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老人們說,生我那年冬天,天氣特別冷,尤其是在母親的月子地,就是我還沒滿月,下著鵝毛般的大雪,沒人照顧母親,母親在大雪地里,自己照顧著自己。
當年母親也是遠近聞名的美女。她1954年出生,上了小學六年級。那長長的辮子秀氣又大方,遠遠看去,透著一種十足的民國女大學生氣質;白白的皮膚,嫩得能掐出水;又粗又彎又黑的眉毛像彎彎的月亮;毛茸茸的大花眼,睫毛密又長,能擔兩根火柴棍;女人味的鼻子下面配著一張櫻桃小嘴;下巴頦的襯托使整個人漂亮又迷人,可是當年名副其實的加德海村花!性格開朗、心地善良、為人仗義、愛抱打不平、心靈手巧、聰明過人。追求者數不勝數,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在于此。
因為舊社會的習慣,從小訂了娃娃親,盡管一萬個不同意,但是因為拗不過大人的意思,她只能嫁過去。
強扭的瓜不甜,因為母親從心里就看不上家人選的夫婿,最終沒有走到一起。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如愿以償和從未看上的夫君離婚了。在命運的安排和捉弄下,母親鬼使神差嫁給了父親。
父親娶母親特有戲劇性。
那時,父親退了8歲就訂的娃娃親。在一個叫王香香的女子來相親的時候,大舅母領著母親來找當巫婆的祖母看病。母親和娃娃親離婚回娘家時,她那個可惡的婆婆在十字路口燒著母親的衣服、鞋襪、紙錢;邊燒邊喊母親的名字:“張三女行錢來,張三女行衣裳來,張三女行……”家里人特別擔心,所以大舅母領著母親來找祖母這個巫婆講究講究。結果趕上這么個事情,總不能一進門就走吧,只能留下來幫忙。母親忙里忙外跑了一天,到了晚上安排座位的時候,父親的好幾個同學都在,就把母親和王香香安排在一起坐下,母親并不知情。六七個同學一致認為母親好,人長得又漂亮、又水靈、又勤快、又會來事兒、又有眼頭見識,反正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再適合不過了。就這樣,私底下,父親和幾個哥們作出了決定:父親非母親不娶……就這樣既浪漫又有戲劇性的,父親、母親走到了一起。造化弄人,讓母親萬沒想到的是,苦難的深淵正在等著她……
父親雖滿腹經綸,也不過只是個理論家而已,并沒有多少實踐經驗,且又是個愚孝子,只要是奶奶說的話,不論對錯,都聽在耳里,記在心里(直到現在沒有跟祖父祖母頂過一句嘴)。所以,婚后,在婆婆的催促之下,父親打母親是家常便飯;祖父打過三次,其中有一次還打斷了胳膊;太祖父也就是父親的祖父打過一次,還是在懷我七個多月時,也是在婆婆的教唆之下狠下毒手。
因為哥哥沒奶吃,餓得嗷嗷直叫,母親沒辦法,烙了一塊兒白面餅子,正給哥哥嚼的喂著呢,婆婆過來看見了,出去給太祖父告:母親趁父親不在,駕著哥哥名義正偷吃白面餅子。太祖父一聽,火冒三丈,不分青紅皂白,闖進來就打。當時母親還留著長辮子,太祖父把母親的辮子繞在他的手上,一下拉在炕底下,使勁把頭往炕沿上撞,撞得母親人事不省,直至見了血才罷了手。之后,母親把美如瀑布的黑發剪了。不僅如此,還缺衣少吃,穿的是漏膝蓋褲子、爛衣襟褂子;每天吃窩頭,父親每天吃的是黃米飯。
那個時候,母親和祖母住在一個院兒里,祖母住正房,父母住東涼房,寒冬臘月母親肚子里懷著我,給哥哥做冬衣,找不到剪刀,過去借祖母家的剪刀時,母親愣了。祖父、祖母、父親、大姑母、小姑母抱著一個鍋子,正在吃著香噴噴的豬骨頭,母親看到這兒傻傻地站著不會動了,看著令人驚奇的一幕,居然忘了來的目的。
只聽見祖母惡狠狠地詢問著:“你來做甚了?黑天半夜死來了?”
母親已經嚇得魂不守舍了,哆哆嗦嗦,低聲下氣地說:“媽媽,我給軍軍做棉衣,找不見剪子,媽媽把你的剪子給我用下。”
也許是冬天的天太冷了,也許是母親太沮喪了,也許是看到這一家人的臉色太恐懼了,母親吸溜著鼻涕,用右手觸了觸鼻子,怕得連腰都直不起。
祖母剜了一眼母親,離開了堆滿了豬骨頭的鍋子,挪在了鍋頭,翻了半天,找到了剪刀一把扔到地下說:“蕩!你噠噠的骷子(頭),遲不來早不來,人正吃飯著了,你死的來了,真是個沒命鬼,拿上剪刀趕快往回死你!”
母親乖乖地彎下了腰,撿起了剪刀,頭都不敢抬,倒退著出了門,才轉身離去。母親可憐、委屈、無奈的淚水夾著冰凍的氣流如祖母所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匆姼绺绾诙顾频难劬υ谝徽R徽?粗赣H哭腫的臉,母親抱住哥哥想號啕大哭又不敢,只能悄悄失聲低哭,這哭聲只有母親自己能聽見。
我苦命的母親就這樣一天天被這一家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摧殘著母親年輕的生命,刺激著她每一根神經,幾乎接近崩潰,被逼無奈,曾跳過井。
生下我之后,姥姥因為快過年了,僅僅和母親待了十天左右,就回去了??蓺?、可恨、可惡的當屬父親了。
作為一個男人,應該頂天立地,可他沒有;作為一家之主,應該擔起家的責任,他也沒用;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應該承擔起照顧妻子和孩子的義務,(尤其是月子地)他更沒有!等我呱呱落地以后,他出遠門了,直到快滿月的時候才回來。奶奶又是個巫婆,(迷信人)說她這種人絕對不能伺候月婆子。
就這樣,在沒人伺候的情況下,母親只能冒著寒冷的風雪,自己出去擔水、抱柴火、燒火、做飯、洗碗、洗衣服、打掃家。她又要照顧哥哥,還要照顧沒滿月的我。
當然了,這些事情我肯定不知道,是后來母親當著父親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淚邊說邊當面對質,問父親是不是真的。父親的回答是:“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快別老提陳年事了?!?/p>
從我記事起,讓我至今無法忘懷的是,家里沒吃的,母親左右兩個胳膊提著兩大筐苦菜,倒在炕上,正在撿苦菜的時候,父親喝醉回來二話不說,把母親揪在地下,按倒在地,用麻繩捆住了雙手、雙腳和小腿,然后騎在母親的肚上左右打,想打哪打哪,直至母親昏死過去,父親才罷了手。幼小的我趴在母親的肚子上哭啊哭:“媽媽!?。寢專∧阏砹??我要媽媽了!媽媽……”我的哭聲撕心裂肺驚動了隔壁的鄰居。鄰居跑過來扶起了母親,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后來才知道鼻子下邊是人中、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是虎口),背過氣的母親才緩了過來。母女倆抱頭痛哭。那時候我在想:“媽媽,你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后來在祖母的后面蓋了房子,那時候,母親的生活更是慘不忍睹。
初升的太陽,光是發紅的,母親照例一大早起來又是喂豬、喂雞、放羊、做早飯等等都收拾利索了剛剛屁股占住了炕棱(休息),大概上午9:00,祖父祖母伴著謾罵聲越來越近,我們都好奇地出去了。祖父手里拿著鐮刀把子指著母親問:“我把張誰誰那個娘!張誰誰那個小老婆!你是不是把我的面袋子偷走了!把你個愛東西不要臉的臭婊子!”
母親一聽惱羞成怒,二話沒說進了涼房把所有的面袋子全部抖摟出來也高聲嚷道:“仗!這不是我們家所有的面袋子!你則么個兒看個!看有你的么?!有了你拿走!沒有了?沒有你當老人的,咋介能抬起頭呀!”
祖母在旁邊幫腔:“嗨!我把誰誰那個娘,你還敢頂嘴?我看你是不耐打皮咬的不行!高福子!你活著不?敢是快快動手了么!”
祖父聽到這兒一把把母親拖倒在地,用鐮刀把子左右開弓,打得母親遍體鱗傷,父親手里拖著哥哥不僅站在那里動都沒動,還一個勁兒傻看著!只看見可惡的祖母嘴里不停地謾罵著母親,母親被打得撕心裂肺地大嚎著:“救命啊!救命??!老天爺!你開開眼!我這是過的什么日子啊!”
看見祖父殘忍地打著母親,幼小的我實在看不下去,雙膝跪倒在祖父、祖母的面前求饒著:“爺爺、奶奶求求你們了!不要再打我媽了!就饒了我媽媽吧!你們把我媽打死了,我連媽媽都沒有了……”我哭號著邊禱告邊抹著眼淚。
此時已聽不到母親的聲息了。母親又被打得不省人事了!祖父祖母看見母親暈死過去,轉身走了,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外,包括父親和哥哥也相繼走了。
我又開始吼天叫地大號著,邊號邊搖著母親:“媽媽!媽媽!你快醒醒!媽媽媽媽……啊……你不要嚇我!你死了,我咋辦呀??。 边吙捱厬{著記憶用我的小手使出全身力氣掐著母親的人中。
父親由于種種原因居然不懂得珍惜母親!導致母親到現在還傷痕累累,經常以淚洗面時不時給我們哭訴著她傷心的往事。
母親一次次的傷痕累累,我都歷歷在目,至今都無法忘懷,更難以釋懷。
選自逐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