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二胡拉得不怎么好聽,在那個不鮮活的年代,顯得有些落落寡合。可是,它是我最早聽到的最美的樂聲,如同冰山,雖然寒冷卻風骨依然,在心里巍峨;又像一抹斜陽,雖短暫卻長煙落照,在心空燦爛。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帶著我住在四川瀘州郊區離外婆家最近的地方。一次快過年了,來了個臉龐瘦削、嘴角皺褶、面部皮膚松弛的陌生男人。他除了吃飯,整天坐在小院枝繁葉茂的桉樹下,癡迷地看書。看累了,耍魔術似的,“變”出個二胡,靜靜地拉。曲子凄婉,聽起來像哭,很孤獨很悲傷。我不喜歡,巴不得他快些走,可是天很晚了,他還待著,我就去問媽媽:“這人怎么還不走啊?”母親朗聲笑罵:“你這娃兒,真是該打,他是你爸爸!”我一驚,看著陌生的父親發呆。
父親是名地質勘探工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每年過年才回家一次。母親責怪,他當然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我工作忙,路途遙遠。他到家后,啥事不做,就看書,拉二胡。我不知道父親不會做家務還是不愿做,母親忙得風生水起,他不管不顧,只與前來探望的親朋好友吹殼子。這倒是父親的強項,老、中、青不同年齡段的人,都和他有聊不完的話題。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在很遠的地方工作,的確很遠,在省外,就是我現在安身立命的貴陽。只不過,我現居城里,而父親那時在城外,長年累月跋山涉水風餐露宿。
在地質隊,父親屬于低頭做事的那類老實人,骨子里卻有股男子漢的硬氣和倔強,不服輸,總是抱著“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寧可站著死,不愿跪著生”的思想,做人“頑固不化”,從沒有“變革”的欲望。他固執倔強的秉性,只要認準的事,不考慮任何代價和后果,因此做事常令人瞠目結舌。
父親收入不算高,工資加野外作業津貼,就當時而言也算中農。可是,他生活十分節儉,喜清淡食物,除了抽煙和喝茶,滴酒不沾。他在外工作多年,我和母親的房里,也沒件像樣的東西。他卻“富有”得很,像個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泰斗,孔夫子搬家,到處是書,80%的收入用來買書。母親就埋怨,說他對家庭不負責任,家不像個家的樣子,不管娘倆死活。事實上,父親的智力投資是有回報的,他雖然是個只有小學文化的工人,可是自強不息,自學完了大學的文學課程。后來他沒有再出沒工地,在單位機關從事工會工作,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和板報粉筆字。
每個人都希望有個撐天的泰山那樣的好爸爸,可父親不是。他在我心里,是塊頑石,渾然天成的頑石。他有花崗巖一樣的個性和男人的品性,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不信迷信,不畏懼鬼神,天性使然,頑石一樣的天性。一段時間里,我很是埋怨父親的倔強和固執。我覺得,一個人只為自己而活著,那是一種自私。他對親人相當嚴格,對外人相當寬容。肯吃虧在外,視金錢財物如糞土,如有同事到家里來看中一樣東西,他會毫不猶豫給人家。他用自己省吃儉用的錢買的書,被人借走后就沒被還回來,他也從不過問追要。他除了博得個“肯吃虧的好人”這個美名,一無所獲。他像頑石,一堆壘砌的頑石,硬氣、粗糙、頑強、寡淡、磊落。可是他為什么不考慮親人的感受呢?
一個冬天的清晨,父親突然因心臟病與世長辭。我和母親痛哭失聲,不知所措,似乎天塌地陷。按父親遺愿,我們把他葬在老家四川,那個他魂牽夢縈、落葉歸根的地方。父親的影像和故事,回憶起來痛苦且傷感,只能用歲月掩埋憂傷。
爾后,我只回過一次老家,在開滿野花的墳前,添把土,燒張紙。在繚繞的火焰里,父親那首拉得不怎么樣的《二泉映月》,也隨風繚繞。
選自《當代護士》2014年第3期,郭志安推薦(作者地址:550003貴州省貴陽市瑞金南路81號勞動時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