱戲。
千家燈火,長夜通明。
蒼絕只是靜靜地聽。
終于她歇得差不多了,也一時再講不出什么,這才牽著他的衣袖,帶他繼續往上走。塔樓寂靜,她聽著身后沉穩的腳步聲,看到遠方西墜的鉤月纖細得如同獸爪,月旁閃爍著一顆暗紅色的星。
那星名為熒惑,主火,她出生的那夜據說此星光芒大盛,所以父親為她取名焰歌……
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終于到了十八層的頂端,她跑到欄桿旁回頭看向蒼絕,正想說什么,忽然一陣夜風襲來,初覺清涼沁人,下一刻氣流卻起了微妙的變化!
風力驟猛,更似有自我意識一般,在她身后折回——
“蒼……”乍覺雙腳離地,她看到地面浮現了金色的線,繁復精巧,構成了某種陣法。
她仿佛被風抓著,翻過了欄桿。
(三)
全身落空的瞬間,她看到蒼絕也跳了下來。
但蒼絕的下墜的速度更快,她看到他與自己擦身而過,隨即便覺身子一輕——蒼絕竟抱著她……
飄浮在了半空。
“咻——”
忽然利器破空,大箭帶著一條鐵索射向了蒼絕,他伸手一格,卻被鐵索纏住了手腕,鎖鏈上蝕刻怪異文字隨即發出了刺眼的白光。
“縛靈索?!”她大叫,隨后蒼絕猛地推開她,自己直直向下墜去。
而她的御風咒也已完成,風力招來,護著她穩穩落地。
“蒼絕……”怔怔地看著從高處墜下卻毫發無傷的男子,此刻他身上又多了幾道縛靈索,鐵索上蝕刻的咒文已然轉紅,仿佛被燒熱了一般。
這是專用于捆縛術師之流具有異能者的用具。
蒼絕也會法術?她想起方才半空中的停頓,腦海中一片混亂。
“帶回去。”這時云桓現身,下令將蒼絕押走。
而她,只能看著他被帶走。
“焰歌……”返回飛云閣的一路上她一言不發,云桓則一臉忐忑,等到了內殿終于遲疑著開口,“我是為了你才這么做的。”
“為了我?”她幾乎是尖叫起來,“我說過,他不可能是兇手!”
“可你其實并不了解他,不是嗎?”云桓苦笑著安撫她,“你甚至不知道他會術法。”
此言一出她沉默了,這的確是她無法反駁的事實,但是那又如何?分別多年,蒼絕很可能有其他的際遇,只是還沒來得及對她說而已。
不過她很清楚,僅有她的直覺和信任,無法說服兄長放人。“罷了,總之無論如何,沒有確鑿證據前,你不能傷害他。”
“那當然。”云桓笑得沒心沒肺的,十分有損他一城之主的形象,她瞪了在自己面前向來沒正形的兄長一眼:“說起來大哥現在也不疼我了,竟拿我做誘餌……”
“這話怎么說的,承露塔下我早就叫人滿布風陣,當時就算你們倆真掉下來,也絕對不會損傷一根毫毛!”云桓趕緊指天賭咒發誓,看得她撲哧一笑。
“好了好了,笑了就好。”云桓見狀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喝令侍女上前來侍候她,“令君今夜受了驚,你們好好服侍著,不可有半點差錯!”
看他在那邊大呼小叫,她心想兄長總算還是在意她,這樣……就好……
此夜已深。
半個時辰前焰歌已然返回自己的住所,云桓聽了下屬匯報確認她已安歇后,方才離開內殿,獨自去了位于飛云閣中心地下的暗獄。
蒼絕被關押在此。
他進入最深處的獄室,看著被縛靈索牢牢固定在刑架上的蒼絕,不禁輕笑出聲:“可知我為何要困你在此?”
蒼絕不語,他也不介意,便自問自答:“因為你很危險。”
“殺害雁華夫人的另有其人。”聞言蒼絕終于開口道,而他則仿佛聽見了什么好笑至極的話,哈哈大笑起來。
“你就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對于焰歌來說,你很危險。”笑完了,他再一次重復道。
這下蒼絕倒還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則忍不住了,一拳砸在牢門上:“你是瞎子嗎?我小妹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
蒼絕不說話。
一陣長久的沉默后,他也終于覺得只有自己在這里耍狠實在沒意思,于是咳嗽一聲,恢復了一城之主該有的淡定從容:“總之,后天一早,杞城的四公子就會抵達,等他帶著焰歌走了,我再來處置你。”
說完他便走了,順手帶走了墻上的火把,蒼絕就此隱入黑暗,只有縛靈索上的符文還散發著紅光,隱約映著他——
若有所思的表情。
(四)
暗獄中不見天日,不知時辰。
但是當再度有人來拜訪時,蒼絕立刻意識到那不是云桓。
是焰歌,她身上帶著清晨草木沾露時散發的那種味道,還有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辨別的氣息。
可他捕捉到了,倏地睜眼,看到她正以利落的動作解開縛靈索。
“走吧,蒼絕。”替他解開所有束縛,她將自己的披風覆到他身上,替他拉好了風帽,“現在所有人都在為慶典做準備,沿此路離開,誰也不會發現你。”
她將路線圖塞進他手里,想要抽回手時卻被緊緊握住了。
“你放我走,是不是因為你兄長說的那樣……你喜歡我?”蒼絕問,面無表情的,似乎只是求證。
她愣了一下,隨后一邊在心里大罵云桓,一邊面不改色地說:“不是,當日你我分別時我還不懂得御風,所以我相信你昨夜跳下塔是奮不顧身地想救我,你還是原來的蒼絕。至于我大哥……他近日為了兩城聯姻一事勞心勞力,成天胡說八道,你不要管他就是。”
跟著便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往外跑,跑了幾步卻又被他扯住:“可惜不能去觀禮了。”但見蒼絕有些惋惜,隨即扯下了頸上的裝飾交到她手里——似玉非玉之物,鉤月為形,光滑寒涼,“這是我的賀禮,焰歌你給我什么呢?”他想了想,看向她腰間,“這玉佩就很好。”
“沒聽過送人賀禮當面就要回禮的。”她苦笑,卻還是解下了玉佩給他,遲疑了一下又道:“待真兇到案,你洗脫了罪名,無論在桀城或是杞城,你凡有難處,都可以憑此物來找我。”
他點頭,凝視了 那玉佩片刻,才越過她:“走了。”
既然有了地圖,沒有她帶路也行。
于是她便佇立在原地,摩挲著手中的“賀禮”,望著他的背影陷入通道的陰影之中。
忽然想起,還有一句話……沒有說。
回到鳳起居的時候侍女們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見了她幾乎撲上來:“令君可急死我們了!”說著便將她按坐在妝臺前,一邊替她打扮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私縱人犯是何等的大罪,要被城主知道了怎么得了等等。
她倒不介意,她知道兄長還是在乎自己的,不會拿她怎么樣。
但如果繼續讓蒼絕受困于此,她不能確保往后會發生什么……兄長身在高位日子久了,不再是昔日的那個人。
又或者,她也已經不再是昔日的那個人。
盤云髻,錦宮裝,燕城的花鈿,青溪的螺黛,色色描畫,式式穿戴,她被侍女們擺弄了整整一個時辰,終于扮出個艷麗多嬌的盛裝樣子來。
往唇上抹過最后一層朱脂后,有宮人前來相請,說是那位四公子已到了神祠。
她在侍女的簇擁下來到了神祠。
祠外的白荼蘼開得正盛,她稍微佇立看了一會兒,心下想著離開后不知還能不能看到,然后繼續向前。
踏入神祠的瞬間,地面的法陣有一瞬顯現。
這情形她習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倒是越深入大殿,越覺得周遭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猙神巨像前,云桓面色陰沉,兩旁桀城各部的主事則在紛紛躲避她的目光,她還看到了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俊秀青年,想來就是杞城的四公子,只是不知為何一臉困惑。
而這些人都面向她站著,只有個一個人背對著她,布衣常服,身形有些眼熟。
“是焰歌嗎?”就在她還在猜度對方身份時,那人轉過身來,正面對著她笑了笑,“多年未見,你長這么大了。”
她驚詫地睜大了眼睛,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同時明白了兄長臉色如此難看的原因——
面前有些憔悴的中年人分明是玉鈞,他們的叔父。
亦是先代的桀城之主。
(五)
眾人都以為玉鈞在數年前的內亂中喪生了,或者說很多人都希望如此,因為那場內亂就是他好大喜功連年征戰,弄得民怨沸騰所致。而當內亂發生后他又因為疑心而開始屠殺眷族……
昔日的血腥,如今還歷歷在目。
她去到兄長身旁,目光掃過場上每一個人,驚訝地發現面對此刻的局面,居然有幾個主事抑制不住地露出得意之色。
“看你們兩個怕得,我回來又不是想搶這個位子,”這時玉鈞大笑了起來,“桀城在你的治下,百姓豐衣足食,人人安居樂業,云桓,你做得很好。”
他的態度自然得就像普通人家的長輩那樣。
“叔父過譽,侄兒愧不敢當。”云桓沉聲道。
“真的,總之比我那會兒強得多。”玉鈞依舊笑著,“只可惜,你這位子得來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一時間大殿上靜極,都在等著他的下一句話。
可他卻不說了,而是取出一支炭筆,蹲下身,畫了一個徑長丈許的圓。
然后在那個圓內又畫了一個圓。
隨著種種繁復的花紋被添加到其中,她辨認出那是一個法陣。
當法陣完成時,玉鈞跳出陣,摘下手上的戒指丟入陣中。
那是歷代城主傳承的信物,據說是猙獸犄角所制。
一陣強烈的白光刺得眾人都睜不開眼睛,當光芒漸弱,視力開始恢復后,眾人皆是一邊拭淚一邊向陣中看去——
驚呼聲此起彼伏。
只見一只猙獸出現在陣中。
不同于神祠中供奉的神像,這只猙獸通體純白,肢體纖長,看上去并不怎么威武。但那種無可挑剔的美,屬于異獸特有的靈氣,卻是毋庸置疑的。
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
卻見此獸以那種靈物應有的優雅姿態一直走到了玉鈞面前,屈下前肢,口吐人言:“吾主……”
玉鈞得意地大笑起來。
“猙神也奉我為主!今日我要取回城主之位,你們誰敢逆我?!”撫摸著那雙目血紅的白猙,玉鈞狂妄地高叫。
她能感應到他升騰的殺意,可以想見此時此刻無論誰出聲反對他,他便會驅動那兇猛得足以降服百獸的白猙將那人撕成粉碎。
可他又是如何……
凝視著地上的法陣,她猛然醒悟:“你——”
可她只來得及吐出這一個字。
“混賬!”一聲猶如雷震的暴喝,一陣氣浪隨之襲來,吹散了地上的炭粉,毀去了法陣,然后……
又一頭猙獸出現在殿內。
與白猙相比它高大威武得多,周身則是如夜之黑。
只見它每一步都踏著似有若無的云氣,當撲到那頭白猙身旁后,它發出了一聲雷鳴般的咆哮,逼得玉鈞驚恐地后退。
隨后它一口咬住白猙頸上華麗的瓔珞,一擺首,珠玉頓時散落一地。
白色的光芒籠罩了兩只靈獸。
當光芒散盡時,卻見一男子懷抱著一個昏迷中的少女,怒視著玉鈞。
而她以手掩口,方能不驚叫出來。
那是蒼絕。
不,又似乎不是蒼絕,氣流在他身周流竄,將他長長的黑發拂得四散飛揚,一派狂亂。那雙沉靜深邃的黑眸也變成了不祥的暗紅,而這令人恐懼的視線此刻死死盯在玉鈞身上:“竟敢以法術囚困我族,你可知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簡短的質問,帶著沉雷一般令人心膽俱裂的魄力。
玉鈞跪倒在地。
“大哥!”她回頭去找云桓——要抓住這絕好的機會將玉鈞拿下。
可是……
“焰、焰歌……那、那個是……”只見云桓牙齒打戰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猙神?”
話音未落,他已經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呃……
她一手扶額,這才想起自從七歲那年云桓被貓撓了一臉血之后,從此就怕死了所有像貓的動物。
更別說猙獸了。
所以每次祭祀才讓她代替,好吧,這不重要。
“左右聽令,將這褻瀆神獸之人即刻拿下!”手指玉鈞,她厲聲喝令。
為這場有驚無險的鬧劇,畫下了一個取勝的句號。
(六)
“是他殺了那個召喚我的術師。”當白猙所化的少女醒轉后,立刻就指證玉鈞即是殺害雁華夫人的兇手。
玉鈞對此報以一聲冷笑,焰歌也不想跟這老奸巨猾的人再糾纏,一聲令下,侍衛們押著玉鈞離開。
“殺人,瀆神,大哥絕對輕饒不了他。”她轉過身,向還在安撫少女的蒼絕保證——云桓被掐醒后自動選了向杞城四公子說明的工作,留下她面對這兩尊大神。
而對于她的保證蒼絕似乎很滿意,他放開還在哽咽的少女,徑直走到她面前。
“我該向你說謝。”他說著手執她的玉佩,“若非此物,縱使我來也無用……”
古時的猙獸性情暴戾,是以神祠中設了克制它們靈力的法陣,而時光綿延至今,猙獸們雖然靈智已開能夠更好地控制自身,但法陣卻依然有效,所以蒼絕需要凝結了她氣息的玉佩,玉是聚靈之材——而桀城城主一脈便是當年設陣術師的后裔,而她如今是此族中唯一的術師,身上的氣息足以令他瞞天過海,不受法陣的影響。
當然這些都是蒼絕事后解釋給她聽的,他為此感謝她,但此刻看著他執玉而來,她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賀禮啊,他就不是來觀禮的,當然也不是為她而來。
他只是循著氣息來尋找失蹤的雪衣,然后發現雪衣為玉鈞所困,因為顧忌玉鈞可能將雪衣永遠困于術法所凝的異界于是隱忍不發,等待著玉鈞將她喚出的時機。
至于她……只是他為了能夠自由行動于神祠而所需的一個步驟罷了。
只是他明明可以直說的。
只要他開口要求,她會有什么不給的嗎?
可他都不愿試一下,寧可用個小小的計謀,獲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欠她人情或者其他……
于是她想,太好了。
永勿相忘——在暗獄里分別的時候,她拿著他贈的“賀禮”,心里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句話卻沒有說出來,真是太好了。
如果說了,哪里還有挽回的余地?當然現在也沒什么余地就是了。
蒼絕將玉佩交在她手里,手心里冰涼的觸感一直涌進心底,她卻說:“你的‘賀禮’我放在鳳起居了,這就叫人去拿……”
這是謊話,其實東西就在她身上,她只是不想還給他,縱使他不要她的東西,她也想留一件他的念想。
她終究不想忘記他。
她盯著蒼絕看。
這般執迷,真是連她自己都恨不能抽自己一個耳光,心里卻又害怕蒼絕會等著她叫人把東西拿來,幸好他什么也沒說就轉身走開了,回到雪衣身邊,與少女耳語了幾句,然后——
一同化出了猙獸的形貌。
美麗的,矯健的,無論看多少次,都會為之震撼的靈獸之形。
她看著云氣自天空流下,會聚于蒼絕與雪衣的腳旁。
伴隨著雷哮之聲,它們踏云而去。
她仰頭望著天際。
“焰歌……”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后響起云桓的聲音,兄長的手遮住了她的眼,那么決絕地說,“別看了。”
蒼絕,不會回來了。
深夜,鳳起居中,她對著漆盤里的碎玉發呆。
這是那串用來控制雪衣靈智的瓔珞殘片。
看了許久,忽然她心念一動,十指靈巧地結了一個咒,一縷青色的煙氣自玉珠中逸出,瞬間又消散不見。
但這一瞬就夠了。
“來人!取縛靈索來!”她大叫,一個侍女慌慌張張地取來一條,她將之搭在了自己的手上,卻見鎖鏈上的符文微紅——這是對身具靈力者的反應。
而這就是問題所在,縛靈索在玉鈞身上就如普通鐵索一般。這意味著他本身毫無靈力,如何能制服桀城首屈一指的術師雁華夫人?
更重要的是剛才她以術法檢查殘片,在上面覺察到了另一人的氣息。
玉鈞有同黨!
她跳起身急忙向外跑去:“哇啊!”
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倒在地,她驚詫地回頭,看到剛才那條縛靈索宛如有生命一般纏上了自己的手臂……
(七)
黃昏時分,飛云閣的大殿中燃起了明燭,早先被打斷的聯姻儀式再度繼續。
焰歌依舊著了那身宮裝,細致盤起的高髻,精心描繪的妝容。
“久聞令君美名,今日得見真容,乃知傳聞未及本人于萬一。”杞城的四公子看來挺慣于說奉承話,邊說邊上前照禮節執她的手,欲抬至唇邊輕吻。
“放開她!”忽然低沉的聲音響起。
眾人驚愕地注視著似乎是憑空出現的黑衣男子,下一刻便認出那是猙獸的化身,頓時全部自動后撤三步。
“這……”四公子不解地看向云桓,奈何云桓忙著咬緊牙關,顧不上他。
“讓開!”見杞城的貴客毫無動作,蒼絕不耐煩地吼了一聲,一拂袖,淡青色的云氣乍然卷起——
向焰歌撲去。
“焰歌!”云桓驚呼,四公子終于嚇得一退,由從人簇擁著躲到一邊。
卻見焰歌一側身避躲開了云氣,可那縷云氣卻又在空中打了個回旋,猛地卷上她的臉!
“啊——”
驚恐地看著倒地翻滾的焰歌,眾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火又熄滅了。
隨后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令人驚異的情景——沒有燒傷,但是……那不再是焰歌。
另一張陌生的臉,誰也沒有見過。
“就是你吧?”蒼絕的瞳孔又變成了暗紅色,“逼迫雁華夫人召喚雪衣的術師!”
女子冷笑,沒有否認。
一旁的云桓,大約是想到若非此刻蒼絕揭穿了這女子的真面目,任由她以焰歌的身份嫁到杞城會發生怎樣可怕的事……也許她會殺了四公子,也許甚至會殺了杞城城主,也許……
凡此種種,想得他連顫抖都停了。
而這時蒼絕已經以凡人難以看清的速度撲上前去,猛地扼住了女子的咽喉:“敢與我族為敵之人,須有必死的覺悟!”
女子臉上現出了痛苦之色,可她忽然咬牙笑了起來。
“殺了我?她也要陪葬。”
她說的是焰歌。
可蒼絕只哼了一聲。
下一刻,青色云氣便籠罩了她全身。
慘呼聲在大殿中回蕩著,而與此同時,蒼絕也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無蹤。
焰歌覺得,入夜后的神祠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剛才她看到了前來給長明燈添油的司祭,想叫,聲不能出口;想動,手不能隨心。
動不了,說不出。
那個女術師將她挾持來此,要她說出解救玉鈞的辦法——暗獄中有專用于對付術師的機關,女術師難以破除。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那女子將她變成了石像。
或者說,別人看來她現在就像一尊石像,站在一堆祖先的石像中間,她覺得自己被封在一個殼子里,但她還活著,能聽,能看。
能感受恐懼。
而比恐懼更甚的則是羞恥——她意識到女術師變成她的樣子是想做什么,擔心兄長和桀城的未來,擔心無辜的人會因此慘死,可這所有的心緒中最明晰的……
卻還是她想再見蒼絕一面。
她為自己的執迷感到羞愧,卻又不能斬斷此念。
可又有什么用呢?蒼絕再也不會回來,而他留給她唯一的紀念,此刻雖在她懷中,她卻連碰一下都辦不到。
她會一個人在這里,慢慢死去……
忽然,她感到了一陣灼熱,這很荒謬,但她確實感覺到了。
然后暗夜中響起細小的聲音,灼熱過后是涼意——夜晚清冷空氣所帶來的涼意。
那層石殼正在碎裂脫落。
“焰歌……” 最后,耳邊響起的是動聽到近乎不真實的聲音。
“蒼絕?”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驚散了美夢,“你……來救我?”
他如何得知她遇險?
可蒼絕卻說——
“我不是來救你的。”
她詫異地轉過身。
“我是來帶你走的。”
所謂“驚訝到說不出話”應該就是指自己現在這樣的情況,她想,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英武面容,不知道從何說起。
倒是猙獸所化的人形很清醒,提醒她:“我早就說過,是為你而來。”
“不是說來觀禮嗎?!”
“那是借口。”他答得倒是爽快,“那時我不知你的心意,不想讓你徒增煩擾。”
“那你現在又知道了?”她瞪了他一眼。
蒼絕又露出那般近乎微笑的表情,她陡然覺得懷中一暖,趕緊扯出他贈的頸飾來,卻見那鉤月形的墜子正散發出溫暖的紅光。
“猙族一生會脫落一次額上犄角,此物便是以我所脫之角磨成,你將戴著它,我便能感知你的心意。”這猙獸所化的人居然一臉無辜地說:“你在牢里說了我不想聽的話,我太想知道你的心意為何,只得出此下策。”
這……還能更卑鄙無恥一點嗎?
她目瞪口呆。
這家伙,他根本什么都知道了!卻還是……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她惡向膽邊生。
“其實我本不想來的。”可就在她盤算自己的術法造詣夠不夠修理一頓傳說中的異獸時,卻聽他說:“畢竟你我為異族,我的本來面目猙獰可懼……可是追查雪衣下落時,發現召喚她的人身在桀城,那時我便忍不下去了,真想再見你一次。焰歌,可知沒有你在身側,清溪之火鯉,月下之曇花,一切都不一樣……”
他娓娓道來。
是誰說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就算到此刻,她都沒有聽到他說喜歡,可她看見的,是他去而復返,是他小心翼翼……
是他,用情已深。
正所謂心魔障眼——若不牽掛,誰會沒事大老遠跑來觀什么禮呢?她太執著于自己這些年的孤單思念,便對他試探視而不見。
現在再想……
真是有點傻。
可她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倘若,我是真的不喜歡你呢?”
這次蒼絕是真的笑了,忽然他輕點她手中的頸飾,卻見那猙之角瞬間沒入了她的掌心。
“這……”她不解其意。
“若你不喜歡我,我也還是會掛念著你,猙族之角本為靈力所化,靠它與我之間的牽連我才在此尋到你。而如今它與你的靈力融在一處,到你死的那天,我便也會死了。”
他看著她——
“我愿與你同命。”
“……”
同命……
她無語了,這種話不要這么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啊!
可在她吼出聲之前,有個人更早地吼了一句——
“不準再拐我們家焰歌!”
只見桀城的一城之主,人前老成持重的云桓,大吼著從白荼蘼叢中沖了出來,一身的草葉枝蔓,狼狽到家。
可他那個氣勢,還是當人兄長的氣勢——誓要把所有膽敢占自家妹子便宜的家伙都踩到腳下那樣。
她與蒼絕面面相覷。
“我家焰歌是要當城主夫人的,你這家伙離她遠點!我管你是什么猙神,你趕緊給我放手!再敢抓著她不放我就……”
她從不知道兄長也能這么聒噪。
而面無表情地聽云桓吼了很長一段之后,蒼絕說:“是我失禮了……”
然后,他化出了猙獸的原貌。
云桓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
“蒼絕心悅焰歌,既為猙族,當以原身向城主求之以示誠意。”
她看著蒼絕踏了云氣向兄長走去。
“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怕你……”云桓看起來要哭了。
最后他真的哭了:“我就這么一個妹子。”
所以怎么舍得她去不知有多遠的天涯。
她含著淚,噙著笑看怕死了所有似貓之物的兄長,面對猙形的蒼絕卻還在苦苦掙扎。
那萬鴉夜行,果然還是個吉兆。
因為雖然驚險重重,她卻也看到了自己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兩個人,他們那無比看重她的真心。
此夜稍后。
“你去告訴那小子,焰歌已經為我桀城猙神所選,不可能與他聯姻了!其他宗室之中的女子,他愛娶娶,不娶滾!我不管了!”
內殿中傳出了城主云桓的咆哮聲,驚得停在檐上的螢鴉四散飛去,為日后流傳在桀城的“猙神搶親”一則做了個最霸道彪悍的收尾。
而遠方,天際那處弦月高懸著。月旁赤星熒惑正散發著紅色的光,星與月正在一處——
照亮了,遠去天涯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