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到底是人類生存的命根。鍋莊的土地缺土。掩映于巖縫里的那些泥土,經不起折騰,一場雨水過后,被洗刷得寥寥無幾。遠遠望去,像是鋪上了一層白霜,變得白皚皚的。我們把這片土地稱做“白地”。白地是鍋莊的一種特殊標記,白地是貧瘠的,沒有半點營養。生活在這里的人習慣在這片土地上勞作。
白地最適宜種白薯,白薯即使沒有泥土一樣能生長,而且生長得茂盛,結的薯也很大,重的有二三十斤。
我小時候是吃白薯長大的。白薯與紅薯是一個品種。與紅薯不同的是,白薯只能蒸著吃,紅薯可以煮薯飯、薯湯。白薯是煮不熟的。煮的白薯只能作為豬食。豬吃素。青菜葉只在溫水里浸泡就倒進豬的食槽,豬會吃得很香。白薯的香味比紅薯濃,更持久。鍋莊對白薯還有一種叫法:硬薯。白薯是很硬的,蒸熟了咬一口,得花費些力氣。用力過了,薯會炸開,粉末不停地往下掉。白薯比紅薯香,那香味會浸入脾肺。紅薯比白薯甜,像喝南瓜粥。你說怪不怪,白薯吃多了,骨骼也就更粗了。村子里的孩子,常年吃不上肉,沒有一個黃皮寡瘦的。
我家總共是一畝地,三分田,日子勉強過。可在鍋莊像我家這樣有一畝地,三分田的人家并不多。大伙種的一點莊稼也都是在光禿禿的巖縫里。幾根稀疏的薯藤,像是光頭上搭著的幾根毛發,風一吹在左,雨一打在右。逢上雨水旺盛的季節,薯藤就會連根拔起。雨后,巖石上四處跑著植物的尸體。大伙誰都沒有怨言,習慣了這種挑土補坑的日子。
我們住著的地方,實際上在很早以前只有兩戶人家:徐姓和蔡姓。黃姓來到村子的時間并不久。因此,住在這里人們習慣稱徐家、蔡家和黃家。徐家的祖先叫徐茂華,黃家的祖先叫黃明九。蔡家的故事在《大雪》里已經說過了,在這里也就不再重復。徐茂華心地善良,黃明九暴戾恣睢。兩家可以說是水火不容。傳說安徽一討飯人,晚上偷盜黃明九家的薯種吃。黃明九用鳥銃將其打死,連夜埋在一石巖凹處。第二天,巖凹變成了平地。
徐家的房子建在山腳下,前后被山緊夾著,門前有一條狹窄的小河。徐茂華在山腳下住了幾十年,生了九個小孩都夭折了。一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奇特的夢,夢見一個瘦瘦的人對他說,這個地方不能住人,說他做的房子壓住了地下的土地神。第二天,徐茂華就另選地址,把房子建在了與黃家遙遙相望的半山腰上。徐茂華一把火燒毀了山腳下的房子。幾堵殘墻,一百多年都沒有被雨水洗塌。門前的圍屋樹也長成了參天大樹,有人在樹兜修了個石頭屋子,說是為神靈建的房子。從此,這里方圓一里除了鳥獸,誰也不敢前去冒犯。
多少年后,整個鍋莊的樹木幾乎全部滅絕。住在這里的人把這里的樹全部砍伐賣掉了。只有徐家那片圍屋樹至今沒有人敢動分毫。黃家門前原先也有一片樹林,有板栗樹、水栗樹、枇杷樹,都是結果子的寶樹。黃明九的獨生子喜歡攀爬,一次爬上樹頂,兩只腳倒鉤做著把戲。本來這樣的把戲已不是做一次了。黃明九逢人就說,他兒子是個練武的天才。就在黃明九他兒子倒鉤在樹上時,一只蒼鷹在樹頂上盤旋。黃明九迅速沖進屋里取來鳥銃,沒有打中蒼鷹,卻將小孩驚嚇掉下樹來,頭部被竹樁扎了個孔,鮮血噴了出來。黃明九抱起孩子,跪拜蒼天給他留個后。幸虧徐茂華略懂醫術,這才保住了孩子的性命。
有了這次的驚險,黃明九把門前能砍的樹都砍了。只有一棵大樹沒有砍,樹太大了,四五個人才圍得過來。但樹的頭臂全部削光了,只剩下一根光桿。每年春天,只要樹一發芽,黃明九就將樹椏削一次。久而久之,一棵活靈靈的古樹慢慢失去了生機。
實際上,祖輩遷移到鍋莊來的時候,黃家是萬貫家財,而徐家則是一貧如洗。黃明九帶著祖輩遺留給他的萬貫家財躲到這里來享清福。聽說那時外界很亂,家里就算留了錢財也會被窮人瓜分。黃明九以為帶著錢財,隱居到這鳥不拉屎的鍋莊,就能過上好日子。他怎么也沒料到,有金銀財寶卻買不來糧食。實際上,好不到哪去。除了到村外換點豬肉回來,買不到半斤大米。徐茂華完全不同,他的父輩被朝廷追殺,受父輩牽連他必須帶著家眷逃命。只有這樣的地方,才是他最佳的安家居所。
徐茂華救過黃明九的命,按理來說兩家該是友好鄰邦。某年大年三十,徐茂華家無肉過年。黃明九剛剛從山外買回一頭年豬。徐茂華上黃家借豬肉,希望黃明九能夠解燃眉之急。按照傳統習俗,過年一定得吃肉。徐家連一塊肉都沒有。大人不吃,可孩子嘴饞得流口水。徐茂華好說歹說,黃明九借了半邊豬頭給他。徐茂華提著半邊豬頭高興地跑回家,燒了半鍋水,把豬頭丟在鍋里,打算等煮熟了再來切。火剛到咽喉,可以聞到肉香了,黃明九跑來,把鍋里的肉取走了,怕徐茂華把豬頭吃了沒得還。有了這回,徐茂華決定不再與黃明九往來。他兒子要不是徐茂華,早已丟了性命。沒有要他一個銅錢的醫藥費,居然連半邊快煮熟的豬頭都提走了,世間如此缺德之人,的確是讓人痛心。
徐茂華從這之后,學愚公移山,將山下零碎的石頭,一個個扛到山上,用石頭砌成了一塊塊柳條形的田地。幾年下來,徐家興旺發達,連生三個兒子。徐茂華的三個孩子受徐茂華的影響,個個吃苦耐勞。在徐茂華后代的奮斗下,四五代后整個徐家都發生了變化。徐家人把茅草鋸好,掩埋在土里腐爛,把灶里的柴火灰和茅廁里的糞便作為肥料。白地慢慢變成了黑地。白地徹底被改變了,除了紅薯,還可以種高粱、麥子等作物。這完全是徐家人勞動創造的結果。
黃明九人高馬大,徐茂華身材瘦小。黃明九說徐茂華砌的地過了界,兩家因此發生紛爭。黃明九說,徐茂華是在他的地上砌地,硬是要把他砌的地收回去。徐茂華哪會肯,死命護地,最終被黃明九活活打死。徐茂華臨死前,叮囑三個孩子不要去結怨,地就讓給黃明九。徐茂華一死,黃明九也沒有要地,讓它荒在那兒。
徐茂華去世后,他三個兒子在半山腰重新建了三重房子。房子用巨石作根基,巨木做梁柱,沿用了一百多年依然風姿綽約。
也許是黃明九做多惡事,也許是命運早已注定。黃家始終擺不脫晦氣。幾代下來,黃家每代只得一子,而徐家每代喜得幾子。黃明九由于做多了惡事,居然被門前的樹砸中身亡。奇怪的是,同時來鍋莊落戶的兩戶人家,最終的結果卻是兩重天。流傳至今,徐家已達七十余戶,289人。而黃家僅剩余一戶,一人。
黃鶯是我兒時的伙伴。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她會到我家來玩。她父母對徐家人很排斥。她每次回去總會被毒打。其實黃家并不是每代都單傳。有一代就有兩子。
我姑母非常喜歡其中一子,可黃家就是不同意這門親事。我姑母是個癡情的女人,她是非他不嫁,結果姑母懸梁自盡。姑母死后,那個男人也上吊而死。徐家是痛心疾首,黃家還沒有警示,依然是我行我素。
黃鶯是個美人胚子。她爺爺是個殺豬的屠夫,是鍋莊為數不多的屠夫之一。父親接了爺爺的手藝,也成了殺豬人。黃鶯的爺爺十分勤快,也通情達理。黃家從不食豬,這個時候徐家的豬肉可以說是綽綽有余,每年都有肥頭大豬過年。黃家殺豬也只是撈些豬腸作為工錢。我父親會另外割幾斤豬肉放在他的屠刀籃里。其實到這個時候,黃家的家財早已無分文,幾代好吃懶做,錢財全部兜空。黃鶯的父親繼承祖輩的傳統,家里連屋漏雨都懶得修,每到雨季房內到處放著盆接漏,四處叮叮咚咚響。黃鶯大約是十四歲的時候,她父親做了一個戲劇性的決定。與她母親商量,把她母親賣到外縣去。讓她母親去跟孤寡人結婚,騙得彩禮后就讓她逃回來。黃鶯的母親去了。對象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比她的母親足足大了十歲。這次她的父親落空了。她母親去了之后,不僅沒有幫她父親騙得彩禮錢,自己再也不愿意回來,說跟著她父親這樣薄情寡義的男人,實在是沒有意義。最主要的是,那個男人對她好,而且讓她生活無憂。
幾年之后,黃鶯沒有錢上學。我父親那時在鍋莊小學當校長,就免除了她的全部學費。之后黃鶯上了初中,而且學習成績相當不錯。徐家人都說,這回黃家人有出息了。可始終因為沒有學費,黃鶯不得不回家種田。過年過節,我母親會讓她來我家吃飯。我母親問過她會不會離開鍋莊,她說永遠都不會。幾年之后,黃鶯消失了。之后十年都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有一年她回來過,說是去了她母親那里,那個男人送她上學了,后來考上了師范,現在已是一名中學老師。
黃鶯的父親一個人在鍋莊待了好些年,過著封閉的生活,之后整個人都變了,嘴里還哼著誰也聽不懂的兒歌,再后來就離開了村子。他家的房子早已賣給了徐家徐戶寶,也就是我的二叔。我二叔自從買了這房子,家庭日益衰敗。二叔把原來的房子拆了,在黃家的地基上建房。房子做完的那天,二叔突然患病,之后全身腫脹,臨死前肚子大得像葫蘆。我父親說,沒有鬼神。二叔不做房子也會死。他每個晚上要起床七八次,第二天早晨尿桶就會滿滿一桶尿。二叔患的是尿毒癥,加之從來沒有治療,死是必然結果。
二叔死后,房子便宜轉賣給了外姓人。外姓人搬進去住以后,一只黑烏鴉在門前的樹頂上安了家,成天不停地哇哇叫。這時樹兜已被白蟻蛀空了一大半,誰也不敢上去端了烏鴉窩。那人買下不到半年,就不愿意在屋里住了,連家帶口遷離了鍋莊,說住在鍋莊太不吉利。說不定哪天樹倒下來砸中了屋,那可就遭了大殃。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說夜半時分有人壓得他呼吸困難。也不知道是心里作祟,還是真有其事。父親說,二叔是死得不甘心。二叔的房子至今都在。門戶緊閉,誰也不敢去住。
黃鶯的父親去了哪至今都沒有人知道。父親說,人有可能活著,也有可能死了。他大字不認得一個,出去了也不認得回家的路,就算是回到鍋莊他也沒有了落腳的地方。
黃鶯的爺爺在黃鶯的父親離開鍋莊的第二年,上山砍柴摔了一跤就再也沒有起來。可惜臨死前都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連尸體都是徐家人搬上山的。每年清明節掃墓時,徐家人會給黃鶯爺爺上香。
黃鶯的爺爺去世后,黃家逐漸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很少有人提起過去的那些事情。若干年后,黃明九開辟的那塊土地變成了荒野。種不了作物,茅草卻長得很深。
而鍋莊徐家由于人口越來越多,依然有很多人需要在白地里種白薯。再也沒有人愿意去開地。改革開放后,這里被列為重點貧困村。上面政策來了,可以拆房移民。一些依靠白地生活的人移到了城里,還有一些卻不愿意出去,說生活在鍋莊沒有什么不好。留下來的人還是過著原始的生活,移民出去的人在山外聽說也過得并不怎么好。
父親說,魚只能生活在水里,鳥生活在空中,而鍋莊的人只能生活在鍋莊。我問,如果搬回湖北老家呢?時過境遷,那些親人早已不在了,還回得去嗎?
難道這些人只能在鍋莊的白地里延續下去?黃家的離開也是一種方式。起碼黃鶯已經改變了生活的命運。父親說。我大概知道了父親話里的意思。當生活逼迫到極點的時候,也許會有人另擇其他的生活高地。
一方水土養活一方人,白地是鍋莊人的命根。也許在這物質奢侈的年代,只有在鍋莊的白地里才能長出白薯來。而白薯成了城里人昂貴的生活美食。
選自散文集《烏鴉鍋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