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
采訪嚴紹云之前,聽同事說起他是個傳奇的茶人,我心里嘀咕:喝茶的雅人見得不少了,也不外乎揀一處清幽的所在,置一套講究的茶具,備茶、溫具、沖泡、分杯、聞香……一系列流程下來,雅則雅矣,但也太過繁復。
冬天的一次茶會,我終于見到他,在龍泉山間的一個空曠小院,他一襲布衫端坐椅上,吹著洞簫,旁若無人。遠遠地還沒看清面容,悠悠的簫聲已穿過院墻飄入耳中。
嗯,這也符合我的想象。清雅茶人,會吹簫沒什么奇怪的。但看了半天,發現他一直保持著端正的姿勢一動不動,這就是功夫了,就像有修為的高僧講法時一樣。這樣一個人,你無法想象他曾經是玩搖滾的,癡迷于重金屬solo時的超高音,沉醉于低音貝斯的轟鳴。
茶會將要開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發現他竟然不能直立行走,腰深深地彎了下去。他說這是自己的第一位老師——疾病留下的痕跡。
病
1992年,嚴紹云還是風華正茂的十八歲少年,在云南玉溪師專學音樂。年輕的激情無處釋放,他開始組建樂隊玩搖滾。就在他準備用搖滾樂來證明生命是多么燦爛時,他患上了強直性脊椎炎。
“當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么?”我問。
“逃避。”他說自己用身體做了一道證明題:每天高于1000毫升的酒精加上40根以上的香煙,以及不低于8小時的搖滾轟鳴,日夜顛倒的作息,再加上兩種極端情緒——極度亢奮和極度低落的反復煎熬,其坑爹速度遠遠賽過了海洛因。半年之后,他就達到了別人吸毒三年以上的效果。
事實上,他真的被父親認定為了吸毒份子,因為他租住的城中村旁邊就是吸毒一條街。幸好有一個高中同學,過去嚴紹云曾幫其出過頭,這時候已經當了戒毒所所長,作為報答,這位同學把他抓到了戒毒所,做了專業鑒定,終于還了他一個清白。
強脊炎對一個搖滾青年的摧殘,是非常強烈的。搖滾是情緒的極端爆發,而強脊炎是一種僵直性的病,就好像冰水澆在了烈火上。
沒辦法,搖滾樂隊只能解散,嚴紹云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強直性脊柱炎患者。在四處訪醫問藥的幾年后,一天早上醒來,他發現自己突然不能動了,頭劇烈地疼痛,他陷入了持續的恐懼中。
接著內臟開始腐壞,口腔接連潰瘍,腸胃極度難受,一吃完就想吐,一吐完又想吃。他住進了醫院,整個人虛脫得無力去按呼叫器,十多天時間,體重下降了近40斤。
醫生束手無策,嚴紹云決定最后做一次垂死掙扎。他從醫院走出來,花了兩個小時去看一位中醫,路上他碰到一只蝸牛,陪著他走了很長一段。
這位醫生給他把把脈后,居然輕松地說,“放心,我能治你的病。”
“就是這句話,救了我一命。”嚴紹云感慨道。“我相信了她,因為她像算卦的一樣,把我的癥狀都一一例舉了出來。然后讓我回家多睡覺,少吃飯,恢復點體力再來開幾幅藥吃。”
醫生后來并沒有開出什么神奇的藥,但嚴紹云卻真的慢慢康復了。
“現在想來,這位中醫當時是吹牛,并不是她的藥救了我,而是她吹的牛讓我寬了心。疾病的痛苦,并不來源于疾病本身,而是源自身體和精神的對抗。”他說,“情緒和妄想對身體的摧殘,比疾病嚴重得多。”
茶
病好了,心沒好。
疾病讓他體驗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智慧:我們不是在痛苦中,就是在去痛苦的路上,而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快樂,都是釀造痛苦的過程。”
緣于此,嚴紹云說疾病是他人生的第一個老師。這個老師讓他思考起一個問題:既然痛苦和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
沒有答案。還好,他遇見了茶。
一個午后,他把一小撮干癟的茶葉投到水里的時候,剛好一縷陽光從窗縫中射進來,照到杯子上,吸引了他的視線。茶葉在舒展、變綠,像是枯死的生命再一次綻放開來。
他在文章里這樣描述當時的感受,“我嗅到水里散發出的清香,我喝了一口茶湯,感覺到身體里被注入了一股和以往完全不一樣的、一種寧靜的生命力,我預感到,我的第二次生命即將開始。”
我們都流行說“誰誰誰像打了雞血”,這句話換到嚴紹云身上,應該改成“打了茶湯”。
他迅速從自行車棚里翻出很久沒騎的自行車,開始了訪茶之旅。
先去書店看茶書,接著是大街,一切開著門的茶店。
后來云南有了茶葉批發市場。他把自行車停在較遠的地方,以掩蓋自己的身份,然后西裝革履地進去蹭茶喝。
嚴紹云嫌這樣的效率還不夠高,于是買了很多蓋碗回家,從茶店要很多茶樣回去,對比著喝。
后來一段時間,他混跡在一個叫“三醉齋”的網站,做了普洱茶版塊的版主,由此認識了很多茶人,學習怎樣更好地評鑒茶葉。
云南有世界上最好的氣候和水土,因此能夠孕育出最好的茶樹,再加上最少的人工干擾,成就了世界上最高品質的茶葉。這些茶葉生長的地方叫做:古六大茶山。其中最好的在倚邦和曼灑。
基本上所有茶人都會到此一游。
嚴紹云當然也不例外。當年他初到易武鄉(現在曼灑山的行政中心)時,花了一個多月時間,跑遍了村村寨寨的家家戶戶。
不久他開始招兵買馬,租房子搭灶,建設了第一個非家庭作坊專業型手工初制所,因為他對之前所有茶農做的茶都非常不滿意,一定要親手做出最好的茶來。
經過失敗的教訓,不斷的重新思索和品茶,他終于找到了制茶的方法。
答案就是:反過來,做減法。
找到方法后,下一步就是確定最好的產地。現有的資料顯然不夠細致,于是他組織了一個“團伙”,把整個古六大茶山凡是產茶的村寨都調查了一遍:統計茶園情況、海拔、經緯度、茶園形態、地質情況、產量。制作茶樣,測量茶樹,做了很多標本。把各個村里最老的,說話能聽清楚的老人走訪了一遍,并留下了調查錄音。
嚴紹云和他的伙伴們分別蹲在不同的山頭上,就干兩件事:做茶,喝茶。
越好的茶,離人類和社會越遠。電和手機、電腦像是串通好的,一用手機和電腦就停電,一不用就來電。雨和電是冤家,雨一來電就走,甚至雨還未來,電就停了,村干部如是說:反正都得停,不如先拉閘,避免危險。
時間久了,就習慣了這種沉寂。
再后來,一段時間不下雨就覺得煩。“干嘛老不停電啊。”
他居然漸漸習慣了孤獨寂寞。并且開始享受。
嚴紹云分享自己的這一轉變過程:沒人陪伴,所以天天獨自喝茶,所以不講話,所以沒有交流,所以只能跟茶和自己的思想玩,所以茶和思想就開始捉迷藏,所以茶就戰勝了思想,所以思想就閃了,所以就只剩下了我和茶,所以我就體會到了孤獨寂寞的美妙。
茶以不變應萬變,戰勝了身手敏捷的思想。“茶是我的第二個老師。茶教會了我怎樣做茶。茶教會了我怎樣喝茶。茶教會了我怎樣做人。”他這樣剖析茶對自己的影響。
道
密林茶山,隱居數年,以茶為師,精勤專定,嚴紹云終于悟到了一種哲學:大道至簡,道法自然。
聽到兩個詞,很多人也許會心生不屑:這有什么稀奇,老子在幾千年前就說過了。
沒錯,早說過了,我們也聽過了。聽過就過了,有幾個人真正明白,有幾個人真正去踐行呢?嚴紹云就照著這兩個詞做了。
他制茶,講究無為而自然成。從茶樹上摘下葉子,自然發酵——脫水——自然消失水份——收起來,用開水沖泡來喝,純天然,純手工,無關機械,不摻任何人工添加的口感香氣。
喝茶也是如此。“茶本一味,至善至簡,人多技巧,而成萬類。”有感于此,他開創了“自然成茶道”, 以無為之法制茶、奉茶、飲茶,為社會做減法,茶以行道,躬身不輟。
2011年底,嚴紹云開始攜茶遍訪各地,舉辦“自然成·止語茶會”,迄今超過700場,有14000多人與他面對面喝過茶。
龍泉山中的這次茶會便是其中之一。
茶客在一間山房坐定后,嚴老師走了進來。他佝僂著身子向大家合十,坐下來后,身子又立即變得挺直。然后也請眾人“正襟危坐”,非是拘謹,而是端正坐姿,調和氣息,放松全身。
沒有更多的言語,他不提自己帶來的是什么茶,也不講每一泡的茶色和香氣,更沒有繁復的泡茶程序,甚至茶具也只是一把簡單的大茶壺、普通的茶杯。
這跟我對茶道的印象截然不同。
他的弟子為每一位茶客斟茶,“一碗喉吻潤”,嚴紹云清朗地念出七碗茶歌的第一句,而后眾人跟著他舉杯飲茶。茶湯微燙,只能小口啜飲。十幾位茶客一起啜茶的聲音像清風一樣。
“喝茶時,避免用思想,茶就是茶,茶透全身,全身知。真切之處在于純體驗,不動腦,即休息。”
“二碗破孤悶”,接著喝第二杯,茶湯順著喉嚨而下,茶氣開始在身體里滲透,流走,化融,疏通,彌散。
“無論你看到什么,無論你聽到什么,不跟隨,不判斷。”喝茶間隙,嚴老師輕緩地重復這句話。眾人似乎受了啟示,漸漸地越發安靜了,不自覺地微閉了眼,只聽見一片飲茶清音。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當他念出這一句,我心想終于有標準了。待喝完這杯,松松衣裳,全身果然已經微微出汗,連冬天一向寒冷的腳部,也感覺暖意升起。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七杯茶盡,不敢妄言體悟到如此境界,但相信長期如此,必有大益。因為第一次體驗自然成茶道,已感到全身通透,說不盡的舒爽。
問嚴老師茶的好處,他說茶怡精神,更是清洗身體的良藥。人的五臟六腑,任一臟器病了,都可能要命,唯有經常清洗體內毒素,保護好各個臟器,才能避免因病而失去生命。用茶來清洗身體,即等于給身體做減法,健康是減出來的。
誠如古話,柴米油鹽醬醋茶。飲茶如吃飯,茶飯、茶飯,相輔相成,靜心、專注、放松地喝茶,簡簡單單的一件事,其間卻自有人生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