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的維基百科

阿拉伯版維基百科已經成為中東地區一個重要的信息來源，它絕不僅僅是其英文版本的簡單翻譯，其擁有超過69萬名注冊用戶，這些人已經創作了超過24萬篇文章。這些作者多為中東當地人，他們創作的文章反映了與西方完全不同的中東世界觀。

當自己被要求在中東的某個機場等待3個小時的時候，拉米·塔拉瓦奈（Rami Tarawneh）就知道出問題了。這位36歲的約旦人經常在整個中東地區穿梭往來，但這還是第一次，他被情報機構和秘密警察攔了下來、拉到一邊，被要求交出阿拉伯版維基百科某個特定用戶的IP地址。

“我們知道你是誰。”警察對塔拉瓦奈說。

塔拉瓦奈是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的創始人和高級管理員，他能夠掌握每一位內容提供者的IP地址，包括那些發布了對中東各國政府有爭議內容的用戶。“他們想知道一個特定個人的IP地址，那個人寫了一些有關他們國家領導人的東西。”塔拉瓦奈告訴《連線》記者，不過他拒絕透露當時是在哪個國家、哪個機場。

上述事件發生在2007年。數年過去了，阿拉伯版維基百科已經發生了極大的演變。但經歷了這一切，塔拉瓦奈仍穩穩地引導著阿拉伯版維基百科。該網站已經成為中東地區一個重要的信息來源，它絕不僅僅是其英文版本的簡單翻譯，其擁有超過69萬名注冊用戶，這些人已經創作了超過24萬篇文章。這些作者多為中東當地人，他們創作的文章反映了與西方完全不同的中東世界觀。其中有一些內容和作者的身份非常敏感。阿拉伯版維基百科在沙特阿拉伯被封了兩次，在敘利亞被封了三次，在約旦和埃及還沒有被封殺過。塔拉瓦奈補充說，沙特阿拉伯并非封殺整個網站，而只封某些特定內容。

像一支火炬一樣

時間回溯到2007年，在那個機場，塔拉瓦奈告訴秘密警察，他需要時間去筆記本電腦里查找IP地址，于是就被放行了。兩天后他回到家里，立即致電維基人社區。大家商議后，決定演一場戲。在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的技術論壇里，塔拉瓦奈假裝和其他人爭吵了起來。幾天后，當警方傳喚塔拉瓦奈的時候，他說自從在論壇里跟人吵架后，自己就被踢出了管理員隊伍。“我把我的賬號和密碼交給了他們，但一切權限都被封了。”塔拉瓦奈說。警方即使拿到了塔拉瓦奈的賬號和密碼，也無法獲取想要的IP地址，只能釋放他。

自那之后，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社區就開始改變策略，沒有人可以接觸到所有用戶的信息。“讓某個個人擁有所有的權力是非常危險的，”塔拉瓦奈說，“這不是所有權的問題。你擁有的權限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在中東地區，那可是能夠奪取某人生命的。”

機場事件并沒有嚇倒阿拉伯語維基人。“自那之后我們的文章呈爆發趨勢，”塔拉瓦奈說，“它就像是一支火炬，被點燃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塔拉瓦奈出生在一戶巴勒斯坦難民家庭。小時候，他就讀于約旦扎爾卡市（Zarqa）一所由聯合國主辦的學校里，長大后，他在德國取得了機電一體化專業博士學位。

2003年的時候，塔拉瓦奈第一次瀏覽了維基百科頁面，他感到震驚，英文版維基百科的知識豐富程度是壓倒性的。但當塔拉瓦奈轉去瀏覽有關阿拉伯世界的文章時，他更震驚了。“那些內容真可怕，”塔拉瓦奈說，“我看到那些文章說（中東的）人們都生活在帳篷里、騎駱駝，你知道，就是那種刻板的錯誤印象。”

塔拉瓦奈對這種失實陳述感到憤怒，他聯系了當時的英文版維基百科內容貢獻者之一，結果被告知，維基百科是一個協同編輯、創作平臺。但他起初并沒搞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發現有什么錯誤，我應該去修正它，”塔拉瓦奈說，“然后，維基百科的人告訴我，為什么不去開創自己語言的版本呢？”

于是，塔拉瓦奈開始了阿拉伯語維基百科的創建。最初的內容貢獻者只有5人，都是在德國留學的約旦人。一開始，他們僅僅編寫最基礎的知識，以及關于自己家鄉的文章，填補在已存在的頁面框架中。“有一個詞條是介紹‘水’的，”塔拉瓦奈說，“標題是‘ma’，阿拉伯語‘水’的意思，內容只有H2O。你能想象嗎？”到了2005年，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社區已經發展壯大到擁有來自沙特、敘利亞和埃及等國的維基人。

力圖保持中立和公正

像其他語種的維基百科版本一樣，阿拉伯版維基百科也在堅持其母站的理念和做法：都是義務作者和編輯，力圖保持中立和公正，重點不是宣傳，而是客觀呈現事實。

新的維基人經常是被巴以問題吸引到該網站的，他們注冊，然后發表自己對巴以沖突的看法。“這是最熱門的話題，甚至是在維基百科上。”塔拉瓦奈說道。但這些新注冊者很快就會把視野拓展至全球，從巴以問題轉向各種各樣的主題—從“羅納爾多”到“臉譜”、從“薩達姆·侯賽因”到“阿拉伯部落的名單”……“一旦他們嘗試過，就大呼過癮。”塔拉瓦奈說。

關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問題，英文版和阿拉伯語版維基百科之間的對比和差異是發人深省的。

例如，英文版維基百科關于“耶路撒冷”的介紹，其第一句話是：“耶路撒冷，位于地中海和死海之間的猶大山脈高原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而在阿拉伯語版維基百科中則這樣寫道：“不論在面積上還是人口上，以及在宗教和經濟的重要性上，耶路撒冷都是巴勒斯坦歷史上最大的城市。”（希伯來語版維基百科中關于“耶路撒冷”介紹的第一句話則是：“耶路撒冷是以色列國首都，也是該國最大的城市，擁有超過80萬居民。”）

當然，不論是英文版的文章還是阿拉伯語版的文章，之后都開始介紹這座城市的宗教意義以及其在政治方面的爭議。

除了巴以問題，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爭議主題，例如，甚至有用戶創建了一個主題為“奧巴馬的宗教信仰的陰謀論”的頁面，這跟阿拉伯世界其實沒什么關系。“他的宗教信仰對我們來說無所謂，”塔拉瓦奈說，“我們真的不關心。”

與此同時，塔拉瓦奈指出，還有一些用戶—大部分來自沙特阿拉伯—會非常極端：“我們已經發現有一些人每天都在張貼同樣的極端說法，諸如‘西方人都是異教徒’之類。”每當發生這種情況，那些資深的維基人就會一對一地聯系這些用戶，告訴他們，為什么他們的文章與維基百科的宗旨不符，而且會盡快修正極端和失實的內容。

我們需要打造一個社區

塔拉瓦奈說，在建設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的初期，與有問題的用戶逐個聊天的過程非常痛苦，但打造社區就不可能跳過這一步。在2005年，當時的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社區有大約20名志愿者負責招攬新的維基人。“每當我們有機會去爭取一個人，我們就抓住他，”塔拉瓦奈說，“這就像是，我知道你不是個好用戶，但我們能讓你認識到什么是真實和客觀。請留下來，不要走。我們需要（打造）一個社區。”

塔拉瓦奈有時候甚至連續奮戰32個小時，一個用戶接一個用戶地聊天，向他們講述客觀性以及維基百科的其他理念。他的妻子對于他把大量時間都花在網站建設上感到惱火，但當她有次偶爾瀏覽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的時候，立即被吸引住了。“我向她解釋，這不是為了我們，”塔拉瓦奈說，“這是為了阿拉伯世界，為了中東。它甚至比我自身更重要。這是一種理念。”

一談到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的歷史部分時，塔拉瓦奈就會眼睛發亮。法蒂瑪王朝、阿巴斯王朝、歷史上的統治者們……所有小學四年級學生課堂上會涉及到的歷史知識，這個網站上都有。“如今我知道，任何一個約旦南部的孩子，都可以瀏覽到其教學大綱里提到的內容，”塔拉瓦奈說，“不論他需要任何知識，都能在維基百科中找到。”想當年，當塔拉瓦奈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是沒有這種便利的，當時他連去圖書館查閱的機會都沒有。“我（當時）不論寫到任何東西，都超不過四、五行，因為沒有書（可供參考）。”塔拉瓦奈說。

免費提供知識的理念既令人陶醉又潛伏危險。它吸引了一批忠誠的用戶，塔拉瓦奈稱他們為全職維基人。這些人每天都會在這個網站上花費數小時，去檢查和維護網站。但同時，該網站也持續感受到來自某些政權的壓力，這些政權視資訊為威脅。

當網站被封的時候，管理員們有兩個選擇：一是等待，看看會發生什么。“在中東，與政府頭對頭地硬碰并不明智，”塔拉瓦奈說，“（那么做）你就輸了。”第二，是利用人托人的辦法，找到幕后的人，請求幫忙。“他們在敘利亞就是用這種方式解封維基百科的——通過中間人、通過有關系的人，”塔拉瓦奈說，“這是阿拉伯世界，并不由法律話事。你得認識人。”

如果你不喜歡它，就改變它

到了2012年，經過塔拉瓦奈多年的精心管理，阿拉伯版維基百科不斷發展壯大。那時，總部位于舊金山的維基媒體基金會（負責監督維基百科及其分支，如維基語錄、維基新聞、維基數據等）決定給予阿拉伯版維基百科一些額外的關注。

該基金會在全球推廣其“維基百科教育計劃”，旨在鼓勵大學生們為維基百科貢獻內容，而且把這個當成他們的課堂作業。在基金會看來，阿拉伯版維基百科是個非常好的投資目標。“在那里，人們對阿拉伯語免費資訊的饑渴程度是不可思議的，”維基百科教育計劃溝通經理蓮娜·戴維斯（LiAnna Davis）說，“我們想要壯大阿拉伯版維基百科以滿足這種需求。”于是，在2012年，埃及、約旦和沙特阿拉伯被納入了維基百科教育計劃。

維基共享資源頁面上的一張圖表顯示了這項計劃的成果，其統計了參與該教育計劃的學生們為阿拉伯版維基百科貢獻的字節數：2012年春天是186萬個字節，到了同年秋天則增至597萬，到了2013年春天增至1279萬，到同年年底達到2061萬，占阿拉伯版維基百科1.1GB數據庫的2%左右。“我們認為該計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戴維斯說。

但塔拉瓦奈和中東地區一些經驗豐富的維基人對這個結果卻并不感到興奮。他們抱怨說，該項目破壞而非強化了阿拉伯版維基百科社區。

“該項目并未培養維基人，它只是增加了字節數。”塔拉瓦奈說。因為這些通過課堂加入到維基百科中的學生們，缺乏原有社區打造的那種“心臟和靈魂的承諾”。許多人除了完成課堂作業規定的內容，不再發布任何東西。即便如此，他們有時干脆直接把英文版維基百科的內容用“谷歌翻譯”轉換成阿拉伯語版的就張貼出來。塔拉瓦奈說：“這些人甚至連字節數都沒貢獻，他們只是增加垃圾。”

巴基斯坦Isra大學的約旦籍教授尼達爾·優素福（Nidal Yousef）是維基百科教育計劃的協調員之一，他對這一說法只是聳了聳肩。“其中一些學生會成為維基人，有些則不會。”優素福說，但他指出不論是哪種學生，其文章質量都是比較好的，因為這些課堂作業都是教授檢查過的。

泰伊·弗拉納艮（Tighe Flanagan）前段時間被任命為維基百科教育計劃在阿拉伯世界的項目經理，他指出：“某種類型的人即使在完成課堂作業后仍會繼續為維基百科做出貢獻，但絕大多數將永遠不想再去進行網站內容編輯，我們專注于內容（而非用戶），因為這是一個可實現的目標。內容正是我們產生影響的地方。”

弗拉納艮并非中東人，他之前曾在約旦工作過兩年，目前是在美國境內開展工作。在塔拉瓦奈看來，一個如此缺乏中東地區經驗的人，是無法像當地的資深維基人那樣，以同樣的思維方式去理解所謂的“影響”。塔拉瓦奈指出，網站的擴張并不意味著它建立了一個社交網絡，而是因為它挑戰了人們的思維方式。“你一個生活在美國的人怎么能夠運行好中東的東西呢？當他們把錢浪費在機票、酒店和找樂子上的時候，我們這里許多合格的人還在免費為該項目工作。”塔拉瓦奈說。

當塔拉瓦奈向基金會抱怨這些的時候，卻被告知，阿拉伯世界還沒有準備好擁有自己的經理。“你能想象嗎？他們說‘我們必須要監督你們。’”

不過弗拉納艮和戴維斯都否認基金會試圖從遠方控制阿拉伯語貢獻者。弗拉納艮指出，教育計劃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它是“由參與者所擁有”，每個國家當地的志愿者來運行當地的項目。“其管理工作更多的是協調而非幕后指揮。”弗拉納艮說，因此即使是由海外的管理者來負責也沒有問題。

戴維斯也指出，維基百科教育計劃并不排斥其他發展舉措，也并不意味著要干涉現有的維基社區。如果老維基人不喜歡新項目，他們可以開展自己的項目—但必須自己去提出建議和組織工作。“這需要他們自己來，”戴維斯說，“他們要進行自我組織，并需要等待社區內部的理念成長起來。”

他們的話都驚人地相似，和塔拉瓦奈曾經從維基百科獲得的第一反應一致：如果你不喜歡它，就改變它。維基百科是屬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