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左側
我與古都城,相視而居。
說“懶人有禪”,我信。休閑假日,獨擁一室,品一味禪茶,隔窗,與遼都對視,古都城便盡收眼底。遼都,是我心靈和文字的宿地。我喜歡,伴溫暖的陽光,遠遠地和它對視,喜歡一個人,讀它,細細打量它。
歷史,宛若窗間月、檐頭星,是歲月幽深處,最接近靈魂的地方。歷史,是有生命的,他會于不經意間,在你身體的某個地段,突然發作,使人時時返顧,心生依戀。
與史相鄰,你會隨時步入“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的禪境。
2.左偏右
遼上京古城,已把建筑上升到文化與信仰的高度。這座草原都城,是理性的,深刻的,有內涵的。它面南坐北。中國古代,北為尊,為大。故北,為皇城,是契丹貴族和官府駐地;南為漢城,供在征戰中被俘的漢人及其他少數民族居住??罩续B瞰,兩城連接成“日”字形。這種形制,被學術界稱為“兩城制”。古代東周時,這種城市形制,頗為盛行,是一種以社會地位,劃分居住區域的舊制,屬城市建筑的“返祖”現象。在遼代五座京城中,東京遼陽府,即為兩城制。但由于戰爭變故,遺跡不存。這就意味著,遼上京,將成為研究遼代城市“返祖”現象的珍貴實物,也是唯一的實物遺存。中國古代,宮殿建筑,講究中正無邪,強調中軸對稱。最尊貴的建筑,放在中央,中軸線上,為正南、正北向,兩邊的建筑,則位居陪襯地位。上京臨潢府,即是鮮明一例。
遼代,用建筑,詮釋天圓地方,賦予建筑,陰陽五行之深意。
住在“日”字形城堡里的契丹人,男兒髡發,女人面著佛妝。紅眉黑吻,無論身在何處,他們都虔誠地面向太陽,朝木葉山,向“索伯日噶”祈福。
醒夜。明月當窗,夜憶古人。
時至深秋,樹老無花,枝枝弦月,葉葉風雨,正是高人省時。俄國作家果戈理說:建筑師,是歷史的年鑒。當歌曲和傳說,已經緘默的時候,建筑,還在說話……人類,沒有任何一種思想,不被建筑藝術,寫在石頭上的。宮殿建筑的發展,同人類社會一道,經歷了一個深長的繁衍過程。公元十一世紀以前,殷商甲骨文的“宮”字,最初,只指帝王宮殿。在遼太祖奉靈邑,祖州祖靈,木葉山,與黑龍門,簡單勾勒成,一巨大子宮樣的山谷,藏風,納氣,水之不侵,氣之不漏。身穿金縷玉衣,面著黃金面具的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夫人述律平,就安臥在這幽深、巨大的天然“子宮”里。山間的路徑,歷經千年的來去,呈天然“之”字,或“六”字形,暗示天地密語,六道輪回。
一個“宮”字,把個契丹文化,“視死如視生”的哲學智慧,濃縮到極致。
3.右側
世上要事,不在于我們身在何處,而在于朝著什么方向走。
在太陽棲居的東方,契丹族,猶如剛剛出生的嬰兒,帶著母體的馨香,吮吸著四季甘霖,天地祥瑞,慢慢成長……
公元4~6世紀,契丹,進入原始公社的父系氏族時期。想象,步入父系氏族社會,那個早晨的契丹,該是怎樣的情形?男人們上身赤裸,手握長矛,腰系虎皮,紫銅色的面龐,棱角分明,他們都有著一雙閃著無欲無邪目光的眼睛。攜兒帶女的女人們,宛若天堂里的夏娃,赤身裸體,在林間捕食,嬉戲……
殘破的城墻,讓這失去記憶的都城,慢慢找回昔日記憶。滿目古舊不堪的遼代文明碎片,你在被它們無欲無求地靜寂與從容打動的同時,也會為其悲苦命運深感惋惜。記載歷史輝煌的建筑,已化做一塊塊糙石,隱在歲月的風霜里了。只有憑借土壤底下的文物,來告訴我們,這座都城,和這個遠去王朝的榮辱,興衰……
城垣,一彎清溪,兩岸秋,一臉風雨的老人,在古舊的瓦礫中翻撿,風吹亂她的發絲。
4.中間地段
一夜雨,花落無數。
我注意到,古都,在偶爾來臨的一縷風中,生動搖曳。這樣的美,多年以后,與我在元代最后一個大汗——林丹汗的白城子古城,再次相遇。
他無聲無息,卻分明又洶涌著,撲近我。在他無處不在的簇擁和纏繞中,仿佛我柔軟的手指,觸摸到,一座古城午后的體溫,他的身體里,是有記憶的,我相信,他是有生命的。那生命于我,又意味著什么呢?或許,或許只意味著,它再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抹去。從我讀出并記下,他臉上的某種表情開始,他的苦痛、疲憊與無奈,以及他帶著一絲絲詭譎,或因困頓,而毫無光澤的眼睛一起,刺痛了我。我知道,我還會來的,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是那么憐惜,并深深同情起他來,我靜靜地看大片大片陽光,伴著飄舞的落花兒,悄悄打落在他平靜且安詳的身軀上。我就這樣,與他對視著……于是,他和那個下午,一起走進了我的生命。
我那樣長時間地,記下了這座古都城,以至于,后來經歷了許多磨難,都不曾忘記它。她已經同,生我養我的這座古城的鄰居,一座更年輕的城市,以及,連同我的父愛與母愛一起,徹徹底底地融入了,我生命源頭的記憶里。
最見情懷的生命底色,守靜,內美。一如我畫家友人,筆下的殘荷,傲骨間藏拙,于寂寥中見幾分蒼涼,幾分神秘。分明的,還有幾分世俗,這座千瘡百孔的古城,此刻,就端坐在,我案頭的方格紙上,是它淡淡的苦、隱隱的痛、凄凄的美,在我的性格里,滲入了幾許堅韌、幾許粗獷,還有幾許柔媚……
我仔細地端詳著它,像端詳,命運多舛的祖母,老態、自矜、頗多深味。我可以幫你,做些什么?我可愛可敬的祖母,我混血的祖母。
穿行在這古老城池中,此刻年輕的我,是感性的。寓意頗深的民族,不知于我當下的時光,有何指引。俯首,拾起一枚枯枝,于殘垣斷壁間,寫下一行嶄新文字:當外地人,愛上這座城市,本地人,懂得這份愛時,這份愛,是理性的,且歷久彌新。擁有愛的城市,才能走很長,很遠的路。經歷了愛的人,靠這份愛,才能在各自的生活中,無畏進取。
5.中偏右
青蛙,放入沸水,因拼死一跳而逃生,這無疑是對“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詮釋。
契丹,這睿智的民族,為生存與發展,創造了無數奇跡:神秘的契丹文字、奇異的喪葬習俗、史無前例的“兩姓氏國度”;中國歷史上,最早最原始的“一國兩制、一國多制”,以太陽,為自己的國家命名——太陽契丹……從此,一個帶有兩種血統的帝國,從綠色的地平線,闖入人們的視野……
我分明不是,紅眉黑吻,面著佛妝的契丹女子,竟單單傾情于,這失憶的都城!我試圖找回,它丟失的記憶,哪怕是一朵往昔的浪花蕩開的漣漪……然而,它沒有因了冗長的敘述,而生動起來,依然肅立著?;蛟S,它的無言,便是一個結論,生存與發展,將是文化人類恒久的主題。
翻開《遼史》,就站在歷史的門扉前,眺望,從一個王朝,漸行漸遠的背影中,慢慢體會其中的深味。
6.底部
是宗教,鐘情于山水,還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或許,就是這神秘的思想,連同這青山秀水一起,走進了,這藍天白云哺育的民族,契丹。
在契丹民族古老的記憶里,流淌著兩條大河:潢河與土河。她們,是這個神秘,優秀民族的母親河。她們并肩,滋潤著契丹的繁衍生息。與此同時,宗教,也同契丹人一起,從遙遠的地平線,于水月間,闖入人們的視野。
契丹民族,所有的宗教中,最深刻,最使人敬畏的,莫過于,生殖崇拜。人類社會,由母系社會,到達父系社會的經歷,女性生殖崇拜,以及后來的生殖器崇拜,要先于男性生殖及生殖器的崇拜。遼代的“再生儀”,又稱復誕禮。巫人,擇良辰吉日,設再生室,于再生室東南,立三根歧木和一男童,皇帝入再生室,裸浴。從叉丫木下,鉆過,模擬婦女分娩。群臣進獻嬰兒用品,以示皇帝再生。這就是契丹民族皇帝再生儀俗。遼·真寂之寺,山有一極盡曲折的古石洞,外形酷似女陰,故名再生洞。此洞,位于召廟桃石山下,每逢農歷四月十五廟會,無數善男信女,必以鉆此洞為吉,故稱為契丹平民再生俗。
事情總在發生,每一段歷史,都有它存在于世的美麗方式。
這在我多年后的一個夏季的,最后幾天的“勃隆克”之旅中,與生殖器崇拜的主題,再次邂逅。
人之初的生殖崇拜,有女性生殖崇拜和男性生殖崇拜之分。古希臘哲學家薩哥拉認為,萬物的本源是種子。于是,女性生殖崇拜,逐漸被男性生殖崇拜替代。佛教密宗的歡喜佛,就是一例。男性生殖崇拜,最早竟現身于中國的方塊文字中,古人類有祭祖習俗,而漢字“祖”源于“且”,“且”在我國古代甲骨文中,恰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形文字。佛教中的塔,外形酷似“且”字,故為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
薩滿,圖騰,生殖崇拜……契丹,這個宗教的民族,從宗教中來,又從宗教中,迅速走出人們的視線,漸漸遠去。只留下,一具冰冷殘破的軀殼,一葉靜謐的禪心,和一本《遼史》,任憑后人,以任何形式和內容,去填充想象。
作者簡介: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音樂家協會理事,著有散文集《游泳的面條》和反映地域文化的文化隨筆集《愛境如禪》臺灣和大陸版,詩集《那些花兒有時跳舞》。
選自《民族文學》2013年第3期(作者地址:010010內蒙古呼和浩特市賽罕區昭烏達路鐵路林場小區10號樓24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