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夜
每次,過了有著軍綠色護欄的荷蒼鐵橋后,我就一邊小心地駕駛著摩托車爬坡,一邊不時抬頭遙望著東南面,遠方庫爾德寧林區那拉提山麓那些濃綠且如箭簇一般的云杉林,盡管它們高插云天,卻遮擋不住那座三尖兩刃刀一般的喀班巴依雪峰。在滿天霞光和淡青的天底下,喀班巴依雪峰銀白雪線以下部分山體是黑黝黝的。到了中午,在白熾陽光照耀下,雪線以下的山體又是黛綠一片的了。而巨人一般蹲踞著的雪峰之頂總是放射出一道道藍幽幽的寒光,冷艷而神秘,我想到了梁羽生武俠小說《冰川天女傳》中的那位冰川天女,此刻,她正以冰冷純潔的目光和美艷絕倫的身材強烈地誘惑著我走近。
這里已經是大吉爾尕朗河的源頭庫爾德寧河的谷地。每年的初春3月中下旬,庫爾德寧河谷兩邊的胡楊和白樺就會從枯黃之夢中蘇醒過來,吐出少女乳暈一樣稚嫩的綠芽。庫爾德寧河床怪石遍布,梯級極其明顯,河岸殘雪堆積,冰涼的雪浪流勢很急,帶著一種沖出峽谷束縛后的狂喜和自信。飛揚的浪花不時濺到岸邊的樹干上,這些已經不能算作光禿的樹枝,有時候會在風里搖搖晃晃,快速地交叉擁抱,并且長久地發出嘎嘎嘎嘎的響聲。胡楊林和白樺林沿河床綿延超過兩公里,虬曲交錯的根枝甚至斜伸到公路邊,整體上保持著爆炸的姿勢。遠遠地看過去,一樹一樹的枝條沿著亮閃閃的河水連成一片銀灰色,在山間的嵐氣氤氳下,如煙似霧。這些景物正是我們經常從明信片上看到的那幅山水攝影。
繼續沿著通向庫爾德寧自然保護區的那條整潔漂亮的水泥公路往山里走。自從2000年升格為國家級西天山雪嶺云杉自然保護區后,當地政府一直想把它打造成著名景區,于是路也就一年比一年修得漂亮,路的優美已經令我一邊行走一邊驚嘆,但草甸的美麗又讓我擔心路會破壞她的純潔。路的通達方便讓我想起李奧帕德的話:“休閑娛樂的發展不是要建造通往美麗鄉野的道路,而是要為依然可厭的人類心智培養感受力。”不知道這條路能否達到這樣美好的目的。
春天,一些路段被野蘋果樹白樺樹裹挾著,一些路段則被綠毯一樣綿展的草原鑲嵌著,空氣聞起來非常新鮮,新鮮的味道里夾雜陣陣撲鼻的花香。潔白的水泥路面在薄薄的霧氣中閃爍著清冷而純潔的光。春天的陽光透過霧氣,路面的光芒就多了一些迷離的色彩,許多鳥在公路旁邊的草叢和樹林里歌唱,和人們一起贊頌這個嶄新的時代。
沿著白亮的水泥路駕駛摩托車,可以感覺到公路就是一條隨風飄蕩的白色帶子,河邊的胡楊林迅速后退,草地綠得讓人難以相信,同樣花兒繁艷得讓眼花繚亂的山坡一幅幅畫般迎面展開過來。我們駕駛著摩托車在上面奔跑,當我們跑了一段路程再回首,發現來路就像一根彎彎繞繞的銀線,嵌在色彩鮮艷的毯子中,因為山坡是傾斜起伏的,于是毯子就像在風中一樣不停地抖動著。
初春時節,牧民還只是小部分進山,游人也只是三三兩兩。草甸上顯得有點兒空曠,除了幾間氈房外,被譽為“暖谷”的庫爾德寧草甸上已零零星星地開著黃色的、紫色的、藍色的,還有紅色的野花,一直向遠處的林帶延伸。幾只旱獺吱吱吱地叫著,連滾帶爬地鉆進洞里,一會兒又把頭伸出來看著我們;一只松鼠迅速地爬上一棵塔松的樹干,然后站在樹枝上擺弄著兩只前爪,朝我們張望,快樂地做著鬼臉;一只山鷹在藍藍的天空上盤旋,居高臨下地搖動著翅膀,對我的又一次到來打一個我們之間才懂得的招呼,我似乎聽見它說:你想真正懂得庫爾德寧,就像我一樣學會一種盤旋于空中的方式吧。
2005年5月上旬的一天傍晚,我們到林區東南面庫爾德寧河右側一片云杉林下的草甸上,在牧民艾米爾江的氈房里用晚餐。餐后艾米爾江一家和我們舉行了聯歡晚會,錄音機里高唱著悠揚的哈薩克族民歌,我們就著歌聲激情放縱地跳了又跳。后來艾米爾江拿出冬不拉彈奏,他的小女兒瑪依努爾為我們唱了《阿爾達克江》《奶茶歌》等歌曲,還教會了我們的小伊麗跳簡單的哈薩克舞。十三歲的瑪依努爾上過五年的哈薩克語學校,停了一年的學,據艾米爾江說很快又要送她上學了。傾聽瑪依努爾的歌聲讓我想起我們才三歲多的女兒,因為瑪依努爾的聲音總是有著一種水的清澈和水的毅力,可以融化所有堅硬和疲乏的心,猶如我們家的小女兒,我每一次出差遠行回來,進門那一聲清亮的叫喚會讓身心俱倦的我一下子溢起一股水一般的清爽和滿足。聽瑪依努爾唱歌讓我有一種回憶童年故鄉的悠遠和惆悵,特別是她唱《草原之夜》的時候,那歌聲可以勾勒出雪山草原的生動剪影,仿佛給我們講述了雪山腳下草原上的民族那種平靜普通而又熱情向上的生活,一句“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她能唱出歡樂中的別離、熱鬧里的寧靜、美麗中的凄迷,以致我聽這歌的時候,心頭不斷涌起一股眷顧故鄉的傷痛,一種草原就是家園的真情與思念像冬天里的溫暖漸漸滲透我清涼的軀體和遙遠的內心。
庫爾德寧的夜深后就變得異常寒冷了,許多人開始想休息,于是大家一起停止活動,紛紛走出剛剛還熱烈歌舞的帳篷,沿著磚石鋪設的舒適小道走向可以賜給我們安靜、溫暖和睡眠的氈房。因為剛才的歡樂是盡情釋放的,所以大多數人感到累了,很快酣然入夢,也有余興未盡的,在氈房里竊竊私語。還有像我一樣的,不對,應該只有我一個,因為月光下只有我一人走出氈房。我悄悄地東張西望。周邊,銀霜滿地,高大的云杉和它們巨人般的影子為我們值夜,冰涼的夜風吹響氈房和云杉樹梢,白天就已盛開的啤酒花此刻繼續散發出陣陣幽香。抬頭可見深藍的天幕和銀白的喀班巴依峰頂上,一輪明月高遠而孤獨,月邊是絲絲縷縷飄蕩著的棉絮一般的白云。這時在山坡上遠看庫爾德寧草甸氈包座座,燈光點點,更顯出山谷的空曠和幽靜。我想,這樣的世界這樣的氛圍真適合我,這里有雪山的氣息,還有清涼的睡眠。我已經是一個不想走出這群山包圍的人。
我踱著步,偏遠了磚石鋪設的小路,走進了泥地小徑,聽著腳踩酥油草葉的聲音,有一絲憐憫和歉意,但又不愿馬上退卻。一直到了眼皮也想與這腳下的草葉接觸,我才保持著心情的輕松和恬靜,悄悄步入氈房內躺下,在下半夜某些形容不出的聲音里很快進入了夢鄉。
早晨是讓幾只聲音脆亮的山雀引來的。山雀斷斷續續地討論了半個小時后,山間也傳來了人聲和畜叫。我們七點起來散步,走到了河谷邊的一處樹林里,這些樹林大都是些胡楊、野蘋果樹和樺樹之類,靠近水草豐美地方的一些老樹的根部已經布滿了或深綠或干枯的苔蘚,若隱若聞的淙淙水聲充滿了平坦的河灘。從一些疏朗的老樹間遙望墨綠云杉聳峙著的山巒,上面有乳白色的云霧在緩緩繚繞,山巒仿佛一位正在抖動白色飄帶婀娜起舞的黛衣仙女。輕輕地呼吸一口,感覺空氣透明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并且流溢著一種純美的香味。帶著露珠的牧草像碧綠的地毯覆蓋在腳下的地上并一直伸向遠方的山坡,極目之處全是一片一片黛綠色的云杉林。羊群馬群在如箭簇一般聳立著的碧綠林子圈圍著的草地上吃草,哈薩克牧民的氈房零星地點綴在緩坡上茂密的樹林旁邊。
春天的時候我第二次來到庫爾德寧,走到離景區服務所5公里的南面林區里。這天早晨有霧,在鮮綠色的草山和林帶上像一副披肩在遮著。因為有一陣一陣的微風,這寬敞的披肩就在山的身體上緩緩移動,可是又幾乎覺察不出地漂移,但是一刻鐘后卻看到白色的披肩已經從這座草山披到了另一座草山上,仿佛姐妹喜歡這件衣裳,所以輪流著穿一穿,但是另一件白色披肩又已經為剛才的草山披上了。這樣,她們擊鼓傳花一般輪流試穿著,可是時間早已經從上午八點來到了十點。
白色的濃霧越過排列如方陣的云杉林,滑過布滿露水的庫爾德寧河谷草灘,又從河上飄移到對面的草灘,然后彌漫在山腰的云杉林上。這個過程是需要時間的,也有運動,但是四下一片寂靜。
幾聲牧羊人的吆喝,在羊群的咩咩聲里出沒,夾雜著馬蹄聲和馬鼻子的氣息聲,從河對岸的草灘上傳來。看得見人影畜影晃動。然后又是一片寂靜。不久又傳來起碼有兩只牧羊犬的吠叫,白霧在叫聲里似乎流動加快了,森林卻依舊還不明晰,只是看見近處的一片模糊的輪廓,十幾只紅粉椋鳥發出好聽的脆鳴從河面上飛過,草原與林帶交接的地方傳來鵪鶉的叫聲,空曠的山里顯得更加寂靜,時間想讓我回到原始時代。
那次,我帶著相機有備而來。但是白霧一直到了下午三點還沒有散去的意思,最后風也大了,快速流動的霧打濕了我的鏡頭和我的額頭,我只得怏怏而歸。
第二次在庫爾德寧住宿,是在2007年7月,一個月亮還沒升起的夏夜。我在庫爾德寧河邊僅有的且屬于必需的幾間紅木屋其中之一里住下。那是一個典型的草原狂歡之夜,男男女女在草甸上跳舞唱歌鬧騰了半個夜晚。后來我覺得應該離開吵鬧去尋找一種更合適的心情,于是我披著風衣,迎著有些冰涼的河谷風走出木屋,先循著一條木棧道走去,盡管光影朦朧不清,但我判斷棧道應該是新修的,因為還可以約略聞到木料的香氣。大約走了六七十米后,我就折下草地,沿著紅木屋對面的一條牧道悄悄地上山。四周黑黝黝一片,天上的星星離我非常近,一些星光像碎銀一樣閃著落下來,砸到樹上有一種很厚的鈍響。一陣陣冰涼的山風直透肌膚。走了一小段,眼睛卻在這時奇怪地好使起來,看到了高大的云杉那一簇一簇的黑影,在山風中晃來晃去,仿佛古戰場上一支埋伏已久的軍隊。這樣的氛圍讓人心生一份恐懼,總擔心周圍會突然跳出一個嚇人的事物來。果然在樹頂上傳來一聲尖厲的怪叫,把我的心一下子扯上了喉嚨,我只好靠著一棵粗大的云杉慢慢喘氣,把神定下來。這時我才發現,東方的山頂上露出了一片銀色的亮光,一彎素月升起來了,偶爾聽到幾聲鳥鳴。四周的景物,還有腳下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我在靜謐的樹林間漫步,聞到了軟軟的花香草香,聞到了清新而直鉆鼻孔的松香,也趟破了許多花草與露珠親吻的夢。我還遠遠地看見,在對面一片突出的林間草地上,有兩個灰白的氈房,沒有燈光,可見主人正在酣睡,有一團團白影在山坡上緩慢蠕動,那是羊群,肯定還有他們的牧羊犬,在守護著主人和羊群今夜的安寧。
月亮升起離山頂已有十來丈高的時候,我慢慢地循著原路回去,回去的目的地當然就是那些紅木屋。前些年,許多自然景區爭先恐后建設了許多人工景點,包括紅木屋。最近兩年,林區更是蓋起了好幾排粉墻彩鋼的房子作為賓館,水泥路也逐漸鋪到了云杉林邊。眾所周知,紅木屋和彩鋼房子之類的人工景點原本是為了將休閑帶給大眾的,但往往帶來的是噪音。不知是由于建設者的清醒還是時候未到,在2014年前的庫爾德寧,我還沒有聽到討厭的噪音,只聽見了音樂,是自然的音樂,那是山風和著塔松林和畜群叫聲的演唱。
月光中的紅木屋真像一個童話,隨時都可能走出一個白雪公主。本來,這些年我一直擔心庫爾德寧景區是否存在那些問題,現在我不這樣擔心了。躺在有一縷月光投射進來的紅木屋里,聆聽著庫爾德寧河叮叮咚咚的流響,思緒在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飛翔之后,也終于悄悄地睡去了。
第二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再次沿著昨晚那條牧羊道往上走,路邊是參差不齊的草莖,牲畜的蹄跡踩在路上,生命的氣息從蹄窩里升騰起來。抬頭,在昨夜我遙望到的那片空曠的林間草地上,穿著黃上衣紅絨褲上身套黑背褂的小女孩迪麗達正在林子里伸出的一根干枯的野蘋果樹干上獨坐著,向另一邊的林子瞭望,她沒有戴我印象中的鷹翎花帽。那是在前年的夏天,我們帶著女兒小伊麗在這里溜達時在這片林帶草甸上認識了她,她給我們的小伊麗新鮮香甜的奶酪,抱著小伊麗騎馬讓我們照相,還為我們表演騎馬,跳一段哈薩克舞蹈。
我走過去時她正垂著頭,才結了半截的發辮披在肩上,衣角的小銀飾在山風里清涼地敲響。她察覺到有人走近時微微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她臉上一邊一朵的紅團塊,濃長眉毛下有點兒深陷的眼眶,雖然牧民的生活需要整天面對陽光,但在這里,有高大的樹木遮擋,他們的膚色與露天大草原上的牧民是不盡相同的,譬如這個小姑娘,她的五官就像這里的山水一般峻朗清秀。她看了我一眼后笑了一下,又低下了頭,幾綹發絲在醬紅的后頸上細細吹拂。我知道我此刻正走進牧歌的寧靜祥和。
我舉著相機,走近去輕聲問,迪麗達,我給你照張相好嗎?迪麗達顯然有著與她九歲年齡不相稱的沉靜與矜持——后來我想了很久,九歲的小姑娘大概不會懂得什么是矜持,常年生活在林區里,與生機勃勃的植物親近,與活潑的小鳥兒交流,與奔馳的駿馬做伴,與閑淡的羊群相處,性格自然就嫻靜樸實了。她猶豫了一霎,有一陣我甚至擔心她會拒絕,半晌之后,她才慢慢仰起臉,嗯了一聲,臉上是微茫的笑,也不知是同意還是疑問。我再問一聲,她那蒼白的臉上便浮起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紅暈,長長的睫毛閃動了兩下,又回答了一聲“嗯”,我這才知道她同意了。她拿出了一根紅繩子把披肩的長發松松地綁了一個結,然后站起來。我便在草地四周選擇了幾個位置,這時迪麗達仰在陽光底下的薄薄的臉頰開始閃著透明的光澤,她平靜地仰著臉,平靜地等候著我按快門。于是,我搶抓機遇,在連續好幾次的咔嚓聲里,我捕捉到了天山腳下這片草原和林區的生機與靈感,也捕捉到了這片大自然的美麗與神奇。
阿克圖麗迪
6月,我駕駛摩托車沿著一條坑洼且不斷露出石頭的小路進入云杉林深處。將近野豬林時,路全部是泥土路面了,路極狹小,只能行駛一輛摩托車,且多彎,坡陡,路面呈U形,還上了青苔,顯得又堅實又光滑,駕駛摩托車幾乎可以說需要相當好的技術和臂力,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能夠游刃有余。甘愿進來的人幾乎沒有。路兩邊的森林、草地和山坡,呈現出純凈的原始狀態。由白樺、新疆楊、云杉等樹木構成的闊葉林、針葉林,沿河岸時斷時續時疏時密,古樹筆直參天。
此時摩托車已不能再走,我便放好車,步行走進林子。林子之外,本是麗日滿天,酷熱連綿,但這里卻有塔松恩賜的濃蔭和長風贈送的清涼。在這里,只聽到林濤陣陣,除此之外靜寂無聲,萬物葳蕤。其實只要有心,低地原始森林和高山寒冷草甸的各種生態系統可以任憑我一一清點。我看過有關庫爾德寧的介紹,動物的種類繁多令人贊嘆,據說除了西天山一帶可以常見到的珍禽,這里更深處的原始森林里仍然生活著野豬、棕熊、狼等動物,往深處走還可以發現鹿群,可以拾到形狀怪異的鹿角,森林之上的雪線上甚至還有盤羊、雪豹。我細看樹腳下的黑土地,有一些不知名的爬行動物的足跡和糞便,在厚厚的樹葉覆蓋下,還有動物拱的一堆一堆的新泥土,沒有很大勁是拱不出來的,那肯定是野豬,也許聽到我們摩托車的響聲后跑掉了。
我沿著一條通向林地深處的牧道走去,牧道很長一段幾乎呈四十五度角,路邊是蔓生著碧綠雜草的斜坡和藤蔓裹纏的巨石,再往兩邊就是綠得黑黝黝的林地了。林地里的樹木種類很多,挺拔的落葉松,瀟灑的白樺,蒼勁的紅松,秀麗的云杉,構成了原始森林的主體,它們屬于南西伯利亞的植物區系,森林基本上是成片的,幾千公頃,幾萬公頃,乃至整整一道山脈的斜坡,全都是參天的大樹,一棵比一棵粗壯,一棵比一棵古老。樹干筆直偉岸,堅韌挺拔,給人一種蓬勃向上、剛正不阿的感覺。針葉林中,間或夾雜著闊葉林,主體是白樺樹,白白的樹干,如同粉刷過一般。心形的樹葉,墨綠墨綠的,待到秋霜染過,就會金黃一片。濃密高大的松樹為美麗笨拙的山雞提供了庇護所,樺樹則為山雞提供了蟲癭之類的食物。我們能夠突然聽到翅膀扇動的聲音,一些枯黃的針葉紛紛灑落,這就是山雞表演的結果。這些針葉,正是那長著斑斕羽毛的火箭般的山雞,毫發未損地飛入松林里時抖落的。
在一處樹木稀疏的大約兩三百平方米大的林間空地上,幾株巨大的云杉點綴其間,一些木板樹立起來外加一張氈布就搭起了一間簡易的約十來平方米的棚子,旁邊還有一間更小更簡陋的棚子,地上是一小堆劈好的木柴,木柴來自風倒木,風倒木也是云杉,自行枯萎后被風吹倒,林區里偶爾能看到這樣的風倒木,這是守林員和牧民的天然燃料。從木柴的干硬和來自樹木的大小看,這些木柴應該是由一位身體強壯的男人劈成。一副可以移動的鐵架子上放著一個可以燒柴的鐵灶,灶上是一口用了很久鍋身斑駁黑黃的壓力鍋,沒有蓋鍋蓋,鍋上水汽飄搖,我聞到了黑色茯茶的濃郁香味。棚門口有兩塊A3紙大小的太陽能電池板正在供電,旁邊還有一個小型的衛星電視接收天線,屋子里傳出不太清晰的維吾爾語節目的聲音,不知是自治區電視臺還是州電視臺的節目。離鐵架子四五米遠的地方,有一個黑色的人影正蹲在那兒,那是守林員再娜甫古麗,一位三十來歲的維吾爾族婦女,穿著一身黛綠色的裙裝,項上吊著一串瑪瑙寶玉珠子,估計那是真正的寶貝,因為在三十米以外都可以看見珠子的閃亮。脖子以上的膚色是紅黑紅黑的,但五官很端正,兩道濃黑且彎彎的眉毛幾乎連在一起,很明顯,這是因為經常用烏斯曼草染過的緣故,眼睛大而閃亮,我看見了里面泛起的友好的笑意,還有美麗眼睛下的一個雕塑一般玲瓏細膩的鼻子,讓我怦然心動的那種美麗和魅力瞬間水一樣蕩漾上我的心頭。修長的脖頸襯托著瓜子臉龐,再配上她的天藍色帶小白花尼龍包頭巾,讓人感覺神秘,很像一位山上的神女。兩年前的春天,當我第一次向她打招呼時她還稍稍感到有點兒局促,她還站了起來。當時我們甚至感覺到有語言溝通的障礙。
那年春天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問起她的名字,但是憑我有限的維吾爾語水平老半天聽不懂她的發音,最后我只好讓她在我給她的紙片上寫上漢字,結果她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下了“阿克圖麗迪”幾個字,我問她這是不是你的名字,她卻又笑著搖搖頭,我很疑惑,她指著周圍說,就是這嘛!我這才知道阿克圖麗迪是這地方的名字。那么這是啥意思啊?我指著這幾個字問她。她便在“阿克圖麗迪”的旁邊寫下“安靜”。那么你的名字呢?我又問,她害羞了一會兒,又有一點兒猶豫,但還是在紙片上寫下了“再娜甫古麗”。
也許長期在森林里生活,再娜甫古麗的思想就像森林一樣樸實。比如第一次見面時,我告訴她我住在新源馬場,但是又在遙遠的南方工作,她茫然地看著我,大概是不知道我為啥會告訴她這些。我以為這是因為我說的南方沒有確指而無法讓她明白,就又補充說,廣西,知道廣西嗎?我故意用了他們習慣的語式,她竟然無聲地笑起來,默默地笑過之后,深深的眼窩里放射出的滿是不容我欺騙的澄凈而犀利的光,她用那種幾乎每個字都是陽平音的語調問我,摩托車那你咋會騎著來呢?聽聽,這是一句多么憨厚的維吾爾語式反問,似乎在這地方騎摩托車的就只能是本地人了。我叫她把名片翻轉過來看,她看過之后顯得半信半疑,認為我有可能拿了別人的名片來騙她,而我此刻又忘記了帶身份證。其實辨別我是不是本地人很容易,光聽口音就可以了,從這點看她的漢語聽力也不能算過關。那次,我們就這樣結束了談話。
寒露過后,早霜打在了山里,河谷里滿是那些胡楊、樺樹組成的黃金樹和野杏樹、野山楂組成的火樹,一片金光紅亮。我再次來到這里,她依然是一個人坐在那兒,坐在滿山都是綠黃紅金的色彩里,微笑著向我們打招呼。這回她對我說的話完全相信了,因為明月就在我的身邊,出生成長在這里的她對這里的熟悉程度使她們兩個女人有了共同語言,而她們談得最多的當然就是這里的森林和草原,以及對這片森林熱愛的態度。再娜甫古麗先是為我們燒了一鍋濃香的奶茶,在我們邊吹氣邊喝奶茶的時候,她用漢語為我們指點森林樹種,后來又和明月互相交換著對這里森林的秋天的看法,明月說喜歡秋天,因為秋天的森林既絢爛又靜美,仿佛雍容華麗氣度不凡卻又不事張揚的貴婦。再娜甫古麗卻喜歡春天和夏天,因為那時候的庫爾德寧無論是草原還是林地都到了豐盛和熱鬧的季節。后來,她又補充說,其實庫爾德寧一年四季都美麗,我都喜歡,冬天我也喜歡,但是冬天我們就只能待在家里了,這里全是雪。僅僅相隔半年,再次交談中,我們的語言障礙已經完全消失了,她的漢語已經說得很好。五年了,她一直和丈夫在這里守林,白天黑夜都與這片肅穆幽靜的原始林地打交道,丈夫阿卜都拉中午就去了莫乎爾鄉。我們和再娜甫古麗足足談了兩個小時他才回來,這位又高又壯的維吾爾族漢子見了我們卻憨憨地笑著,他說因為到莫乎爾鄉辦事兼到馬格增(即“商店”)買日常用品,所以這么久了才能趕回來。這時候我看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多,這對守林夫婦請我們喝茶,吃烤馕,還有買回來的本地產酸奶子。我們再聊時又知道,他們有一個6歲的兒子在縣城里讀書,住在再娜甫古麗姐姐的家。
一個人在這里的時候,再娜甫古麗便拿一本有關森林知識的書看看畫畫,或者在那本森林看護記錄本上記下最新的情況。有一次,她正坐在一塊露出草皮的石頭上,一邊和我們說話,一邊捧著一本維漢對譯的練習冊看著寫著,在漂亮的維吾爾文下面,已經寫著一大段算不上漂亮然而很端正的漢字。我們在旁邊看的時候,她顯得有點兒羞澀的樣子。在她的旁邊,用鐵枝架起的爐子上,一口已經斷了把柄,也沒有蓋鍋蓋的陳舊壓力鍋里,燒開的水正在“咝咝”作響。
有一刻,我問他們倆是否經常看漢文的書籍,兩人都點點頭,再娜甫古麗接著說:“我看過一些。”我問她和丈夫在這里工作了這么多年,是否想過有一天把自己對森林的內心感受寫出來,把自己的森林生活寫成一本書,她卻驚訝地望著我,笑起來,看得出她從來沒有想過這類問題。阿卜都拉也靦腆地笑著。他時常到鄉上和縣里去,去縣里大多是看小孩,接觸的人也多,漢語自然流利多了,但說話不多。顯出性格有點內向。我的漢文還不行,認識的字不夠多,再娜甫古麗說。那么你喜歡這兒嗎?我知道自己陷入了非常俗套的記者追問,可是想要避免又并不容易,人啊,總是喜歡沿著前人設定的軌道走,開辟一條新道路何其艱難。但是非常幸運,我得到的并不是俗套的回答。她說,不,我并不是很喜歡,這里太寂寞了,但是有啥辦法呢?是工作選擇了我,不是我選擇了工作,我也已經慢慢地習慣了。五年了,平時當我和丈夫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巡看山林,感覺到生活很平靜、很自由,哎,山外的人想不到我們這樣呢,當我一個人在這里的時候,我感覺到森林就是我的依靠,我覺得我離不開這片森林。
整個上午,她都用很平實的話跟我們談著,我覺著了她話中那種樸實的哲學味。她說她和丈夫也很向往鞏留縣城。城里條件好,小孩得到的教育也好,就是調動難。阿卜都拉說,有機會,我還是想到縣城里去。丈夫說到這兒,再娜甫古麗低頭沉思著,半晌才說,如果我們走了,我肯定會很想這里的。這便足以說明,她和這片樸實而豐富的森林在情感上的認同。在心靈上實現對時尚價值觀的超越是一種壯舉,至少我高舉雙手贊同。羅曼·羅蘭說,“我稱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所以我們面對兩種境界,又常常說“將心比心”,這心就大大區別于那心。其實以我的直覺,她是一個很有智慧和詩意的人,只不過她與用稿紙寫詩的人不同,她是隨意把詩句丟在了山風吹拂的樹林里。
有時候我們不說話了,她就會對著高高的云杉樹頂上正在發出悅耳鳴叫聲的鳥兒側耳傾聽上半天,她那么投入而自然,讓我們也受到了感染,也傾聽著。也許這就是林地里的人們聆聽到的最好的音樂了——與城里有經常表演的娛樂節目不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就得靠這片土地生活。看她那種著迷的神情,仿佛身邊的我們早已離開這里走到了山外。
這里的樹木自生自滅,無人砍伐。相對于人類而言,白樺壽命短暫,一棵只能生長幾十年;松杉壽命很長,一棵能生長三四百年。這里的森林保護得很好,是一種純天然的生存狀態,林內枯朽倒木層層疊疊,任其腐爛。這些云杉基本都是整齊成行地排列著,或者幾株一行,或者十幾株一行,還有成行的幼樹生長在腐朽的倒木上。再娜甫古麗和阿卜都拉告訴我,這里的云杉是典型的倒木更新演替,因為植被太茂密,云杉的種子掉下來后很少能夠吸收到水分,絕大部分種子無法生長,而腐朽的倒木儲存了足夠的水分,種子就在倒木上長起來了,所以依然還能成排成行。我可以想象年復一年的歲月,居住在林地里的再娜甫古麗和阿卜都拉就像這些成排成行的云杉一樣經常保持著沉默,過著順其自然的樸素寂寞的生活。他們生活了如此長的時間,現在已經習慣了靜謐,習慣了時間的遺忘——森林里的白天黑夜總是在沒有感覺的時候就到來或者過去了,而森林以外的白天黑夜總是能夠聽到時間的到來或者過去的提示聲。再娜甫古麗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不但正肩負著守護經濟林的重任,也守護這片寧靜和恬淡的生活。起碼我是受益的,我尋找到了一片可以讓心靈歇息的森林。
雪水河邊的棲居
在提克喀拉尕依林海的野豬林地段(“野豬林”的來歷,當地人說是因為林密而有適合野豬逃避惡獸侵襲的危險因而不斷繁殖的條件,以致一些年野豬多得獵人打也打不完),向東越過吉爾尕朗河的支流庫爾德寧河后,就進入了胡楊和野蘋果樹錯落分布的庫爾德寧河上游谷地。沿著起伏不平、間或有沆洼水窩的曲折泥路行走,看到趕早兒進山的哈薩克牧民,他們常常是一家人,趕著馬車拉著家什,車上還坐著老人和孩子,前前后后還有騎著馬護送的十來個青年男女。他們打著長長的口哨,甩著馬鞭,驅趕著白云一樣的羊群,踩著初春季節高山雪水的激流,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和著馬背上的冬不拉琴聲,向天山更深處的牧場走去。這種場景在天山山麓的草原上是非常普遍的,這也是游牧民族綿延了漫長歲月的一種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說實屬稀松平常,就像我們每天都要用雙腳走路一樣。然而一進入我們漢族人的眼里,則成了民族風情濃郁的版畫。
2003年5月的一天,我們第一次進入這個地段。白云似輕紗般繚繞著山坡的塔松。在山下,在庫爾德寧河岸,一座座氈房錯落有致地安放在巧妙的角落,氈房的門簾打開,偶爾有牧民或者孩子進出。草場上,松樹下,羊群馬匹悠閑地覓著青草。光旭說,這里與山口那一片草甸相比是真正的優質牧場,生長著的全是酥油草,羊吃了會肥得流油,森林里還有湖水和小溪,多瘦的牛馬留在草地上吃上一個月,也會肥得脊背可以聚油。
聽著光旭說話,我們經過羊群馬群身邊,聽到一種撕扯青草的嘖嘖聲音,這聲音如果仔細再聽,可以分辨出一絲迫切而又愛惜的成分,既有點慌張又顯得自足,仿佛一個小女孩得到了許多個她夢寐以求的漂亮而又香甜的糕點,她歡欣鼓舞地急急地張開嘴巴咬著,卻又愛惜小心地翻動著包裝紙,生怕不小心會弄掉一大塊。這種宛如過年過節般的歡樂也讓我體會到了,羊和馬的感覺大約就是這塊草原簡直是流著牛奶和蜂蜜的地方。我有一刻鐘停下來,微笑著注視這些羊和馬,分享著它們在這片草甸上享有的明顯的歡樂。它們的節慶心情充分地在草地上流淌,最終也流進了我心里,讓我也擁有了這種節慶的心情,我和它們都盡情地享受著這共有的豐饒和彼此的幸福。
那些或嶄新或陳舊的氈房在藍水河邊的綠洲上組成了另一番江南畫意。揮筆創作此畫的作者剛開始肯定是這條庫爾德寧河,后來的某段歲月才有氈房也參與了其中的創作。伊犁素來被內地人稱為“塞外江南”,這江南的意思,絕對是少不了綠和水的,而那些氈房和駿馬牛羊,則提醒我們不要與江南混淆。眼前的庫爾德寧河谷,那么多那么密集的綠樹青草野花植滿河岸山坡,甚至連綿到雪山半腰,這綠就與江南的綠相差不遠了。這水呢,是雪山冰川融化流下的,流量我沒有辦法統計,但是看這勢頭,應該是與江南的一些中等河流近似的,尤其是這水,清涼,站在岸邊有涼風襲來;干凈,手捧起來就可以喝。大概是因為沿途流過的地方多礦石,河水嘩嘩嘩地肆意流淌,聽起來就悅耳清脆,有著江南的濕潤纏綿,人們總也不用擔心有哪一天會干涸。那些哈薩克牧民雖然世代居住在草原的氈房里,卻是逐水草而居的聰明人,將氈房搭在水邊或者河中間綠洲上,盡情地享受這流動而又寧靜的河水,這長流不斷的水,讓自己的氈房融入和諧的自然,讓自己的生活方式更加清新便捷,讓自己的妻女等一干人等都享受著環保衛生的生活,這是比遷居江南的詩意棲居還要高尚的生活境界。
進入河谷的時候,我們踏著水中的石頭沿著庫爾德寧河上游行走,遠遠看見一戶哈薩克人家蹲在河邊胡楊樹下的氈房旁忙活著什么。走近才發現,他們正在宰殺一頭肥羊,宰羊的人熟練地拄著羊骨剝著皮子,圍觀的幾個男女指指點點,這都是草原上常見的。我注意到了,人群里還有三個五六歲的小巴郎(男孩)或者小克孜(女孩),他們睜著一雙雙黑黑的像這溪水一般冷靜的大眼睛,沒有喊叫,沒有擁擠,沒有驚奇,在大人身邊的石塊上安分地坐著,自始至終與大人的平靜毫無二致,好像這一切就是眼前的這條河,這一片云杉,自己跟著大人到來就看到如此,可以與己有關,也可以與己無關。
我有點兒佩服那些小孩的沉著,大人動刀子宰一只羊,雖然只是為了吃飯,但也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殘酷場面,那些小小年紀少不更事的男孩女孩卻無所懼怕地從頭到尾看完了整個宰殺的過程。可能他們也就在多次觀看這種過程中學會了一種征服方式,這時候的孩子,就已經顯示出了這個草原民族與生俱來的稟性。正是這種稟性造就了他們世世代代山鷹一般的勇敢、沉著和堅韌,而有了這種勇敢、沉著和堅韌,就確保了他們在這片草原上得以兒孫綿延,生生不息。
牧民們平靜地交談著,男女老少都在按照自己的內心想著的一切去面對生活,他們的動作,他們的交談,他們的眼神,就在這片河邊綠洲上安然進行。
一條小路經過河岸邊的草甸,旁邊是一座氈房,我透過打開的門簾看到里面有馬奶子,用一個口大的玻璃瓶盛著,我突然感到口渴了,就鉆了進去,房內坐著一位哈薩克大嫂,她的小女兒正在旁邊的木板大床上玩小玩具車,我看著馬奶子問大嫂多少錢一碗,她說三塊錢。我叫她盛了一碗,雪白的馬奶子瀑布般從她手里的木勺倒下,我端起就是幾大口,有點黏稠,咸味兒倒沒啥,酸涼酸涼得我直皺眉,馬奶子流進肚子,肚子也幾乎被酸涼得打起了抽搐。馬奶子我還是習慣喝的,所以我連貫著就喝完了,幾乎不喘氣,又讓大嫂盛上一碗,我接過就喝,大嫂看著我都驚訝了,她說,你真能喝,你肯定也能喝酒。我說,我經常喝的,有一點點酒味,我很喜歡。她就笑了。
回去的時候,我開始昏昏欲睡,雙手趴在光旭的后肩上,光旭問我是不是醉了。我說有點困。光旭說,馬奶子的酒力不大,可是能催眠,晚上喝了特別好睡覺,你應該買回來晚上睡前喝。我突然醒悟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回頭吧,咱們買些回去。光旭笑了,他說沒帶瓶子,裝不回去啊。我把褲兜里的一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倒掉,光旭看了直樂,問我是不是真回去。我打他肩膀說,掉頭啊!他就掉轉方向,我們又回到了大嫂的氈房,大嫂有些吃驚地看著我們,看到我拿著空瓶子,就說,我給你盛上,我不收你錢了,送你。她拿木勺小心地給礦泉水瓶灌馬奶子,每舀上一勺,她就把礦泉水瓶放到大玻璃瓶口的中央,足足過了兩分鐘才灌滿,礦泉水瓶邊上都灑濕了,遞給我的時候,我樂得差點兒要握她的手。
2006年夏天的時候我再次來到這里,庫爾德寧河水靜靜地流淌,幾座氈房在碧綠的河邊草地上嫻靜地趴著,幾個哈薩克族婦女和幾個孩子在一棵胡楊樹下打牌。我大方地與他們打招呼,說出我的想法——想買曬干的帶奶油的奶疙瘩,其中一個女子走出來,用夾生的漢語問我要多少,我說兩公斤,她說:“有,有。”我問多少錢一公斤,她說沒有辦法稱,四塊錢一個,你要不要。不行,我說,少點行,兩塊一個。她說,帶奶油的,不行。我再講價,她還是不肯少。同來的光旭媳婦宏博用哈薩克語跟她講價錢,后來才少了一塊錢。她拿出一袋子,我說要60個。她一個一個地數,數到快六十的時候,袋子里沒有幾塊了,我就說,全部要了,你就別剩了。回去的時候光旭說,現在的哈薩克人呀,已經不是你以前見到的嘍,變得講求經濟利益了。我說,也要理解他們,這兒的游客一年比一年多,他們在大山里也需要油鹽醬醋茶啊。
講價的哈薩克女子并沒有改變我對這些居住在雪水河邊氈房里的人們的看法,相反我覺得,他們至今能夠住在這條河流旁,不像我們一樣在城里為了許多欲望掙扎或傾軋,我就認為他們是值得贊許的,至少他們減少了外面世界的許多搏斗,在寂寞的河邊默默生存而又不擾亂河流的和諧。
到了2007年8月,我再次來到這里,與這戶哈薩克人家再次相遇。我們是沿著吉爾尕朗河上游庫爾德寧河進山的,將到這兒時聽到了歌唱的聲音。循聲尋找,在一片開闊的河灘草甸上,一位青年哈薩克牧羊漢子騎馬守候著二十多只羊,他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圍繞著一間簡易的帳篷奔跑呼喊,后來女孩子跳上了一匹棕色馬,男孩也接著跳上了另一匹棕色馬,他們在河灘上追逐。去年賣奶疙瘩給我的哈薩克女子就在男人的旁邊,騎著一匹黃驃馬。歌聲是從漢子的口里唱出來的,聲音柔婉深情。我聽不出他的哈薩克語唱的是什么歌詞,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歌名,但是我喜歡聽牧人唱,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感覺出那些歌星唱不出的韻味,歌星的唱法很專業,牧人的唱法很粗糙,歌星是在城里唱的,自然帶著城里的韻味,而這歌是產自伊犁草原的歌,這是游牧轉場的牧人為尋找愛情才有的激情和憂傷,但是卻是一種舒緩悠長的歌唱,很蒼涼,很無奈,因為他尋找不到他的愛了,可他還是那么癡情,那么念念不忘,一直向遠方的山巒眺望。這倒有點像我,或者說我像他,尋找著自己心中的理想,想讓自己融進這方天地,或者說想讓這方天地記住我,但不知道能否做到,有時候,我想想自己的經歷,想想自己這些年的南北穿梭,忍不住輕輕地哼唱,像這片林區草原上的牧羊人那樣低低地唱,也像在新源縣城的KTV包房里當著女士們的面放聲地唱,不管是愛情牧歌,還是土地戀歌,都是哈薩克族人的歌,也是我的土地戀歌,是我對這片蒼茫遼闊土地的情懷,抬頭遙望,這里豐富博大,遼闊悠遠,以至我無法真正地把握,真正地抒發,我不知道夢想中的愛情游牧到了哪里,我在苦苦而又堅韌地尋找,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但是我的確愛上了這里,產生了熱戀的情感,所以我一直感到激動,感到戰栗,還有連綿不斷的困惑和惆悵。
自然,“一回生兩回熟”和“日久生情”這些詞對草原民族也是一個準確的概括。我向他們表達了購買奶疙瘩的愿望,他們已經認出我,說上次你來過的嘛,買了很多奶疙瘩嘛。他們邀請我們進氈房,我們一起喝了半鍋奶茶。我也終于知道了他們叫馬木爾別克和巴哈提古麗。我再次問起奶疙瘩,他馬上拿來了一個布袋子,一股腦兒塞給我,說這里有二三十個,全是帶奶油的。見我遲疑,哈薩克漢子說,我們哈薩克人有句話,“愿意做朋友的我們敞開胸懷如親戚”,你是我見過的最喜歡奶疙瘩的漢族人,送給你,交朋友嘛!我記起了前年夏天光旭說的話,離開后我對他說,哈薩克人還是很豪爽講情義的嘛,也不是啥都用錢來計算的嘛。他諾諾同意。
雪水河邊依然有歌聲響起,如果側耳傾聽,你會知道它是與河水一個聲部的,那么入韻,那么和諧。偶爾出現的幾個游客和他們帶來的噪音以及丟棄的儲物袋并不是必需的,但是我卻是,因為我主動擔負起了這片區域的觀察和聆聽的任務,我的目的是讓這片區域更加清潔和諧,而不是與從我身邊經過的那些背包客相反。
雪水河從氈房旁邊靜靜地流過,從胡楊樹下淙淙地響著流過。
夜鶯在草原上縱情歌唱
7月下旬以后,盡管庫爾德寧林區外的陽光把大地變成了電熱毯,但庫爾德寧草甸卻進入了一個因為美麗而熱鬧,又因為熱鬧而美麗的季節。先是高低起伏線條柔軟的草甸山包上那些鮮花的迷惑,然后是歡快的牛羊馬和忘乎所以的蜜蜂。這時候,哈薩克人們的娛樂節目——阿肯彈唱也開始舉辦了,這是那些長期生活在草原、高山、森林、大漠環境中的哈薩克人,長期以來以豐富的情感、剽悍豁達的氣質,融合了富饒美麗的大自然的精華,通過一年又一年的活躍而迸發出無窮的智慧,創造出了這種絢麗多彩的草原文化。
一般的說法是,阿肯是民間詩歌的創作者、傳播者和演唱者,阿肯的主要才華表現在即興創作上,他們一般能夠觸景生情、出口成章。除了在平日生產和生活中的即興彈唱,阿肯的重要活動是參加哈薩克牧人聚會時的對唱。阿肯彈唱是草原上盛大的詩歌節日,是哈薩克族文化中的瑰寶。阿肯彈唱是樂器與民歌相結合創造的一種演唱形式,內容涉獵很廣,包括風俗習慣、愛情、家譜、禮儀、謎語等。表演形式以對答為主,表演者即興編詞,自彈自唱,一問一答,以表演者答詞切題,準確無誤,口齒伶俐,含蓄有趣為勝。每逢阿肯彈唱會,遠近的人們身著盛裝,騎著駿馬,彈著冬不拉載歌載舞來到鮮花盛開的草原上,各路歌手登場獻藝,聽眾們喝彩助威,經常是通宵達旦一連數日地盡興。
關于阿肯彈唱會,有一個很凄美的傳說。很久以前,伊犁草原上有一個美麗的姑娘,特別擅長彈奏冬不拉,她每天在湖邊草原上為牧民彈唱,叮叮咚咚的優美音樂讓湖水更加澄澈,馬牛羊更加肥壯,牧民的生活更加美好。姑娘也有了一位意中人。可是有一天,她正在湖邊梳洗歌唱,思念在遠方放牧的情人,當地一位巴依老爺的兒子看到她后起了歹意,強迫她與自己定親,說若不同意就要殺死她和她的父母,還要殺死支持她的鄉親。善良的姑娘和憨厚的父母被迫答應。婚期一天天臨近,堅決不情愿與他成親的姑娘在湖邊悲痛憂傷地唱著歌,請求真主胡大救援。真主被感動了,就在這時,天邊跑來了一匹白色的駿馬,駿馬在姑娘面前停住,讓她上了馬背,帶著她和她的情人飛快地跑向遠方。姑娘舍不得離開善良的父母和鄉親,便把心愛的冬不拉扔在了草原上,草原便沉浸在一片歌的海洋中……從此每逢盛夏,哈薩克牧民就要自發聚集在草原上歌唱,懷念那對自由戀愛的情人表達對自由生活的向往。那些喜歡彈唱的牧民,經過一年又一年的鍛煉,漸漸成為一個個出口成章、能彈善唱的阿肯,阿肯們在草原上一年一度舉行即興彈唱,并開始成為哈薩克人的一種身心娛樂。
即興彈唱,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成為一位阿肯既要知識面廣,還要有機敏的天性、靈活的頭腦,還要能隨機應變,且詼諧幽默。哈薩克人認為,阿肯的表演,就像電影里的劉三姐唱山歌一樣,它是哈薩克族的一種對唱藝術形式,人們在歌唱中索求、爭論,是智慧的較量。他們采取對唱形式,歌唱內容以贊美生活,歌唱當地經濟發展情況,批評社會不良陋習,展望未來生活為主。
正因為要求嚴格,阿肯彈唱會上的阿肯們都是經過有關部門或者各個部落精心選拔出來的精英選手,他們中有飽經滄桑的前輩藝人,也有初露鋒芒的年輕牧民,有歌如清泉的中年婦女,也有喉如夜鶯的姑娘媳婦。
在庫爾德寧遭遇一場阿肯彈唱盛會被我看做是一個熱愛伊犁草原的人一生的機緣與幸運。值得慶幸的是,這樣的機緣與幸運被我擁有了。
2007年7月下旬,在一個霞光燦爛的上午,大約九點,我駕駛著摩托車進入庫爾德寧草甸閑逛。這天從莫乎爾鄉到庫爾德寧林區的大小車輛絡繹不絕,人們騎著摩托車和他們的馬也往里趕。我就猜想,肯定是林區里面在舉行一個什么盛會。其實許多人早就知道了,伊犁州第十五屆阿肯阿依特斯(哈薩克族曲藝的典型代表,是一種競技式的對唱表演形式,是哈薩克民族民間口述文學中內容最豐富、在群眾中影響力最大的一個文學類型)彈唱會預選賽在旅游景區庫爾德寧舉行。這天,來自伊犁州二市八縣的十二名民間高手要進行對決。只是我半個月來全將自己封閉在老馬場的房子里寫作,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寫我的長篇《吉爾尕朗河兩岸》,因為打開了好幾章的思路,頓時文思泉涌,所以要舉辦這么大的一個盛會之前我是一無所知。直到我在路上遇到一位熱情和我打招呼的哈薩克牧民,就打聽了這件事,他的回答才讓我清楚了要舉辦這么一件草原盛事。
那天的天氣奇好無比,我在奇巴爾阿哈西抬頭觀看幾乎是一線天的峽谷上空,幾團白面饃饃一樣的白云浮游在幾株長在陡坡的樺樹頂上,立體感那樣強的白云就像掛在樹頂上的幾個白氣球,或者幾個風箏,伸手拽一下絲線那白云肯定會降低幾個層次。十點,當我一邊觀賞著路邊的花花世界一邊駕駛摩托車來到開闊的庫爾德寧河谷草甸上時,選拔賽已經開始了。草坡上聚滿了人,人們都拴好了馬,在草地上鋪展了花氈,有的盤腿坐著,有的側身躺著,但各個都翹首以待,二百多名哈薩克族群眾正在觀看比賽。在一塊平展碧綠的草甸上,一張塑料圓桌擺在中央,桌子左右兩邊分別放著一個話筒,兩個大喇叭擺在十多米外的兩棵巨大的胡楊樹下。在場地周邊,銀色氈房在一棵棵胡楊樹和樺樹下閃現,孩子們在氈房和演出的草甸之間來回奔跑。
一男一女兩位阿肯分坐在塑料圓桌兩邊的塑料椅上,男阿肯先彈撥出一段激昂的音樂,如一陣迅疾奔騰的馬蹄聲將氣氛驟然挑起,然后大聲流暢地歌唱一段,我猜大概是他將幾個問題拋出,等候女阿肯回答,因為問題問得巧妙,現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時候,女阿肯不慌不忙,左手托著琴柄手指抹著琴弦,右手輕勾彈撥,舒緩的樂音叮叮咚咚響起,對于男阿肯的問題對答得不疾不徐,大概是回答得機智幽默,人群中笑聲掌聲不斷,接著是女阿肯反過來又提問男阿肯,男阿肯一副全神貫注傾聽的表情。女阿肯神情泰然,咪咪哞哞……哞哞……幾句尾音唱過之后,手上的冬不拉也戛然而止,然后是自己的從容傾聽和等候。這樣的場景,多年以前我們曾經多么熟悉啊,那是歌劇中的劉三姐與阿牛哥的對唱場景,一問一答,節奏緊湊,俏皮幽默,真情畢現。可見越是民族的東西,越是淳樸的感情,即使遠隔關山,飛沙踏雪,也能找到許多共同之處。
彈唱在繼續,人群的情緒也被撩撥得高漲起來,人們在花氈上躺不住了,也坐不住了,紛紛站起來探著脖子,有的側著耳朵,等著男阿肯的妙答。
男阿肯已經開始回答了,我雖連大意也聽不懂,但從兩個阿肯的表情,以及聽眾們的反應來看,這對阿肯的水平肯定很高。我悄悄地問身旁的一位哈薩克族男子,他們唱得咋樣。他先是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驚訝這里還有人聽不懂,然后說,男的嘛很機智,女的嘛非常聰明,他們都非常優秀!
這兩個選手在比賽前進行過一次排練吧?我望著草甸中央的表演,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我的話大概有什么不妥,因為身邊的這個男子對我瞪大了眼睛,你說啥嘛,他們沒有一塊排練過啊!阿依特斯比的就是現場發揮,阿肯要根據對方問題隨機應變,用優美的詞語、嫻熟的彈奏技巧應答,比賽的人平常只是自己看書,向老前輩學習,練習彈奏冬不拉。
我為自己的無知和問話的唐突感到有點尷尬。這位男子反倒熱心起來,他接著介紹說,阿依特斯問答沒有條條框框,阿肯們可以評價對方優缺點,也可以提出生活、愛情、友情方面的問題,或開開玩笑。他們比的不僅是冬不拉彈奏技巧,還要看誰更有智慧,優秀的阿肯要對生活事理對社會人情有透徹的理解,并具備較高的藝術修養,這樣才能在聽到對方問題的瞬間,馬上對答如流,并做到以理服人。
為我熱心說話的男子,叫伊爾肯,莫乎爾鄉小學的一位教師,今天沒有課所以特意騎著摩托車趕來觀看。當伊爾肯知道我來自新源縣的老馬場,就告訴我,臺上的這對阿肯也來自新源,女的叫庫麗曼,男的叫帕特勒,2006年8月他就在新源縣那拉提草原看過庫麗曼的表演,那時候就很有名氣。他說,現在臺上的這兩名選手很厲害,幽默詼諧,俏皮大膽,唱的都是大家信服的道理。我們說話之間,他們的彈唱博得了觀眾們的陣陣掌聲。
作為舞臺的草甸上,彈唱氣氛正酣,觀眾也正在入迷。我悄悄來到舞臺的后方,探秘一般觀察等待上場的阿肯們。因為我的大膽詢問,我認識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女阿肯,她的名字叫娜依,她坐在一棵野蘋果樹下的一把塑料椅子上,一身黑褂白裙,草原的詩意映襯出她一副輕松自信的樣子。她說她六歲時就拜師學藝練習彈奏冬不拉了,每天練習四五個小時。我不懂彈冬不拉,但是憑感覺知道她的指法已經非常嫻熟,我就請她彈奏一首曲子,她隨手就彈出了《庫爾德寧,我的故鄉》:
春雨潤萬物,
夏日送涼爽
秋葉熏山醉,
冬雪換素裝。
林濤伴牧歌,
沃野牛羊壯。
庫爾德寧喲,
人間的天堂。
……
這是民歌,許多歌手唱過,我的朋友伊寧市的歌手云裳和湯麗秾也唱過,但此刻是草原上的阿肯在彈唱,娜依是百靈鳥,也是冬不拉琴手,靠著雪山草甸,就著鳥語花香,極大地區別于城市的掌聲和喧嘩。這就是神性與現實的結合,使她的彈奏和歌唱從仙境回到了草原,從理想回到了生活。
她說自己經常上臺表演,所以從不緊張,每次表演總是很輕松很放得開,不怕聽眾給她提問題。
娜依作為高中畢業的女孩,她流利的漢語,準確而富有詩意的陳述為我在伊爾肯介紹的基礎上深化對阿肯彈唱的認識提供了幫助。她說,在眾目期待的音樂氣氛中,阿肯們可以盡情地展示自己的歌喉,我們邊彈邊唱即興創作,一問一答,通常是以物比興,借景發揮,用優美的歌詞、嫻熟多變的彈奏技巧應對。
那么,在你參加這么多次的阿肯彈唱會中,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又落入了人物訪談的套路。
在我記憶中的每次彈唱會中,歌手們大都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對生活事理具有透徹的理解,對唱具有較高的藝術修養,在瞬間做到對答如流、以理服人。娜依的回答確實很專業,讓我這個門外漢獲益不少。
阿肯彈唱會誰都可以上臺嗎?比如男女老幼?我又問。
是啊,草原上的阿肯不分男女老幼,人人都可以通過努力學習贏得承認,彈唱會也是自由參加,各盡其能。
比賽正在緊鑼密鼓,我不敢再耽誤娜依的練習了,就謝了她,走出后臺,在一邊的草地溜達,耳邊盡是彈唱者那被涼爽新鮮的河谷風送過來的叮叮咚咚以及咿咿呀呀。在離人群稍遠的草地上,一對對阿肯也在輕輕彈著。不遠處的草坡上坐著一位高瘦的哈薩克漢子,我上前去跟他握手,請教了他的姓名,他告訴我他叫阿爾別克,今天是他第一次參加比賽,旁邊還有兩位他的伙伴。盡管伙伴不停地跟他說話,他看起來還是有些緊張。他輕輕彈唱著,聲音渾厚,但唱幾句就有點卡殼。阿爾別克今年23歲,來自離這兒三十多公里的鞏留縣吉爾尕朗鄉。聽他同伴說,盡管阿爾別克成為阿肯已經差不多5年了,但這一天庫爾德寧高手如云,現場安排對唱的阿肯剛才個個表演出色,這更令他緊張,他不斷調試著冬不拉。
這時,一位肥胖高大的干部模樣的哈薩克漢子走過來,他對阿爾別克說了一通,我問懂漢語的身邊哈薩克漢子,他們告訴我,這位干部模樣的哈薩克漢子叫阿爾別克別緊張,他說了,阿肯是天生的,就像詩人一樣,靠的是天賦,還有平時的積累,更要看現場的發揮,觀眾的掌聲就是最好的打分標準。他還說了,我們認為阿爾別克本身就具備做一名阿肯的天賦。這位漢子一直在快速地說著,大約因為看我在旁邊聽得認真,就問我是干啥的,我正好想向他請教,就將情況說了,我說我是來這里采風的,要說我是作家也對吧,因為我就是咱們新疆作協會員。他就大聲說,原來你才是一位真正的詩人啊,歡迎歡迎!然后他作自我介紹,名字叫比拉力,原來真是一名鄉干部,是負責推薦村子里的阿肯的。他問我,剛才他說的話對不對,我驚訝于他作為一名鄉干部,剛才說的話實在屬于真知灼見,趕緊連連點頭,說,你說得好,成為一名阿肯或者詩人是要天賦,但我想作為表演藝術,作為表演藝術家之一的阿肯更要看平時的訓練,還要看現場發揮,就像那些歌星,各個時期上臺表演會有不同的成績,那就是臨場發揮的緣故,而臨場發揮一定要自信,不能慌張。聽到這里,阿爾別克的面部表情放松了許多。接下來,他給我們自彈自唱了一首感情熱烈的哈薩克民歌,歌名就取自左側高聳藍天的喀班巴依雪峰:
你,肯日加利氏族的鮑根巴依,
你在疆場上僅初露頭角,
而喀班巴依這位老將,
卻屢建奇功,
他的長矛早就使敵人失魂落魄,
你,鮑根巴依怎能相比!
……
這是一首歌頌哈薩克民族英雄喀班巴依的民歌。喀班巴依和鮑根巴依都是這片草原上的名將。1731年,哈薩克族小玉茲首領阿布爾哈里在沙皇俄國的威逼利誘下臣服,而中玉茲首領阿布來汗服從大清領導,但他的得力干將鮑根巴依卻追隨阿布爾哈里。事關民族命運的危急關頭,深明大義的喀班巴依堅定地站到了阿布來汗一邊,率兵抵御阿布爾哈里和鮑根巴依的侵犯,以勇猛善戰和高尚的民族氣節名滿天山。眼前的喀班巴依雪峰即為后來的哈薩克人為紀念他而取的名字。在遼闊壯美的庫爾德寧草原上,歌唱英雄喀班巴依與歌唱雪峰喀班巴依的歌兒同在。
在一邊閑聊的時候,比拉力又向我介紹說,阿肯與詩人又有區別,既能即興創作,又能自彈自唱,兼具了詩人和歌手的雙重才能。他說,優秀的阿肯可以把人們的喜怒哀樂融入彈唱,有的唱段還廣為傳唱。在他們那里,許多歌曲就是阿肯們先唱出來的,很有意義,有的很有趣,也非常好聽。
是啊,我贊同這名哈薩克族鄉干部說的話,語言只是一種形式,可以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是他們彈奏的旋律能夠打動我們的心,聽了他們利用音樂藝術表現出來的樂觀、智慧、熱情,就是一種享受。音樂藝術可以超越語言,即使在不同的地域和族群中也能找到共鳴,并因此廣泛流傳。
伊犁草原上,哈薩克族的文化正是由阿肯們傳唱著,才得以代代留存下來。因此,哈薩克族把阿肯視為民族文化的代言人,一直給予長輩般的尊敬和智者般的仰慕。
輪到娜依出場表演了,她一出場就老練地彈起冬不拉唱起來:
看著庫爾德寧
我一直想說些什么,
你所包含的不僅僅有太陽和月亮,
還有松樹林木為你每天化妝,
我們生長在你的懷抱里,
馬鹿雪雞也是你的子孫。
自然的生命互相配合才有如此奇妙,
早晨升起的太陽啊,
你看我們的生活多么美好。
……
這絕對稱得上是她歌唱家鄉的即興彈唱,是自編自唱的美妙詩句,她通過嘴巴把家鄉描寫得多么美麗,把家鄉的生活概括得這樣美好。這是比拉力在我身邊給我翻譯的句子。接著,娜依還唱了下面的句子:
一看見你的身影,
我的心就停止了跳動,
你的家搬來搬去,
像云一樣在草原上飄動,
你去了那遙遠的地方,
我怎樣才能得到你的消息?
……
這是一顆年輕的心跳動在琴弦上的情歌。她手撫著琴,輕輕地哼著,眼睛望著遠方的喀班巴依雪山,稍微陷進眼窩去的眸子撲閃而投入,她一定是從那里尋找到了像雪山和云彩一樣美妙的旋律。
我看著黑褂白裙的娜依,看著身邊的一切,白色的氈房,綠色的牧場,如歌的歲月,年輕的心靈,娜依像云一樣飄動的衣裳。啊,我留戀的草原生活,我愿意與這些草原上的人們世世代代地生活下去。
那天的彈唱會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我聽比拉力說,那次彈唱會共有四十名民間藝人參加選拔。比賽結束后,共選拔出了十名優秀選手,幸運的是,娜依名列其中,還有庫麗曼。他們后來參加了這年8月份在阿勒泰舉辦的第十五屆阿肯彈唱決賽。
后來的幾年,我在庫爾德寧草原上又欣賞過兩次阿肯彈唱,這種樸素但又絕不是簡單的活動蘊藏著多么珍貴的東西啊,它讓我堅信,如果真的想在草原上發現一些什么珍寶,我就必須在草原上生活,并且必須和草原一起生活。
靜與鬧的辯證
9月初的時候,我去草甸深處看望我的另一位牧民朋友努可別克。6年前(2005年)的夏天,在經過林區的一片旺盛草甸時,我和他初次相遇,他熱情地請我騎他的黑駿馬,但又說好騎一次馬游山收10塊錢。隨著我們談話的增多,他知道我正在寫一本書,而且里面就寫到了庫爾德寧,他顯得十分興奮,他說他讀過中學,會看許多漢文書,問我可不可以拿書稿給他看看。后來我從摩托車的后箱里取出我這本《吉爾尕朗河兩岸》的打印稿,給他翻到了《庫爾德寧歲月》這一章,他驚呼一聲,本來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有些急不可待卻又認真地看起來。先是邊看邊默默地露出笑意,后來就發表意見了,說我寫得還不夠好,“要寫我們,”他展開兩道濃濃的眉毛,深陷而黑亮的眼睛看著我很認真地說,“我們在庫爾德寧生活、放羊,我們才是庫爾德寧的主人。”他醬黑的臉上隨后又漾起了笑意。那次,我們這樣交流過后,他就表示要免費帶我騎馬游山了。
這次見面應該是第三次了,我們沒有太多的客套話,只是簡單地握了一下手,阿斯薩拉姆!我用簡單的哈薩克語向他問候,他也回應同樣的問候。照樣,他把他的馬給我騎上了。在一個多鐘頭的上山路上,他和我談到了目前他的家庭,他的收入,他說旺季的時候每天可以賺一百多元,就是這一百多元,他解決了兩個小孩的讀書費用和全家六口人的生計問題。類似努可別克這樣的牧民庫爾德寧共有二十多位,這足以說明游人的增減對他們這些牧民的重要性。
努可別克跟我的愿望是截然不同的,我在書里渲染和追求的完全是一個“靜”字,而他們希望看到的卻是一個“鬧”字。其實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有一天當我這本書出版了,如果還有讀者喜歡,那么來這里趕熱鬧的人群當中肯定包括因為閱讀了我的書而來訪的客人,而我追求的所謂享受這里的幽靜和休閑就會更加困難和遙遠了。實際上,我的書第一次出版后,從新源縣到鞏留縣,從哈拉布拉到庫爾德寧,都有不少當地機關干部和農牧民托人打聽這本書,跟我小舅子光旭熟悉的親友就經常幫別人打聽并伸手索書,遺憾的是這本書第一版為政府采購工程,大部分用于向學校和基層發放,除了伊犁的幾個書店有少量出售,網上都沒有賣。盡管如此,許多讀過我的書的人,都說我把庫爾德寧寫得太美了,有的說寫到了他們熟悉的地點,也有的說寫得太夸張,美得不真實。不過教育文化界的一些朋友說我寫得好,寫得及時,至少是對這里的旅游不能做過度或者沒有規劃的開發提了一個醒。這讓我再一次想起南方,毋庸否認,南方今日制造(我不想說建設)了眾多的公園以及城市森林,但是緊隨其后的就是擁擠的公路以及稠密的人群,這樣制造者們便意想不到地收獲了噪音和垃圾。然而,在庫爾德寧收獲的卻是美妙的音樂,至少到目前還是如此。我擔憂的是,隨著后工業時代的加速到來,包括庫爾德寧在內的自然保護區會不會收獲噪音和垃圾?盡管可能會發生這種變化,但是庫爾德寧今后我還是會常來的,作為庫爾德寧河下游河吉爾尕朗河畔的居住者,我已經和居住在這里的人們一樣,把這里看成了我的精神歸宿地,因而我看到的庫爾德寧也肯定不會是別人眼里的庫爾德寧,我腦海里的庫爾德寧也肯定不是表面的庫爾德寧。我也明白,熱鬧是人們的希望,也是發展的必然,也許,對于我們熱愛的地方,你不用太過擔心因為吵鬧掃了你的興。我當然希望我居住的家鄉不至于成為一個噪音發源地,但倘若不可避免,我希望自己擁有一雙穿透事物的心靈之眼,如此,我就能夠不斷地提升我面對自然的感知和欣賞能力。
城鎮化的思路就像信息一樣迅疾,這些不光在市區和縣城,在遙遠的庫爾德寧,旅游發展布點也是與日俱增的,變化總是比我們的觀察來得更快。2013年10月中旬,已在河流兩岸居住了一個多月的我,又一次在霜降過后來到庫爾德寧林區,秋末冬初的林區金葉飛揚,水瘦山寒,美如一幅白描畫。可是,我有點遺憾,林區里的紅木屋已經拆除殆盡,代之而起的是水泥房子一幢幢點綴林間,雖然還不至于多得讓我厭煩,但我已心有不甘,我幾乎可以想象到旺季林區的熱鬧和酒肉的飄香。本來我還想在庫爾德寧林區住宿一個晚上的,但是春夏秋季節營業的哈薩克氈房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座主人說已經不再營業,而我又不喜歡住水泥房子。深秋的庫爾德寧風很冷,整個林區有些蕭索,我只好怏怏地上車離開。回望身后白雪皚皚的喀班巴依雪峰,我有些戀戀不舍。實際上,我是多么難忘過去幾年的庫爾德寧啊,沉靜、寂寞,甚至還有一絲想念塵世生活的憂傷,讓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世外高人,也知道在這偏僻高遠的庫爾德寧林區,我擁有了歲月的簡單與真實。
十月,金紅色
10月下旬后,那拉提山那邊的風會高高地吹過來,棉絮一樣的白云飄過六七十米高的云杉林帶,停泊在帶雪的山峰邊緣。太陽也在靜靜地朗照著庫爾德寧牧場蜜色的草地。在秋風里站立的人有一種被山谷烘托著仿佛要浮起來的感覺,耳邊的風擋不住心中仿佛禪坐一樣的靜謐。一群大雁長鳴著飛過藍天,飛過最高的那一排隨風搖擺的高昂修長的云杉樹梢。
陽光照得到的山坡上,先是一棵棵在陽光下閃耀著金黃光澤的樺樹,然后在一邊又是一束一束火紅火紅的椿樹,還有那些來不及褪盡綠色的雜樹和一年四季也不會脫掉綠裝的松杉,組成了一個黃、紅、綠錯雜相間的表演舞臺,把整個山坡峽谷裝飾得像一個遇上喜事的人心花怒放的內心世界。黃葉泛金,綠杉如玉,四處干干凈凈,清清爽爽,我想要是有一個心情沮喪的人來到這里,他的心情也會在這些輝煌熱烈的色彩映照下很快明朗起來的。在陽光照不到的山形凹陷的坡上,那些暗影明顯有一些藍紫的色彩,那些樺樹的樹干和枝條也有了藍紫的色澤。而在光線幾乎照不到的山坳里是一幅黑屏般的景象,幾棵伸出暗影的樺樹橢圓形的樹冠上罩上了一層金粉色,離我更近些的地方還有一小片樹干銀白樹冠金粉色的高低錯落的樺樹林,這片樹林和遠處暗影里伸出來的幾個金粉色樹冠組成了一個立體感異常強烈的表演舞臺,而表演的豐富內容還隱藏在黑影里,觀眾們坐在臺下鴉雀無聲地觀望著,等待著那激動人心燦爛奪目的一幕突然上演。
在秋日陽光里繼續融雪的庫爾德寧河,翻滾著微微有些渾濁的浪花從墨綠的峽谷里繞著一個個彎潺潺地歌唱著奔流出來,溝壁兩邊也是金色的胡楊和樺樹,還有綠色的灌木伸出碧綠的枝葉加進來點綴,增加了色彩的內容。溝壁再下來的岸邊是干爽的沙灘,樹影投射在淺紫的沙面上,隔一段距離就存留著橫七豎八的干枯的樹干。這個秋天,我在這里遇上了黃刺最后一批未曾落地的漿果,紫黑如豆的果子在秋風里活潑而頑強地站在枝頭,有的還汁多飽滿,有些已干癟塌陷,飽滿的摘下時表皮還是韌勁十足,吃起來依然酸甜可口,手指和嘴巴都被染成了暗紅色。據說這些小東西含有豐富的維生素C,可以治療感冒,牧民們都喜歡吃,一來是在放牧無所事事時作為消遣,二來也是為了強身健體。這些年我在這里吃多了,感冒也少了,曾經興奮地對身邊的朋友說,這就是武俠小說中寫的威力無窮的“天山神芒”。
對面河岸的崖壁和臺地上,是金色的紅柳和染著些淺黃的野蘋果樹組成的圖畫,樹叢下是蜜色的草地,晃動著一群群的牛和馬的影子。因為天氣已經轉涼,愛惜畜群的牧人已經將大規模的牲畜轉場到了山下的秋牧場,也就是去了秋窩子。站在北面高坡上,可以看見蕭索胡楊林立的河岸草甸上,一家一家的牧民正在撤下氈房的天窗架,男主人女主人有條不紊地拆著搬著東西,他們的老人和孩子已在幾天前撤回了鞏留縣城或者庫爾德寧鎮,剩下他們慢慢地收起了氈房的門,慢慢地卷起氈毯捆包。一年一度的秋天轉場又開始了,三三兩兩的騎馬人趕著自家的大小畜群,還有一兩條耀武揚威跑前跑后的牧羊犬,又沿著初春里走過的路徑走出去了。
在庫爾德寧河上游的另一個河段,距離庫爾德寧服務區大約有六公里,那里有一個呈“S”形的河谷,這又是另一番對比鮮明的景象。左岸是箭垛一般密密麻麻屹立著的云杉,站在高高的岸邊朝對岸看,墨綠的影子下點綴著星星點燈般棵棵金色的樺樹,右岸則是滿山燃燒的金色紅柳。
十多天后,古爾邦節來臨,少數民族人民的年味濃郁起來,共居的村莊和城里人來人往,人們幾乎都在山下或者城里過節,山野因此而變得更加寂寞。從山上吹下一直刮到河岸兩邊的風明顯地冰涼起來,不斷地有金蝶紅蝶從樹上翩翩飄下,庫爾德寧河床上的胡楊樺樹幾乎落光了金色的葉子,在蕭索的河風里像一個個哈薩克老牧人硬朗挺立,從頭到腳卻陽光一般放亮。而早晨蜜色的草地上總泊著一片一片厚厚的白霜,喀班巴依雪峰的雪線已經下降到接近林帶,旁邊矮一點的幾座山峰也已經不知不覺地在各自頭頂罩上了一塊銀色的頭巾,那是第一場初雪來了。山口那條銀白帶子一般的公路上,進入河谷的人馬和車輛幾乎沒有了,在牧人和畜群走過的路上,用不了幾天,茫茫雪海就會把他們走過的路完全覆蓋。
十二月,厚雪淹沒河谷
12月下旬的時候,我再一次駕駛著摩托車來到這個雖然已經雪壓冰覆卻亮麗得讓人不敢過多睜開眼睛的河谷,在一個低洼少雪的地方把車停好鎖好,一個人踏雪行走一公里左右到了一處我叫不出名的林海雪原,然后在一根不知橫倒了多少年像我的身軀一般大的枯樺上靜坐,遙望頭頂穿越樺樹和云杉樹梢仿佛童話一般潔白的雪山,因為激動而一直幻想著是否可以遇見一位像雪蓮花一樣的冰川天女。現在我更加相信獨處的好處和能量,那就是可以更加放開地幻想;尤其是在這樣典型的仿佛出世一般的世界里,幻想是極其充滿靈氣的。我還想,在這個季節這個河谷里,假如能成就一場愛情那將是多么的美妙,最初的相遇也許熱情,相愛也許炙熱,但我相信我們純潔的愛情絕對不會像俗世一樣會將冰雪融化。我相信這種白色清潔的能量,惡人到了這個河谷也會顯得心地安寧。
被厚雪淹沒了大半生的還有河谷低地上的胡楊、榆樹和岸邊的灌木。被雪覆蓋的灌木伏在岸邊像一只只巨大的北極熊,而胡楊和榆樹披上銀裝的霧凇后就像沒有了重量的叢叢白發,耀眼地豎起在河谷里。胡楊和榆樹的白發映襯在暗黑的塔松旁邊,這種鮮明的視覺沖擊十分強烈,尤其是那些枝條比較蓬松的胡楊,它們的動漫形態就更加強烈,給人一種童話的氛圍。云杉背后有一些空隙的山坡白雪皚皚,雪的深度不得而知。而河谷邊的樹下,偶爾走動著幾個穿得厚厚的擔著水桶的留守牧民婦女,甘甜的河水來自湍急的溪流。
翌年1月中旬的時候,河谷的氣溫已經降到零下二十幾攝氏度了,我們往山里深處走去,腳邊就是吉爾尕朗河的主要支流庫爾德寧河,因為地勢陡峭而難以結冰,眼下依然水流湍急,還是歡快地唱著那首永不改變的歌曲。水流湍急的河面上升騰起大約兩米高的白色的煙霧,煙霧與岸邊的霧凇銜接,一路染白了河兩岸落了葉和沒有落葉的灌木叢,遠遠看去,像是誰煮沸了這河水,又讓人懷疑是否到了地熱活躍的山谷。而在河床兩邊的冰凌則在證明著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季,那些透明的冰凌在陽光下發出鉆石般耀眼的光彩。讓人驚奇的是偶爾看到在冰棱下面長出一片翠綠色,我一度以為是冬天和春天在這個河谷里和諧共處的結合點,心想什么植物竟然可以在零下二十幾攝氏度的環境下依然綻放著生命?好奇讓我不惜冒險踩著岸邊的冰坨去看個究竟,原來居然是一片四五平方米大的鮮綠的苔蘚,那綠色沒有一點雜質,散發出嫵媚的綠光,我抑制不住好奇而伸手去觸摸了它,沒有溫度,卻盈盈柔柔,富于生命的動感。那些綠色因為周圍冰雪的白光映襯而晃動起來,讓人感覺這綠色馬上就會染綠這河水。這樣的綠色一路上就看到六七處,綴在庫爾德寧河冰凌林立的河床兩邊,交錯分布,我們仿佛欣賞到了一支由銀白和綠韻組成的春之交響曲。
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遠遠近近的松柏上仿佛開滿了銀花,時不時有潔白的花瓣在空中飛舞,讓我隱隱約約地嗅到了花的香氣。許多小鳥以為春天已經回來,在雪層上露出的去年的漿果和干草上啄食。攀坡而生的云杉樹依然挺拔壁立,一個一個綠塔似的云杉塔尖上已經頂著些白雪,看上去非常像那些戴著雪白護理帽身著深綠護理服的護理員,這林區就是她們護理的對象。河谷里正刮起五至六級的山風,林間偶爾飄起一陣雪霧,迷迷茫茫的雪霧籠罩了更深處的林區,護理員們在雪霧里晃動著,顯得更加忙碌了。人皆喜歡吟誦“北國風光,千里冰封”,眼前的景象又像高山原野遭遇的一場漫漫云海。
許久以來,或者說自從我讀了那位豪爽直率的革命家的詩句以來,一直想體味一回“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的意境,但是在我南方生活的那些年里基本上一無所獲。倒不是因為南方沒有下雪,早年我就讀的大學就在桂林市,那里也有一些年份的冬天下小雪。既然是小雪,當然就沒有雪壓冰覆青松更直的撼人氣勢。實際上,在南方是看不到真正的雪景的,就算有雪也是被人們捧熱鬧了的,也就沒有這里冰封雪飄的岑寂。而正因為岑寂才能保持這片雪地的清潔。所以,除了建議南方的朋友們想看真正的雪景要來這里外,我還建議他們也來這里看看雪嶺云杉,因為南方甚至看不到真正的松樹,真正的松樹,都是眼前這些寶塔一樣高峻挺立著的穿著墨綠大衣外加雪白披風的漢子,風吹過來,他們的墨綠大衣和雪白披風又像大氅一樣具備了騎士氣勢和將軍風度。盡管如此器宇軒昂,這漫山遍野的雪嶺云杉卻是悲壯的,仿佛古時西征出塞的將士,忍耐著遼闊西域的寂寞和蒼茫天山的孤獨,追擊著自己的夢想,盼望著來年的春天。如今,就是這些凌霄寶塔一般的雪嶺云杉,每年,它們都要寂寞地守候著天山腹地白雪皚皚的漫長冬季,和少數堅強的山里人一起,度過庫爾德寧河谷這段非凡的歲月。
選自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入選新疆民族文學原創和民漢互譯作品工程散文集《吉爾尕朗河兩岸》 (作者地址:537499廣西北流市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