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歲的老去,偶爾回村,那份因背叛而負疚的心情更加沉重。每次回村總要村前村后看個仔細。也許是背叛的子孫更多了,小村明顯傷心了。老屋在那里歪斜著嘆息,那些溝壑如母親臉上的淚痕更加明顯。
開始記事的時候,小村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青春,那樣的祥和,一如爺爺當年剛剛娶來的新娘。就在這小村里貧窮卻幸福著我們一代少年。仿佛陽光總是那樣的明媚,心情總是那樣的舒暢。父親也如別的長輩,當我長到和他的水煙筒一般高的時候,就開始用特制的勞動工具教我開荒種地,可我總是那樣的笨拙、那樣的不長進。總是背不出那二十四節令,更記不住什么季節當播種什么種子。倒是老師在課堂上講的,關于實現農業機械化的內容讓我有了興趣。夢想著到那時我正青年,開著那東方紅拖拉機奔馳在村前的田野里是多么的威風。可這夢也不長,三五年后就發覺村前那梯田比一臺東方紅拖拉機的輪子也寬不了多少,好多地方還擺不下一臺拖拉機。在那小村土地里發芽成長的第一個夢就這樣破滅了。有些惆悵,有些不安,眼光開始不時偷看外面的世界。也許那時就開始了背叛。
長大一些了,父親一邊語重心長地說著:“好好讀書,跳出農門”,一邊卻為我們兄弟仨準備著房屋、土地。在他想來,我是大兒,住現在的正屋,再苦再累也得在旁邊空地上立三間房給兩個弟弟。到時他與母親就住那間矮矮的廂房。父親就這樣夢著、規劃著,努力地一步一步實現著他那偉大的藍圖。
在城里讀大學那年,我差不多已長成一個彝家漢子的樣了。那個寒假里,父親開始實施他規劃的重要一步,準備在老屋旁建三間大瓦房。也就在那個假期我公開背叛了,當父親講著那田那房那健壯的水牛時,我不屑。當母親講著那老屋在村里辦伙食團那年她是拼了命才保住的時,我對母親的功勞無所謂,堅決反對父親蓋房。就是那個假期,不懂事的我深深傷害了父母,傷害了小村,傷害了那片土地。盡管不忍看父母那勞作的情形,參加了他們蓋房的勞動,可我心里莫名的憂郁,一句話也不說,拼命勞動。父親無奈地摸摸我的頭,說了句“長大了”!遞過一支平頭淌水牌(金沙江)香煙,我接過,照著父親的樣子開始咕嘟咕嘟吸那水煙筒,從那一刻起,我學會了抽煙。
開學了,母親像往常一樣,把我送到多依樹梁子,眼巴巴地看著我消失在茫茫的山路上。我想每當我接近放假的時候,母親也這樣眼巴巴地盼著我歸來。盡管每每想起母親那急切的目光、那盼望的眼神,心里就酸酸的,淚總是止不住地掉下來,可我還是很少回到那小村莊,也不愿和同學們說起那在任何地圖上都查不到的地方。
當我在城里工作一些年后,兩個弟弟像我一樣背叛了故土,通過讀書比我走得更遠了。父親老了,當年包產到戶時分到的那頭讓父親得意的全村最強壯的水牯也老了,耕不了田了。那個寒假的建房最終成了半拉子工程。父親的夢算是徹底破滅了,大半生辛苦為三個兒子設計的前程與現實沒有一點相同之處,那些耕肥了的田種熟了的地就這樣荒蕪了,父母心痛之余更加少言寡語,我最終還是把他們接到城里去了。
與故土更加生分了,不僅是背叛,幾乎是忘卻。只有偶爾有鄉親來家里,才會說起那故鄉、那衣胞之地。可鄉親們說得更加凄涼了。后輩子孫們更是義無反顧地背叛了鄉土,所有的后生都到深圳、廣州打工去了。村里只有一些曬太陽的老頭。我努力安慰鄉親的同時試圖安慰自己這顆負疚的心。
再次回到小村時,稻場上的那兩棵柏樹被砍了,村前的那棵沙灘果樹也被砍了,只有那棵苦梀子樹的根部又發出了新苗,頑強地向上生長著,仿佛苦盼著子孫們的歸期。站在老屋的院里,當年的少年現已頭發花白。石磨還在,那個打造于嘉靖十四年的大石缸還在。看著歪斜的老屋,仿佛看到了隔壁大嬸磨豆腐的情景,仿佛嗅到了大嬸做的豆腐的清香。大半生無法一一說出的情緒糾結在一起,哽咽了我的喉嚨,無法言語,只有淚流滿面。是自己背叛了故土,背叛了山村,一如背叛了自幼青梅竹馬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