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不知從何時起,全京城富貴人家的牌匾上喜歡涂一層朱砂,傳說可以辟邪防腐,以示其府上浩然正氣。但朱砂又是何其貴重,據坊間分析,朱砂熱的風靡表面是趕流行,實質是在炫富,誰家的牌匾越大,朱砂涂得越厚,就表示這家人越有錢。
三駙馬府新換上了這么一塊匾,我被派去大門口每天擦上三四遍。
“這活真不知道你搶什么?!崩瞎芗医o我分配抹布的時候斜了我一眼。
我連忙點頭哈腰:“是奴婢自己要搶,若是摔著出意外絕不讓府里給出醫藥費!”
老管家頓時喜笑顏開,贊賞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三駙馬是貪官。他從一介草民到金榜題名用了十三年,而他從娶了公主到變成貪官只用了一個月,我作為駙馬府的丫鬟一直以來都以擁有一個如此好學上進的主子為榮。
如果我不是一個捕快。
一
月黑風高夜,捕快臥底時。
光影依稀,燈火如豆,遙想一個月前我尚還蹲在衙門后院跟風清涵討價還價。
“三駙馬府危機重重,兇險至極,每月至少你得給我支出五兩銀子作為活動經費?!?/p>
“瞧你說這話。”風清涵欺身上前,企圖拋媚眼擾亂我的心智,“咱倆誰跟誰啊?!?/p>
我豈是容易被美色迷惑之人,當即抬起袖子擦干鼻血,義正詞嚴地道:“親兄弟,明算賬!”
風清涵美人計不成,一柄劍就架在了我脖子上:“看在你是我屬下,管殺管埋,正好三駙馬府后院有塊空地,你是自己走去做臥底,還是我把你埋到那里去?”
風清涵最后一個字尾音挑高,帶著詢問的語氣,卻一點都沒有尊重我選擇的意思,捕快做成我這樣著實夠憋屈,而英雄就是要能屈能伸!
“風大人饒了我吧!明天我就去三駙馬府應聘掃地的!”
我在十八歲之前還特別向往捕快這一職業,在我眼里,那些穿著皂衣橫行街市除暴安良的帥哥簡直是社會的福音,人類的救星,因而在我的上一任老板——陳員外因販賣私鹽被繩之以法那天,我見到了來抄家的領頭帥哥。大手一揮,捕快們立即自他身后傾巢而出,見人抓人,見錢收錢,當即我就抱著風清涵的大腿請他收留我。
一晃已經過去一個月,我咬著手里的窩頭盼望著風清涵來解救我。去貪官家做臥底本以為一定會被養肥一圈,后來才知道,如果我家主子沒有娶聲名遠揚的大唐公主,我的希冀還是有可能的。
“窩頭好吃嗎?”黑影竄過帶起一陣旋風,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夜宵被旋風刮到地上,幾秒后我抖著下巴淚眼汪汪盯著風清涵,他立即收起折扇心疼道:“哎呀才一個月不見,你竟然如此思念我,都淚如泉涌了,有什么話你盡管說,我仔細聽著?!?/p>
他擺好了架勢,我方才回過神來,指著地上的窩頭沖他吼:“你賠我攢了半個月的窩頭!”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憋L清涵耍帥的臉有些尷尬,輕咳了幾聲,甩袖子坐在我的硬板床上,“宮里傳來消息說,皇上的病很嚴重,正在挑選繼承人?!?/p>
說到正事我端正了身姿:“大唐天下皇子只有一個,他老人家也有得挑。”
“沒兒子還有女婿,”風清涵撇嘴,“皇上是出了名的疼愛女兒,太子不爭氣,三駙馬在朝堂上的羽翼可是豐盈了,他就這么一個缺點——貪?!?/p>
當今這世道,吃碗公務員的飯著實不容易。六扇門雖然直屬皇上管轄,可部門始終是部門,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亙古不變的道理。為了能在紫禁城里一直有肉吃,我們必須要緊緊跟著皇上和太子的步伐,也就表示我們要開始動手收集三駙馬貪污的罪證。
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在三駙馬府臥薪嘗膽,終于有個盼頭了,想到此,我不由得叉腰仰天大笑三百聲。
燭火噼里啪啦響起,風清涵擺明不想搭理沉浸在幻想中的我,起身要走,快要跨出門口時,他微微彎腰,青蔥玉白的手指夾起地上的窩頭在胸前蹭了蹭,又塞到我嘴里,我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風清涵笑容滿面地拍我的頭:“不要太感動?!?/p>
直到他離開我視線很久,我將窩頭呸地一口吐出來,對著空氣哭喪著臉:“你這身夜行衣……半年沒洗了……”
二
“公主前天摔了錦繡坊的唐三彩瓷兔子,出賬四十萬兩,七天前購進明月小筑珠寶三十箱,出賬一百三十七萬兩,月初在萬花樓大宴賓客,流水銀子十萬兩……瑣瑣碎碎加起來,駙馬府入不敷出,這個月是支不出你們的月錢了,伙食還是每日人均一個窩頭,解散?!?/p>
管家手里捧著賬本意氣風發開完例會跳下大石頭要走,被我一把拉住袖子:“公主這么敗家,不是,這么花銷,駙馬月俸還供得起嗎?”
管家斜我一眼:“供不供得起還用你操心?”
管家就是管家,回答簡潔機智,毫無漏洞。
我不得不諂媚起來:“人均一個窩頭營養跟不上,大家早晚沒氣力干活,那最后的責任不全是管家您的嗎?”
管家眼皮一耷:“就這一個窩頭還是仰仗咱們駙馬積極上進,評職稱評優先都妥妥的全朝廷第一,你就知足吧,我看好你哦!”
管家一走,我哀怨地往地上一蹲,心里在算一筆賬:公主月俸三千兩,駙馬月俸八百兩,加上田地租收,酒樓返利,以我的數學水平來算……這還用算嗎,駙馬不貪怎么養得起花錢如流水動輒就承包一個大魚塘的公主?
動機找到,線索還毫無頭緒,我低著頭,盯著抱怨已久的肚子。可悲可嘆,我只能對不起公主上個月從波斯引進的小金魚了。
嘖嘖,為了數十條巴掌大的小金魚,公主揮金如土本性一出,就在駙馬府后面買了一片大魚塘,這種露富行徑簡直太罪惡,我不得不抓上來幾條烤烤吃掉來為公主積點德。正當我背著魚簍站在岸上準備往下跳的時候,一顆石子兒飛來,正中我的腳踝。我腳上一痛,沒來得及細想,就以一個極為不雅的姿勢跌進了魚塘。
“公主的魚塘也是你敢擅闖的!”一道聲音清清冷冷在我頭上響起,我站起來,剛抬起頭——
天,好一個正氣凜然的鄉村非主流!
只見來人一襲玄衣,環龍繞鳳騷氣畢現,大束頭發堪堪束在腦后,右手把玩著幾顆石子兒丟上半空又接住,最重要的是,他的劉海兒居然可以這么整齊地蓋住大半張臉!
我表示受到了驚嚇,震驚之余吐出一口池水:“我……我來……摸魚的?!?/p>
萬萬沒想到,下一秒這個突如其來的男人就坐在了池塘邊的榕樹下,對我喊:“不抓夠十條別想上來,就這塘子里的魚還不夠塞牙縫?!?/p>
去鱗洗凈,刷油上架,從墻腳撿了兩顆火石一擦,坐等烤魚香噴噴跑到肚子里面來,動作嫻熟做完這一切,我蹭了蹭坐在身邊往火堆里添木棍的男人:“沒想到閣下也是同道中人?!?/p>
他用僅露出的一只眼瞥了我一下,張嘴正要說出什么高冷的話,肚子“咕咕”叫了一聲,什么形象都毀了。
我天生良善,在這種時刻自然是主動要幫他找臺階下:“你平日里過得夠清苦的啊?”
他委屈地點點頭。
“這身衣裳不錯,不如把它當了夠咱們去聚賢酒樓吃一頓好的。”
他立刻搖頭。
美食誘惑計劃失敗,我也不必恭維他了,嘴一撇道:“大唐公主果真不是誰都能娶的,嫁人前花她爹的錢倒是不怕,就不信能將江山給敗光了,這嫁人后要花駙馬的錢,可不是誰都能供得起的,反而讓您落得如今這食不果腹需要來跟我搶烤魚的境地,可真是為難,您說是嗎,三駙馬?!?/p>
他本來正聽得熱淚盈眶,馬上就要跟我把手言歡了,聽到最后三個字一蹦三尺高,我仰起頭看見他在殘陽下兇狠地瞪著我,咧著嘴笑了。
三
縱觀大唐盛世,沒人不知道三駙馬是個留大劉海兒的非主流,縱觀全駙馬府,沒人不知道三駙馬是個受氣包。
據說我們三公主囂張跋扈,只要和駙馬說一句話的女人全都逃不過被公主接見的榮寵,據說我們三公主疑心極重,但凡駙馬身上出現女人的胭脂口紅頭發絲都要被暴打一頓,于是風華正茂美少年活生生被折磨成了如今這副模樣,沒有要事更不敢踏入后院一步。
是以,我來到駙馬府一月有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雖然三駙馬被我認出之后立馬灰溜溜跑掉,但我對風清涵描述他時評價依然很高。
“那氣質,那身材,那……那劉海兒,簡直就是玉樹臨風,高大威猛,行云流水,百鳥齊鳴?!蔽野焉剿鶎W的四字褒義成語都拿了出來,卻遭到了風清涵的鄙視。
他窩在椅子上喝著酒,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與我相比又如何?”
“一只老鷹,一坨牛糞?!蔽业男稳菘陀^又中肯,在看到他嘴角揚起一抹笑意的時候及時打斷,“牛糞是你。”
風清涵的笑容僵硬在嘴角,始終沒完成一個圓滿的弧。生平能夠有一次這么徹底地在智商上碾壓他,看他吃癟,我覺得很開心。
為了早日拿到貪污罪證,我決定以身犯險,跟駙馬套近乎。經過我的威逼利誘,丫鬟們一致表示能見到他的機會只有一個,就是黃昏時分下朝回府必經的大門口。
于是這天落日熔金,天色將晚,我懷揣著兩個花私房錢買回來的饅頭蹲在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大石頭上,足足有一個時辰不見人影,駙馬身上沒錢,礙于三公主的威嚴又不結交會邀他鬼混的朋友,這段時間他在做什么?
還沒來得及細細思索,駙馬一只腳已然踏進了大門。
我撿起一顆石子兒朝他扔去,落空,又撿起一顆扔去,又落空,等我撿起第三顆石子兒時,我看見了一雙靴子,盤龍繞鳳,是皇家打扮沒錯,待我抬起頭——
“駙馬好巧啊,你也來這里看風景?”我笑呵呵地站直了身子,一只手橫在額上假裝看風景。
三駙馬瞥了我一眼,向我伸出了白皙的手掌。
這是在暗示我什么?難道我的臥底身份已經被他發現了?還是他要……我緊了緊衣襟,表示我是不會屈服在他的淫威下的。
卻見三駙馬不屑地冷哼一聲,輕吐兩個字:“饅頭?!?/p>
我大松一口氣,把油紙包好的饅頭遞給他,誰知他也不嫌丟人,打開就開始啃,這得是餓成什么樣啊……我心下不忍,拍著他的背說:“別急,吃完了還有?!?/p>
我大仁大義的安撫換來的是一個絕望的眼神——不識好歹,怪不得皇上把公主嫁給你當作懲罰。
等我清楚這個絕望的真正含義時,是我轉頭看見公主帶著浩浩蕩蕩的丫鬟出現在我身后的時候,其中一個丫鬟正指著我義正詞嚴地向公主告狀:“就是她!一整個下午都在向我們打聽駙馬的行蹤,問也就罷了,還不給銀子……不是,不給銀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居心不良,以為兩個饅頭就能勾搭駙馬!即便駙馬真的為了兩個饅頭屈服了,這不就是存心給公主您戴綠帽子嗎?您想要帽子全大唐的裁縫都要排隊,輪得到她?”
這小丫鬟的神邏輯把我和三駙馬立即震懾住了,公主很明顯也沒快速地反應過來,遲了會兒才撥開我的腦袋對三駙馬說:“是不是她勾引你的?”
由于三駙馬大半張臉藏在劉海兒后面,我沒有看清楚他的表情,我只知道他輕輕咽下了最后一口饅頭,輕輕地撫摸了他的劉海兒,輕輕地上前一步,把我攔在身后。
“是我主動的。”
時光仿佛靜止在這一刻,整整齊齊排到三丈開外的丫鬟小廝們沒有一個敢大聲喘氣,在黃昏即將落下的時刻,三駙馬目光堅韌又柔軟,光華流轉,大義凜然繼續說:“不關她的事,我只是……”
“啪!”
三公主打在駙馬臉上的一巴掌清脆又響亮,揮了揮手,小廝們的棍子就落在我身上,等到第三棍時,猝不及防的,三駙馬撲過來,替我挨了棍子,一聲又一聲,肩膀再結實也是血肉之軀,我抓住他垂到我眼前的手:“我明明才見過你兩面,你的受虐傾向太嚴重以至于公主不打你都不自在?”
一直到公主消了氣,刑罰停下,他才仰著頭對公主說:“我只是……吃了兩個饅頭……”
當時我就淚奔了,說話不帶這樣大喘氣的!
四
公主知道自己怪錯了人,還打了駙馬,也不計較我為什么要給駙馬送饅頭,心生愧疚,不僅沒把我趕出府,還送來了兩瓶金瘡藥。
“你說駙馬怎么想的,把我交代出去不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正在為我抹藥的風清涵不見絲毫驚訝:“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沒有顏面沒有身份,自然可以推諉責任,可三駙馬若真是那樣的人,還如何在朝堂上走到今天這一步?!?/p>
我撇嘴:“要是這么說,三駙馬是正人君子,我正在做害他的事,真不忍心。”
風清涵下手的力度突然狠了一下,聲音輕飄飄的:“身為捕快同情罪犯,才見了兩面,你莫不是愛上他了?”
我的臉紅了起來,本想說我早有心上人了,卻覺得與風清涵說這些話根本沒必要。
我自小生長在江都,無父無母,唯一守護我的人是穿著白衣服的哥哥,他身形頎長,戴著青銅面具,我無論何時被欺負,他總能適時替我出頭,只可惜,他在我十歲時離開,只留給我半枚玉佩。他教會我催眠術,總抱著我轉圈,世界的光怪陸離全在他眼里。今日三駙馬替我挨打,嗯,那感覺像極了。
我又想起一件事,回頭問風清涵:“你向來不喜歡穿高領衣裳,今日是怎么了?”
他冰涼的手指在我肩上頓了一頓,有些慌張:“我喜歡。”
隨著一聲蟬鳴,正是天朗氣清,一日之晨。
風清涵留給我一封信,可以說是情感豐富,內容充實,字跡清新素雅,絲毫看不出執筆之人早就三觀盡碎節操全無。
他讓我潛入駙馬書房盜取機密文件。
這等任務的危險程度簡直堪比硬闖紫禁城,別說我不知道紫禁城長什么樣,單以我的才智和功夫,守門的大哥也不會讓我看見紫禁城長什么樣。
有了這樣清晰而深刻的認識,我一天沒吃下一口窩頭,連擦駙馬府最紅最亮的朱砂牌匾時都沒什么氣力,管家還特別叮囑我:“月底結算工資和勞動量掛鉤,你年終獎還想不想要了!”
年終獎是芹菜味的窩頭嗎,好怨念。
砍柴燒火,掃地擦墻,我忙活了一整天,傍晚時風清涵的信鴿卻悠然飛來,停在灶臺前看著我。這只鴿子頗通人性,我還未開口,它就抬起左腳,牽起的字條上寫著——莫忘今晚之約。當我表示“怎么可能忘記呢”之后,信鴿抬起右腳,字條上寫——忘了也會把你抓回來。
果然是風清涵能干出的事。
太陽方一下山,我就給駙馬書房的守衛送去加了蒙汗藥的暖身酒,僅是片刻,守衛們丟盔棄甲睡倒一地。這過程簡直太輕松,輕松得讓人心驚。
大唐官員之間傳遞信息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加密文件的右上角要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戳,這個戳可以用手摸出,痕跡越深,文件越是絕密。當我摸到一份戳比紙張還要厚的文件時,我想,我大概是得手了。
正要離開,書架隔壁傳來的聲響讓我停住腳步。
“御醫已經就皇上的病情下了三回病危通知,太子無能,您再不做決定,我們就沒時間了?!?/p>
說話的人即便大半個身子融入夜色里,我也能輕易將他認出來——風清涵唯一信任的捕頭,我的頂頭上司,凌風。
來不及細想,凌風跟了風清涵多年,怎么會叛變跟三駙馬勾搭上,院中忽然火把漫天,凌風見勢不好,跳窗而逃。公主進來的時候,書房里赫然只有兩個人,我和三駙馬。
我們美麗又善妒的三公主憤怒地大喊:“捉奸!”
五
“我從沒住過如此高級的牢房。”我正躺在柔軟的沉香枕上啃著府上大廚親手烹制的鴨腿,發出一聲誠實的喟嘆。
隔壁傳來的聲音嘶啞又富有磁性:“沒出息?!?/p>
我們備受壓迫的駙馬大人同我一起被關在這牢房里已經三天了,根據我敏銳的聽覺,他一直蹲在墻角一動不動,沒有吃飯時的筷子敲擊聲,也沒有喝水時的杯碟交響聲,好不容易聽他說一句話,卻不甚中意。
我回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自由和富貴你總得選擇一樣,說實在的,若是日日伙食都這樣好,我還真不想出去了,讓你連續吃一個月窩頭,看你還有沒有出息?!?/p>
“我吃的就和你們一樣。”駙馬說到這里,我咬鴨腿的動作都僵硬了一下。
這幾日我已經將關系疏理得八九不離十。
風清涵讓我去盜文件,沒想到三駙馬正約了人談大事,公主發現三駙馬沒在臥房而去了別處,氣勢洶洶追來,果然抓了個正著,所以結論就是——
“駙馬你什么星座的?咱倆是不是相克,我每次見你都這么倒霉?”
駙馬“呵呵”冷笑一聲:“處女座。”
我金牛,嗯,星座不同怎么當朋友。
我閉口不言一直到晚上,沒等到送飯的小廝,卻等來一隊黑衣殺手,那柄閃著寒光的劍向我襲來時,一顆石子兒破墻而出,一顆兩顆三四顆,不知駙馬是從哪里找來這許多石子兒,不一會兒,黑衣殺手死了一片,墻身也幾乎被穿透,我怯怯問了句:“現在怎么辦?”
“走!”
秋天的夜里晚風冰涼,我跟在三駙馬后面跑,到了一片荒地時,我突然叫住他。我看見血跡已在地面上形成一條路標,才知道他早已受了傷。
三駙馬再也堅持不住,以劍撐地,喊了一聲:“你快走!”
危急時刻,我這樣在意生命的人,肯定是要跑,但是在這之前,有件事必須要做,我沖到他面前,掀開了他的劉海兒。
我此生都未曾大驚失色:“風清涵!”
早在三駙馬替我挨棍子時,我就不慎看見了三駙馬劉海兒下的臉,后來風清涵特意穿高領衣裳遮住傷痕時,我就有所懷疑——三駙馬和風清涵,本就是同一個人。
如果這樣去想,凌風跟三駙馬的對話,似乎也有了解釋。
盡管我不知道是誰在說謊,但是我知道,我要救他。
我十八歲時央求風清涵收留我,便成了六扇門唯一的女捕快。他待我極好,俸祿比別人多,干的活比別人少,除了此次臥底,沒讓我出過一次危險任務。每當有人嚼舌根,他常笑的臉都會立刻變得冰冷,將劍擺在衙門大案上:“不服來戰。贏了我,你說了算?!?/p>
言外之意,如果不能贏他,我——這個被他撿來的窮丫頭未滿,就要繼續在六扇門享受他給我的不同待遇。
絕情與狠心,是他對除我之外所有人的態度。
我十九歲生辰時問風清涵,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的面色溫柔如水,只回答我六個字:待到天下太平。
他說的話,我向來聽不懂,但是我絕不要風清涵死。六扇門古籍記載,紫禁城的金鑾殿中,有一枚鐵卷,內藏天下間最好的丹藥,我想,是時候去盜藥了。
世間奇妙的本領諸多,我尚年幼時就領悟的催眠之術許久未曾使用,用來對付宮中侍衛比刀劍效果更好,到達金鑾殿時,站在我身后的,卻是風清涵。
我的歡喜大過驚訝:“你醒了?”
但是風清涵嘴角揚起的笑意卻昭示著我的愚蠢,他一步一步走向我,伸出手從我身后的供奉臺上取過鐵卷,聲音極輕地響在我的耳畔:“我從未受傷?!?/p>
大約是使用秘術耗費心神,又受到刺激,他話音才落,我便暈倒在地。
六
我與三公主被囚禁起來已有五天。
我方才知道,鐵卷里根本沒有丹藥,而是兵符。
風清涵一早便知道我會催眠之術,才會以自己的命來威脅我幫他拿到鐵卷。但在當時,他僅是吞了一顆鮮紅的藥丸而已。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智商已經跌到負數,而一邊的三公主卻還悠閑地玩弄著她的珠寶。
我不由得脫口問她:“這些首飾比命還重要?”
三公主向我這邊看來,倏然笑了:“我和駙馬從不相愛,父皇當年把我嫁給他也是為了招攬人才,你說,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還有什么比錢更實際呢?”
她為自己大手大腳揮金如土找了一個像樣的理由,我佩服她。
我抱膝等到夜里,終于被歸來的風清涵召喚去了水中閣樓。我恐高,于是每一格樓梯都走得小心翼翼,風清涵看到我這副模樣,當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向來脾氣不大好,才走到一半就不肯再上去了,仰起頭對著他喊:“你笑什么笑?”
風清涵懶散地趴在欄桿上回答我:“你上來,我就告訴你我笑什么。”
我轉身坐在臺階上不理他,忽然覺得腰間有一只手伸來,風清涵摟住我,旋即使出輕功將我帶上房頂。
我只向下望了一眼,就趕緊撲進了他的懷里,我恐高??!
風清涵受用地拍著我的肩膀:“我今日帶兵逼宮,皇上和太子已被控制,我預計年后登基,屆時,你就是我的皇后?!?/p>
我推開了他。
風清涵意味深長地問我一句話,很久以后,我都后悔當時沒有回答他。
“未滿,你相不相信,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男人總是為了自己的野心找一個借口讓人信服,但事實就是他想要這個天下,就如他們喜歡用朱砂炫富,卻偏要說那東西的作用是辟邪防腐一樣。
可是風清涵輕輕地摟著我,月色如水,他說話時的眼眸中似有流光萬千,我險些就把持不住。
險些,就忘記皇上交托給我的任務。
七
轉眼登基前夕,風清涵敲開了我的窗子,一如三年前來抄陳員外的家時,我第一次見到他,容顏美好,英姿勃發。
“未滿,我等這一天等了許久,等你嫁給我,我們就遠走高飛,再也不管俗世糾葛了,你看這樣好不好?”他沒有看我,而是將雙手打橫在空中,比畫著,“我們去江南,那里山好水好,我買下了一片地,我們可以種上你喜歡的鳶尾花,秋天就大朵大朵地開滿,池塘里可以養魚,到時候一定會很好看。”
風清涵規劃的藍圖真是讓人心動,我十分配合地回答:“我喜歡魚,最好養鱖魚,紅燒味道最好,刺也少,吃起來方便?!?/p>
風清涵的手僵在半空中。
說實話,我并不覺得風清涵喜歡我,我不相信一見鐘情,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穿我的身份,我不是窮苦的丫頭未滿,而是江都郡主亦歡。
風清涵轉過頭來看我,目光融著夜色,深情而柔軟,嘴角的笑意淺淺淡淡,哽咽了半晌,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端了一杯茶給他,從此以后,他真的說不出話了。
茶中毒叫作七殉,分七次服用,便會致死,前面的六份,早在他假扮三駙馬時,由公主加在他的湯飯里。
駙馬是假的,公主本不信,只怪風清涵為了易裝時能夠有個樣板描摹,用朱砂將駙馬的尸首保存,散播朱砂炫富的謠言出去,只是為了他在大量購買時不會引起人注意。我隨著牌匾上的朱砂味道,找到駙馬的尸體,公主大驚失色,決定幫我。
我想我可能有片刻喜歡過風清涵。
風清涵對我多好呀,他總是在宏圖大業面前,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來幫我,他不要我挨棍子,也不要我住牢房。只是我父母早亡,由皇帝撫養大。我不可能因為他對我好,就舍棄皇上的養育之恩跟他走。
等他的呼吸漸漸變慢,我開始在他身上搜尋虎符,我從他懷中唯一取出的,竟是半枚玉佩。我望見它的第一眼,渾身戰栗起來,顫抖著雙手從腰間取下我的隨身之物——十歲之前,蒙面哥哥贈予半枚玉佩,與他的正好是一對。
風清涵想說什么,卻沒有力氣,嘴角揚起了笑意,閉上了眼睛。
我的眼睛里掉下大顆大顆的淚珠,想要伸手去碰他,卻不敢,我捂住眼睛,良久,我才抱住他漸漸變涼的身體,不住地抽搐著。
“風清涵!”
尾聲·風清涵
我是風清涵,八歲之前我還是受萬人矚目的皇太孫,八歲之后,我成了當今皇帝的貼身護衛。
圣上那時不過是皇子,設計陷害我的父親,才得到登基的機會。
所以說,做大事的人一定不能總是犯糾結,一旦糾結,就容易出事,他又愧對我,又怕我,于是在我十二歲那年,江都叛亂,皇上讓我跟著大將軍一同出征,以表忠心。
我帶回來的,不只是勝利,還有一個出生才一個月的小奶娃,長得粉粉嫩嫩,她是江都小郡主,都說稚子無辜,皇上心軟留下她一條命,她還沒有名字,我便脫口而出“亦歡”。
我希望她不要如我的童年一樣凄慘,能夠一世歡喜。
我已經沒有親人,唯獨她讓我時常掛念。
她逐漸長大,我常常瞞著圣上戴上面具去看她,我保護她平安度過童年,當我升任六扇門總捕頭時,無暇再來照顧,便留給她半枚玉佩。她十歲時,淚眼迷蒙送我離開,我沒有再回頭。
我第一次正面與她相見,卻是去抄陳員外的家,她自稱未滿,求我收留。
那正是她奉旨面圣后的幾個月,皇家向來用人謹慎,江都孤女,臥底的最佳人選。我知道,是皇上不放心我。
我從小儒雅,從未想過篡奪江山,只是那一次,我無意間聽到太子要皇上為他和亦歡賜婚,多年前宴會上的驚鴻一瞥,他早心儀亦歡許久。我攥緊了拳頭,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得到天下,我也必將失去她。
我需要一個盟友,三駙馬頭腦精明,做事穩重,只是娶了揮霍無度的公主,日漸入不敷出,只能貪污。沒想到的是,在我找他共商大事的當晚,皇上派來的刺客已經將他結果。
將錯就錯,他平日裝束只露半邊臉,我只需化一個簡單的妝就能瞞天過海,于是我以朱砂藏起了他的尸體,以他的身份收集更多機密。
從那時開始,為了亦歡不妨礙我的計劃,我以查處三駙馬貪污案的借口支開她,其實她的催眠術不怎么樣,闖紫禁城那天,她邊使用秘術,我邊在后面為她善后。我只是想知道,她若是能為了我的性命硬闖紫禁城,她會不會背叛皇上,來到我這邊。
我可能錯了。
我逼宮之時就與皇上談好條件,放過亦歡,我便離開,他已年邁,正有讓位之心,所以明日,實則太子的登基典禮,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喝下這杯茶后,我就知道,我和亦歡再無可能了,她最終也沒有選擇我。
我早前曾對她說,相不相信我做這一切是為了她,她大概是不相信的。
可是,她為什么在哭呢?
那杯毒茶已被我的腸胃消化掉,沒吃晚飯的我有些餓,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喂,你哭什么?”
哭聲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著我,手中牢牢握著兩枚碎玉,反應過來時一蹦三尺高:“詐……詐尸了!”
我將手臂撐在腦后:“這么希望我死?”
“那倒沒有?!彼龖崙嵉匚兆∪^,“我只是在感嘆,三公主那么不靠譜,我為什么將下毒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她!”
月光如水傾瀉在她的發絲上,我從地上坐起,她便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放聲大哭。
我急忙安慰:“這不是你的錯,公主為了打消我的懷疑,用來下毒的飯是親自下廚,你若是嘗過她的手藝,就不怪我偷偷將那些食物倒掉。”
“我不是哭這件事!”我從未見她這般小心翼翼,她的語氣沉下來,很輕很輕,“你再也不會離開我了……是不是?你只能回答一個字。”
我頓了頓,恍然間笑開了:“是?!?/p>
我曾窮途末路,也曾九死一生,終于等到你,又怎么會放棄。
明月當空,如果有機會,我會把所有的事情,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