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山
櫻離失蹤了。靈霄國帝君身邊最受寵的離妃失蹤了。她失蹤時是一個驟雨突襲的下午,帝都最精致的私家園林里,血罌花開得正盛。她原本是出宮來游玩的,一場驟雨卻將她困在血罌花海之中。
雨勢最猛的時候,她嗅到了殺氣。
后來想一想,她原本是應該反抗的啊,怎么能任由一道從天而降的黑影卷走了她?她若真的反抗,這世間有幾人能奈何得了她?她豈是一個只知道涂脂抹粉取悅帝君的弱質女流而已?
可是,那黑影是怎么回事?他離她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便感到一陣奇寒,她全身瞬間像結了冰似的,手腳僵麻難以動彈。那種冰凍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她昏昏沉沉,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也凝固了,凝成了冰塊,稍稍一敲擊就會碎,她整個人好像也會四分五裂血濺當場。
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氣,終于清醒了。
此刻,她已身在另一處流水香花的庭院里,身體奇寒難受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可是面前卻有一片影子離自己很近,是一個男人的臉,已經近得不能再近了,她甚至能看見對方微微張著的嘴,嘴唇離自己只有幾片薄紙的距離。她一驚,一掌推出去。“你敢輕薄我!”
那一推,她忽然愣住了。她的內功,她的仙法,統統施展不出來了。她推出去的只是無關痛癢的一掌。
面前的黑衣男子慢慢站起身,竟是個身形頎長的英俊的男子,眉宇間非但沒有絲毫的歹毒猥瑣,反而有一點尷尬的歉意。他道:“我只是將我的氣息過予你,為你的身體回暖,我并沒有冒犯你。”
櫻離問:“那你為何要擄走我?你是什么人?”他淡淡道:“我叫龍靖。”
靈霄國并非一個普通的國家,它的不普通便在于國中普通的人很少,國民有山中精怪也有海底異獸,即便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大多也會選擇修行,修仙道魔道,也修妖道甚至鬼道。
櫻離修的是仙道,而龍靖則自稱修魔道。
剛才,他已經趁著櫻離還昏迷的時候,以法術鎖住了她身體的大穴,令她不能施展任何內力或者法術。
他要把她軟禁在這座荒山里。
而荒山之所以叫荒山,是因為這里寸草不生,萬物不至,櫻離非但找不到可以呼救的對象,而且,庭院外還是懸崖絕壁,地勢奇險,她沒有法術,單靠雙手雙腳是根本不可能下山的。
就在龍靖帶櫻離來到荒山的那日,黃昏時分,靈霄國發生了一場令海天變色的地動山搖。雨后金光粼粼的世界突然變得如墨如夜,城鎮村莊宮殿高山都在劇烈晃動甚至坍塌崩裂,接著帝都附近的人都聽見了一聲龍嘯,一聲充滿了怨氣的龍的咆哮。櫻離也聽見了,她知道那一聲龍嘯意味著什么。
十年前,靈霄國也曾發生過一次一模一樣的地動山搖,也是伴隨著一聲恐怖的龍嘯。那次是被鎮壓在皇宮御龍塔底的雪域驚龍沖破封印,出塔為禍民間。而這次,便是十年前破過一次塔,又被鎮壓回去的妖龍再一次沖破了封印,又將要行兇作亂了。所以,龍靖在這種時候將自己禁錮起來,他的目的并不難猜。“你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想阻止我幫帝君對抗妖龍?你是妖龍的黨羽?”
龍靖絲毫也不被剛才的地動山搖影響,依舊冷靜地擦拭著他的寶劍。他的回答模棱兩可,他道:“你說是就是吧。”
金鱗
以邪惡嗜殺著稱、以凡人血肉為食的雪域驚龍已經存在了整整一千年。很多很多年以來,這世上甚至沒有任何力量能戰勝他,蒼生在他面前只能任其魚肉。直到三百年前,有一次妖龍在捕殺一群邊關戰士的時候,有一位神秘的紫袍人出現了。紫袍人不僅戰勝了他,還將他壓在御龍塔底,以封印令其不得反抗。紫袍人后來便成了靈霄國的帝君。
紫袍帝君留下訓示,雪域驚龍乃不死之身,肉身不腐魂魄不消,所以后世之人能做的也唯有將其鎮壓封印。但御龍塔的封印并非一勞永逸,時間漸去,封印的威力也會遞減,再加上妖龍無時無刻不在沖擊牢籠,也會對封印造成損毀。而這世間如紫袍那般能夠戰勝妖龍的人,每隔三十年有且僅有一個。這個人必須擔負起守護封印、保衛國民的重任,而同時,這個人也有資格成為靈霄國的帝君。
至于如何知道誰才是紫袍說的那個人,只要看他的后背是不是有三片金色帶烈火紋路的龍鱗就可以了。
三片金鱗會在那人成年之后從皮膚里慢慢透露出來,同時他的法力也會高于常人。
那個人后來便被大家稱為金鱗子。
如今的帝君星策是金鱗子,而櫻離也是。
年幼的時候,櫻離并不明白她為何修煉法術總比別人快,領悟力極高,一年的修煉卻能修出七年的成效。后來,她看見自己后背出現的三片金鱗她便明白了,原來她是帶著使命而生的。
但是,金鱗出現時,也正是她入宮之時。
只是因為曾在茫茫人海之中多看了一眼那身黃袍、那舉手投足的瀟灑偉岸,她便甘心追隨。
帝君寵幸她的那日,她將三片金鱗當作討好他的方式。“雖則身負金鱗之人需要擔負重任,但憑帝君您的修為,十年前妖龍破印,您能戰勝他,臣妾相信,若他再作亂也一樣是您的手下敗將,所以,根本無須由下一任金鱗子來接替帝君您,臣妾只會隱藏身份,默默輔助帝君。”
她心愛的男子因此開懷大笑。她便被封了妃,得了專寵,萬人艷羨。
雨天
櫻離問過龍靖,倘若你是忌憚我這個金鱗子,何不直接殺了我永除后患?還是說妖龍另有陰謀,想留著我以備他日利用?但是,不管她如何探問,她還是無法從他嘴里得到一星半點的訊息。
他總是愛用那句敷衍的話輕飄飄地回答她:“你說是就是吧。”
他說話的時候,她常常覺得他冷得像一塊千年的寒冰。想到寒冰,她便想起,被他擄來的時候,他身上分明散發著令她僵硬麻木直至痛苦昏厥的寒冷,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再靠近他時,卻感受不到那種寒冷了。
這個疑惑是在一個雨天解開的。
又是一個雨天。
原本剛剛出外回來,在庭院里靜坐休息的龍靖感覺到幾顆雨珠落在自己臉上時,他的眉頭一皺,便站起來疾步走出了庭院。后來雨下得很大,傾盆一般,他便紋絲不動地站在懸崖邊。櫻離遠遠望著他,竟然看見雨水在他的身體周圍凝固,變成一顆顆冰珠,啪嗒啪嗒滾落了一地。
他沉聲叮囑道:“不要過來,離我遠點!”
他靜了靜:“我不想再傷到你。”
原來,每逢下雨,龍靖的體溫都會急劇下降,他的身體也會散發出強烈的寒氣,那種寒氣還會傷人,越靠近他,便越有凍傷甚至凍死的危險。龍靖還解釋道:“我的體溫雖冷,卻有一樣是暖的,那便是我的氣息,所以那天我并非想輕薄你,我必須將我的氣息過給你,才能令你身體回暖。”
隔著雨簾,櫻離看見他已經被淋濕透了,也許他自己也很痛苦地在抵受那種寒冷,所以雙肩起伏,身體明顯在發抖。
櫻離的嘴角輕輕一勾,不無幸災樂禍,轉身便想回房,離他再遠一點。龍靖忽然又說話了:“我五歲的時候,母親是在一個暴雨天過世的。”
他嘆了一口氣,不管櫻離有沒有在聽,繼續說:“從那以后,每逢雨天我就會想起母親死時的情形,想起自己是如何在她身旁跪了七天七夜,眼睜睜看著她腐爛,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而他修煉的一種內功心法會令他的體溫跟情緒緊密相關,情緒越低,體溫也越低。五歲那年的雨天他幾乎把自己變成了一座冰雕,從那以后,他便落下了病根,一到雨天,體溫便會驟降。
櫻離是聽完了龍靖那番話的,但是,作為敵人,她覺得他完全沒有必要向自己闡述他的過去,可他既然說了,她也發現,她其實是想聽的。向來沉默寡言的他還是第一次對她說那么多話。那種沉默寡言的背后,藏的是心事,是故事,他有一份神秘感,那份神秘,令她對他充滿了好奇。
況且,禁錮她的這段時間,他對她真的不壞。
除了在放她離開這件事上他們無法統一意見之外,其余任何事,他對她甚至是言聽計從的。
她生過病,要喝很苦的藥,沒有冰糖送藥她是不喝的,她也故意賭氣不接受他的照顧,將藥碗打翻在地上,他卻特意出山買了冰糖回來,又重新為她煎好藥默默放在床頭。她想逃走,用了各種方法,明箭暗箭都傷不到他,有時反而還把自己弄傷了,他便會有點霸道地制住她,然后用法術為她愈合傷口,那種時候他的動作總是特別輕柔,好像生怕弄疼了她。她還嫌他烤的野雞很難吃,他便索性到帝都最好的酒樓買各種精致的菜肴回來;她又嫌他不注重儀表,從外面回來經常都帶著滿身泥塵,他于是便在進門之前盡量整理一番,抖掉自己身上的污濁才敢靠近她。
而現在,因為一場雨,他躲開她遠遠的,他浸泡在大雨里的身影看起來那么孤獨,那么蒼涼。她不想心軟,卻還是悄悄地嘆了一口氣。雨一停,她便忍不住道:“進來吧,把濕衣服換掉。”她若是面對著他,一定會看到他聽見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眉梢居然有了一點難得的笑意。
就在那時,遠方忽然傳來了一聲龍嘯。緊接著,龍的咆哮聲越來越近,伴隨著打斗的聲音。
某個瞬間,打斗聲驟然停止,那妖龍的咆哮立刻變成了清晰的說話聲。“哈哈,帝君星策,看來你是逍遙奢靡的日子過得太久,連身手都不如以前了啊?靈霄國的愚民們,你們聽著,你們的帝君已被我撕掉了一片金鱗,他少一片金鱗,能力便減三分,他根本無法再與我抗衡了!你們等著吧,總有一日,我要喝他的血,食他的肉……解我多年被鎮壓的怨氣!”
聽到這里,櫻離全身一僵,舉目望去,依稀還能望見妖龍的輪廓。她知道,她不能再拖了,她一定要再想辦法逃出荒山。
皇城
機會是在四天以后到來的。那天的龍靖照例外出,他經過帝都外的一片瘴氣沼澤時,忽然看見西方的天空亮起一片紅光,紅光之中牽著絲絲縷縷的黑霧,是妖氣極強的顯現。
紅光的源頭便是荒山!
龍靖心頭一慌,暗道不好,難道是他找到櫻離了?他緊張得立刻飛身騰云,往荒山折返回去。
櫻離正坐在窗前,仍在為自己的無計可施而焦慮。那片紅光就浮在庭院上方,猶如一道隨風輕舞的紗幔。后來他們才知道,其實那只是路經荒山的一條紅蛇正好修滿千年,它蛻皮化成人形的時候會本能地散發紅光而已。
而當紅光散去,院子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那人眉宇間的緊張憂慮在看見櫻離無恙的一剎那就收斂了。櫻離驚訝地望著他,先是有點不知作何表情,但很快就笑了。甚至一反常態,笑得過分熱情。“你擔心我?”
龍靖立刻拉長了臉,轉身又要離開。櫻離急忙喊住他:“龍靖,你等一等,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她從房間里拿了一把雨傘出來。
又要下雨了,天空陰沉沉的。櫻離一邊走向龍靖,一邊道:“這把傘你帶著吧,雖然不能解你受凍之苦,但是你少淋一點雨,或許也會沒那么難受呢!”她說著,快走到龍靖面前時,突然腳下一滑,往前撲倒。龍靖急忙扶著她,她的右手順勢搭上他的肩膀,在他的肩膀后方不被他察覺地抓了一把。
然后頭一仰,看見的便是他錯愕的溫柔。
接著,他竟然笑了,雖然那只是一點點淡至虛無的笑意,但是,于他而言,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他道:“我會帶著的。謝謝你。”
他抱著雨傘,卻仿佛抱著的是什么珍貴的寶物似的。后來,真的下了雨。他撐著傘,雖然覺得自己根本不懼風雨,做著這種嬌氣的事情未免有失英武,但是,身體好像真的沒那么冷了。
龍靖離開以后,櫻離才慢慢地攤開了她一直緊握成拳的右手,一只翠綠色的甲蟲從掌心里飛了起來。
其實,櫻離是為了捉這只甲蟲才制造機會靠近龍靖的。龍靖剛回來她便發現了,他肩后衣服的褶皺里,藏著一只探頭探腦的甲蟲。她一眼就能分辨,那不是普通的甲蟲,而是已有修為的蟲妖。
所以她知道,她逃跑的機會終于來了。
蟲妖是在飛過瘴氣沼澤的時候撞上龍靖的,當時,龍靖太擔心櫻離,疏忽大意,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肩后攀附了一只甲蟲。那蟲妖一向喜歡藏在別人身上,別人去哪里,他就跟著去哪里,一來能省些飛行的力氣,二來說不定還能混進一些他平時進不去的地方。隨后,這只蟲妖便幫櫻離逃回了帝都。
櫻離回到帝都的那天,皇城上空風起云涌。雪域驚龍一爪能破九重門,一尾能掃四方殿,血腥惡斗正在激烈地上演著。帝君率眾抵抗,眾人卻都負傷累累,疲憊不堪,就連帝君自己拿劍的手也在不停顫抖。
便在那時,城門外出現了一道如雪般純白的身影。身影輕似風,柔如水,卻帶著很強的氣場,莫名地便令在場所有人都將目光聚了過去。櫻離便在大家的注視中緩緩走到了帝君面前。
她單膝跪地:“帝君,恕臣妾來遲了。”
半空中的雪域驚龍忽然發出一聲怒吼,櫻離順著那聲怒吼望去,只見雪域驚龍的龍脊上站著一個跟她一樣身穿白衣、手持長劍的人。他的后背還背著一把青花紋的雨傘。
十年
一夜之間,滿城皆知,原來離妃也是金鱗子。她的金鱗無損,而且她自身的法術也極強,能力其實遠在帝君之上。她一出現,便和帝君聯手重挫了雪域驚龍,令妖龍負傷逃走了。
帝都有了兩個月以來最和平安寧的一個夜晚。
而至于那名御龍的白衣男子,櫻離一直都猜錯了,她只知道龍靖跟妖龍有關系,卻沒想到關系那么密切。
原來,他是多年以前韋陀山的白鳳女為雪域驚龍誕下的龍子。
得知這一切的時候,櫻離的宮中已有金銀珠寶華衣美食,還有她日夜思念的帝君也陪伴在側了。室內燈暖酒香,她心愛的男子對她溫柔備至,她的愁眉卻越皺越緊。她發現,她是有惋惜的。
和龍靖相處的那段時間,櫻離始終覺得龍靖并非一個窮兇極惡之人,他的內心是有善意的。假如他和妖龍只是普通的黨羽關系,她也許還能說服他棄暗投明。可是,有了血緣就不同了。
靈霄國容不下妖龍之子。
龍靖必須死。抑或是跟妖龍一起被鎮壓在塔底永不見天日。沒有第三種結局。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乘勝追擊。哪怕九天深海翻遍,也要爭取在雪域驚龍的傷勢痊愈之前將其找到。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妖龍還遲遲沒有消息,民間卻有流言蜚語傳了起來。
有人說,離妃被禁錮時,她之所以能逃出來,是因為得到了一只蟲妖的幫助。而作為交換,離妃將自己的身體給了那只蟲妖。蟲妖得以跟萬人之上的金鱗子有了一夕歡好,竟然將此事大肆炫耀。蟲妖還說,離妃的胸前有一塊蓮花狀的胎記,那便是他曾與她有過親密關系的證據。
櫻離站在鏡前,望著鏡中的自己,衣衫漸退,胸前的蓮花胎記赫然可見。
是的,蟲妖所言句句屬實,那時的她若要說服蟲妖幫她解穴逃離荒山,她根本沒有第二種選擇。她永遠都忘不掉自己當時是如何負著那種萬箭穿心之苦、痛不欲生之恥而忍受了下來,她心中想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帝君。可是,流言一起,帝君便沒有再留宿過她的聞櫻閣了。
想及此,兩行清淚已是無聲落下。
這時,門外傳來了宮女的通報:“娘娘,帝君那邊派人來傳,說是有龍靖的消息了。”
消失多日的龍靖是以一個瘋狂者的姿態出現的。
他之所以會敗露行蹤,是因為他發了狂似的在找那只蟲妖。他甚至為了逼問消息而殺了很多蟲妖的同類。最后,當他終于找到了蟲妖,一劍令其魂飛魄散化為灰時,櫻離也找到了他。
幾乎被仇恨蒙蔽了理智的男子粗重地喘著氣,握劍的手還因為憤怒而發著抖。他咬牙切齒道:“如今這世間我最在乎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父親,一個就是她。你不應該玷污她。我找了她十年了,這是我能為她做的第一件事。”
櫻離正好聽見了這番話,猛地腳步一頓,驚愕道:“你說什么十年?”
聲音傳入龍靖的耳朵里,他那才如夢初醒。他緩緩地回過頭,只看了她一眼,心痛得更厲害了。
夙愿
十年前,他們其實有過一面之緣,她救過他。便是那次雪域驚龍出塔作惡,在帝都屠殺百姓的時候,櫻離看見有一個小孩跌倒了,接著妖龍便直沖那小孩而去,她便奮不顧身撲了過去,背起那小孩就跑。其實,雪域驚龍自然不是要吃掉自己的兒子,他只是想帶龍靖一起離開帝都而已。但那場誤會卻令龍靖記住了櫻離,而十年后再有她的消息時,她已經是帝君的寵妃了。
他曾經試過偷偷地入宮躲在暗處窺看她,卻有一次偶然聽見了她和帝君的談話,他那才知道,原來她也是金鱗子。
而十年又十個月的這天,龍靖的情緒在殺掉蟲妖以后仍有點失控,他緩緩地走到櫻離面前,那眼神,那步伐,沒有一絲殺氣,反而帶著一種軟弱與委屈。櫻離也不知怎的,見他那副模樣,竟不防備他,任由他走近。
他微微弓著背,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有千言萬語,他卻選擇了沉默。
而她,竟然沒有立刻推開他。
他反復地說了幾次,對不起,風吹亂了他的衣裳,大風黑云,又是一場暴雨即將到來的前夕。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馬蹄聲,想必是跟櫻離分頭來搜尋龍靖的帝君也趕到了。
龍靖眉頭一皺,道:“我不想你與我父親有正面沖突,所以禁錮了你。但我抓走你的那天,知道你幾時出宮、會去哪座園林游玩散心的人并不多!”他的話沒有說完,追兵已經將他和櫻離團團圍住了。剎那天空一道閃電,暴雨眨眼便來。龍靖右手一推,將櫻離推開了很遠。依舊是不想她被他的寒氣所傷。
可是,那天的櫻離卻為了保護帝君生生地替帝君擋了龍靖一劍。那一劍穿筋挑骨,極狠極深,雨霧冰珠便卷著龍靖身上散發出的寒氣從傷口侵入了櫻離的身體。櫻離再次感受到了身體冰凍欲裂、痛至麻木的煎熬,她倒在地上,人也越發昏沉無力,最后便不省人事。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在聞櫻閣了。
帝君也在,正坐在桌旁,喝著爐上沸騰的濃茶。
帝君說,龍靖最后還是逃走了,那場暴雨幫了他的大忙,因為他散發的寒氣太強,大家都不太敢靠近他。帝君道:“我們的人有一半以上均被他的寒氣所傷,而你是傷得最重的一個。”
櫻離忙問:“那帝君您呢?”
帝君嘴角一勾,笑道:“我沒事。”他頓了頓,又道,“櫻離啊,寒氣從你的傷口侵入了五臟,若不能盡快驅除,你會有性命危險。可是,據朕所知,這寒氣只有龍靖他自己才能解吧?你說,他會為了你而冒著暴露行蹤的危險追殺蟲妖,他這次又會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死呢?”
櫻離心頭一涼:“帝君的意思是?”
帝君道:“我們賭一把吧,他若是真的出現,或許,我們要重新封印妖龍也就指日可待了。”
未幾,有關離妃重傷難治的消息便傳開了,至于龍靖到底會不會來,櫻離時常在院中望著天空飄過的一朵一朵白云,默默地暗數,他會來,不會來,會來,不會來,未免又覺得自己太可笑。
但他真的還是來了。
那晚的帝都月朗星稀,聞櫻閣里分外安靜。櫻離深夜不眠,獨自懶散地倚著回廊的美人靠。忽然一陣風起,不遠處人影翩然,她知道,是他來了。黑夜勾勒著他的輪廓,他眉心似乎多了一道懸針紋。
櫻離輕輕一嘆:“你知道這是圈套吧?”
龍靖道:“比起落入圈套,我更在意你的生死。”他緩緩走到她面前,看她臉色蒼白得厲害,而一雙嘴唇卻涂得艷紅,反倒如鬼似魅,他皺起了眉頭又道,“你們在動手之前,至少先讓我救你吧?”
他說著,一把攬住櫻離的腰,將她往自己懷里一揉,頭便低了下來。
櫻離全身一僵。嘴唇上兩片綿軟。
這一次,龍靖沒有再隔著幾片薄紗的距離過氣息給她,他吻了她。也許等待他的陷阱這一次會令他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許,這一吻之后,便是永別了。他很想很想吻她,那是他的夙愿。
錯過
帝君的計劃成功了。龍靖拼死搏殺,最后負重傷闖出了皇宮,他真的以為那是他的堅毅不屈換來的幸運,但直到他跟雪域驚龍會合,他才明白他失算了,原來帝君是故意放他逃走的。
當他回到父親藏身的山洞,正和幻化出人形的妖龍說著話,山洞外面突然滾進來一顆銀彈珠,彈珠爆開,炸出團團白霧,父子倆頓時臉色一變,胸腔劇痛難忍,再接著,靈霄國最善追蹤的紫尾蜂鳥也沖進了山洞,而帝君和他帶領的追兵隨后便到了。跟他們一起的,還有櫻離。
櫻離的臉色更蒼白了,之前附在嘴唇上的艷紅已經脫落了一些,露出了里面發黑的顏色。
他們三個都中毒了。
作為毒源,櫻離必須先令自己中毒,成為毒人,她才能在龍靖來為她解寒氣的時候通過呼吸的交換將毒引傳入龍靖的身體。毒引只是一個開始,近距離的接觸便會傳播,而身體潛伏著毒引并不算中毒,龍靖也暫時察覺不到異樣,直到他毫不知情地也將毒引傳給了雪域驚龍,山洞里再被扔進一顆銀彈珠,銀彈珠爆開的白霧被他們吸入體內,與毒引混合,那才算真的中毒了。
這一次,有劇毒拖累,即便櫻離不能出盡全力,即便帝君只有兩片金鱗,他們也戰勝了雪域驚龍。
雪域驚龍被收入捕仙網之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便是孤注一擲將龍靖推出了山洞,推他掉下了洞外的懸崖。
懸崖外,是茫茫一片大海。
某個瞬間,龍靖看見櫻離追過來想拉住他,她的手幾乎要碰到他了,可是,她的眼神卻忽然一軟,故意令自己的身體偏離了半分,與他的手錯開。
龍靖忽然笑了。他再一次笑了。
她和父親有一樣的想法吧?與其讓自己被抓,必死無疑,那倒不如賭一賭,也許,懸崖下還有活命的機會呢?他望著她的臉,漸漸遠了,遠至不見,懸崖邊站著的女子始終面無表情,但沒人知道,她已心緒萬端。
后來,靈霄國終于恢復了平靜,妖龍被重新鎮壓封印,舉國的百姓都在歡呼著帝君的名字,當然,也歡呼著櫻離的名字。甚至還有一派人支持櫻離取帝君而代之做女帝,他們說帝君只剩下兩片金鱗了,反而櫻離才是國中最強之人。
但是,很快皇宮里又傳出消息,說離妃對帝君忠誠且情深一片,愿意割自己的一片金鱗給帝君,令帝君重現三片金鱗居她之上。
而那個消息也傳到了一個坐在海邊找不到自己的前路與來路的男子耳朵里。他的背上背著一把青花紋的雨傘。而他握劍的手青筋鼓起,他緩緩站了起來。他還是決定回帝都。
龍靖真的僥幸活了下來,他進帝都闖皇宮的時候,櫻離正跪在祭天神臺上,等待著天醫官來為她割鱗。帝君也上了祭天神臺,但很快便離開了,離開之前,櫻離問他道:“你會信守諾言吧?”
帝君負手微笑:“朕言出必行,一定會把解藥給你,再放你離宮。”
原來,櫻離不是自愿割讓金鱗的,當初的帝君分明答應她,只要她將毒傳給龍靖,他就會給她解藥。可后來,解藥卻成了帝君的籌碼,他要櫻離用一片金鱗來換解藥。那時的他是這樣說的:“朕自認是一個好皇帝,從前是,將來也是。但你呢,你能確保自己當上女帝以后,也會將靈霄國治理得井井有條,繁榮昌盛嗎?櫻離啊,朕可以答應你,割鱗之后你依舊是朕最寵愛的女人,金銀財富恩寵地位,朕一樣也不會少你,朕還可以封你為后。”那時的櫻離漠然地望著帝君,而后冷冷地一笑,低頭行禮道:“我只求帝君答應,割鱗以后,放我離宮。”
她出宮的那天,天降大雨。因為原定出宮的道路上有一處宮墻發生了坍塌,馬車不得不繞路行駛。經過一片高墻外時,櫻離忽然感覺到很強烈的寒意。她急忙問車夫:“車夫,這墻內是什么地方?”
車夫也冷得直哆嗦,加緊抽了幾下馬鞭,一邊大聲道:“里面是五行天牢,專用來關押重犯的。大概是啟動了水刑了,連帶著周圍的氣溫都降低了吧?娘娘,前面就到宮門了,您想好出宮以后往哪兒去了嗎?”
櫻離閉了閉眼,緩緩道:“想好了,往北走吧,去荒山。”
青花
后來,聽說帝都來了新的金鱗子,金鱗子逼帝君退位,帝君不肯,雙方大戰,帝君被削去一片金鱗,敗于祭天神臺上,而后,不堪受辱,羞憤自盡。那時,櫻離在荒山已經獨居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花前常病酒,鏡里朱顏瘦,她再不是當年艷絕天下的離妃,歲月的痕跡已覆在眼角眉梢,青絲里也暗暗地藏了些許白發。她很少笑。她變得喜歡雨天。她時常會想起一個人。
時常會想,有一天這寂靜的院門會不會被敲響,門外站著的人,會不會就是他?
然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直到有一天,有一條紅蛇精路過荒山,回憶自己當年在此修成人形的光景,無意間來到了庭院外。
櫻離發現他的手里竟拿著一把青花紋的雨傘。
紅蛇精說,他曾經犯過一件極大的錯誤,被判了監禁,關在五行天牢里。他在牢里認識了一名重犯。雖則各自血腥滿身,但彼此卻愿意坦誠交好,這把傘便是好友臨終前送給他的。
那位好友名叫龍靖。
據紅蛇精道,當年龍靖硬闖皇宮,想阻止離妃割讓金鱗,因為他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離妃。他之所以會獲悉離妃的行蹤,繼而擄走她,是因為帝君私下里派人給他通風報信。帝君想除掉離妃,除掉一個有可能與他競爭帝位的金鱗子,但他怕此事不成反而泄露私心,便遲遲不敢輕舉妄動。直到有一天,他出宮遇到了龍靖。
龍靖的身體遇雨而冰,這是再好不過的武器了。帝君便招攬龍靖,為他所用,要他擄走離妃,在無人之地將其殺死。這一切只要發生在雨天,離妃便連還手都難,可以神不知鬼不覺。
“但是,龍靖卻沒有那樣做。”櫻離接道,“因為他根本沒想過要殺離妃,他說過,在這世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一個是他父親,還有一個就是離妃。他甚至以為離妃是因為深愛帝君而甘心割鱗,于是他硬闖皇宮想揭露真相,他不希望離妃再蒙在鼓里!”
不,他錯了!他不知道,她本就不是自愿的,他根本沒有闖宮的必要!但他卻在闖宮的那日淪為了五行天牢里的重犯。他體內的劇毒始終沒有解除,帝君任由他自生自滅,被關押后的一個月,他便死了。
原來,三十年前,那個人就不在了。
但是,他卻深深淺淺的,隱隱約約的,在她的回憶里,在她的期待里,在她的夢里在她的心里,這么多年。
原來,她真的是在乎的。
即便帝君待她冷漠算計,她也曾憤怒心痛,但她始終倔強著,不允許自己為那無情之人落淚。而這一次,她卻哭了。
紅蛇精將那把青花傘放在桌上道:“我還記得龍靖曾對我說過,將來我也許會在荒山遇見他的一位故人,如果真遇見了,我便要替他問問那位故人,可愿意去他的墳前祭拜他?”
原來,他就葬在荒山腳下。那是一座無名的孤墳。
她終于走到墳前時,嘴里堵了千言萬語,她卻噙著淚微微一笑,道了一聲:“龍靖,我來遲了。你看,我都老了。”
山河在,故人遠,剩下的,唯有那把早已破舊的青花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