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賽年度照片《信號》背后的故事
在名為《信號》的照片上,八個人在吉布提海灘上高舉手機,深色的剪影在月光中閃現。鏡頭里,他們尋找的是空氣中微弱的通訊信號;鏡頭外,他們重現的是走出非洲尋找新生活,在世界各地落腳的移民史。
美國攝影師約翰·斯坦梅耶爾憑借這張照片獲得了第57屆世界新聞攝影大獎(荷賽獎)的“年度照片獎”。照片上的人們來自非洲大陸,地理位置則是紅海之濱的邊緣—吉布提塔基拉哈灣。這是非洲通往歐洲或者中東的中轉站。他們渴望更好的新生活,又對家鄉有著依戀,依靠搜索到鄰國索馬里廉價信號的手機,來保持與家人唯一又虛弱的聯系。
但獲獎并不是約翰·斯坦梅耶爾的出發點,他要完成照片之外的故事。約翰·斯坦梅耶爾會和同為攝影師的朋友兼同事保羅·薩羅佩克一起,完成從東非前往南美的漫長旅程。在這條被叫做“走出伊甸園”(Out of Eden)的史詩般路線當中,他們已經走到了約旦,《信號》就拍攝于兩人在吉布提海岸會合的時候。這當然不是路途中唯一的圖片,但斯坦梅耶爾說:“那一刻相當獨一無二,又是滿月,沒什么是假裝出來的。當我拍下那張照片時,我感到有些奇特的東西發生了。”
“這是一張聯系著許多其他故事的圖片—它帶來了關于科技、全球化、移民、貧困、絕望、疏遠、人性等話題的討論,用一種精致而詩意的方式呈現出來。”評委吉利恩·埃德爾斯坦評論道,他對這張蘊含了眾多人類情緒的照片贊嘆不已。和他持同樣意見的評委很多,所以《信號》才會獲獎。
的確,斯坦梅耶爾是習慣用照片講故事的人,他是《時代雜志》和《美國國家地理》專職攝影師,在過去11年里一直在亞洲和中東專注于拍攝政治、人權問題的照片。他拿到過諸如羅伯特·卡帕攝影以及年度雜志攝影師等等大獎,而《信號》再一次讓下個月即將年滿50歲的他在業界聲名鵲起。
比照片更加引人注目的是他和薩羅佩克的旅行,后者打算用7年的時間從埃塞俄比亞走到智利,重現人類祖先走出非洲、穿越各大洲在世界各地落腳的移民史。在這一過程當中,斯坦梅耶爾偶爾會和自己口中的“超人同事”兼好友會合。吉布提是他們從埃塞俄比亞出發后的第一個碰面點。2013年1月22日開始,薩羅佩克便與駱駝成為了好朋友,同行的還有一位向導。斯坦梅耶爾與他分頭行動,帶著設備乘坐越野車也踏上旅程。他們之間的通訊方式是衛星電話,雖然并不頻繁和暢通,但如約在同年3月于吉布提市會合。
薩羅佩克曾經兩度獲得普利策新聞獎,他給這段光是想想就覺得苦的旅行起了一個美好的名字“走出伊甸園”。當然,他所說的“伊甸園”不是《圣經》當中亞當和夏娃的居住地,它沒有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來滋潤土地,更沒有撒滿金子、珍珠和紅瑪瑙的沃土……這位美國攝影師最想探索和追求的,是人類在遠古時代實現大遷徙的初衷—他們為什么會在200多萬年前走出非洲?前往亞洲、歐洲以及美洲大陸?
近年來全世界包括美國人在認知人類本質和天性方面出現了偏差,即祖先們很久很久以前就生活在非洲,為什么現在和歐洲及美洲還處于物理距離和情感距離上的極度割裂狀態。DNA上那條屬于父親的Y染色體具有著共同的祖先,為什么不能如同兄弟姐妹那樣和平相處,不再有對抗和戰爭呢?連遺傳分子學都成為促使加利福尼亞人薩羅佩克出發的動力,“我會沿著古人的足跡,從東非大裂谷出發,向右轉入歐亞大陸。從中東開始,我會從小路穿越中亞抵達中國,然后向北前往西伯利亞。從那里,我會坐船去阿拉斯加,沿著美洲大陸南下,抵達最南端的火地島。”
起點
很多年前,美國華盛頓大學生物學家坦普萊頓就用DNA分析法指出,非洲的古人類曾經多次從他們繁衍生息的地方走出,其中最早一次要接近200萬年前。之后在42萬到84萬年前,他們又“出走”了一次。也正是因為參考了這一分析的結果,薩羅佩克才離開家鄉,飛往遙遠的埃塞俄比亞。在這段“追憶遠古的旅程”開始時,他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同事斯坦梅耶爾也參與其中。
起點阿法爾是埃塞俄比亞北部的一個閉塞地區,雖然近年來因為發現古猿化石而備受世人關注,但它仍然不是人們心中的旅行圣地。它那糟糕的路況、干涸的沙漠、砂礫遍布的山地、凌亂的灌木叢甚至可能出現的劫匪,都會讓人熄滅了心中想要去探索的火焰。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來自山區的本地人卻勇敢地行走著。他們要去中東或者歐洲,懷著想要改變人生的夢想。“沙特的工資是每個月4000埃塞俄比亞比爾,差不多200美元。”一位老人一邊說,一邊攪拌著大麥粥。他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蛇頭”,要帶領15個男人通過吉布提到沙特。“這是令人滿意的數字,是我們留在這里的兩倍。”
或許和薩羅佩克相比,這些人的征程并不算漫長。但他們的前途卻比美國攝影師更加艱辛,因為他們不知道前方到底是“流著奶和蜜的恩賜之地”,還是冰冷的槍炮和子彈。“是的,到了也門會非常困難,他們會用刀和槍殺死我們。去年在也門,有盜賊刺死了一個工人,把他的尸體扔進井里。”
史前的非洲人憑借著生存本能離開,想要去尋找更好的生活環境。如今人類已經進化了上百萬年,他們在同一地區的后代竟然還要倚仗同樣的力量做同樣的事情,面對的還是同樣未知的世界。“他們就像以黑夜為底料雕刻出來的灰色浮雕,”薩羅佩克在自己的博客中寫道,“5個、12個、20個……他們排成一列縱隊,經過我們的營地。最開始,我還試圖搞清楚他們的人數,但到90的時候,我放棄了。沿著他們行進的方向,揚起一片煙塵。”
中轉站
這些趁著夜色趕路的人,被當地牧民稱為“哈海”,意思是“風中的人”。當風吹過他們的破爛的長袍,略過他們哀傷卻又帶著一絲希望的面龐時,每個人都會為這樣的場面動容。而薩羅佩克和斯坦梅耶爾則是這群遷徙人群的最好記錄者,所有的故事都在他們的照相機和博客里。
和“哈海”一起,薩羅佩克走出埃塞俄比亞,前往吉布提。“沸騰的蒸鍋”,這是吉布提在阿法爾語里的意思。它位于非洲東部亞丁灣西岸,扼住了紅海入印度洋的要道,西南、西部和北部三面毗鄰埃塞俄比亞,東南則與索馬里接壤。每一個要去中東和歐洲的人,都要通過這里中轉,無論他們是風塵仆仆的移民還是落魄到15天沒洗澡的攝影師。
“這里充斥著當今世紀的探險者、流浪者、懺悔者和孤兒遺留下來的大量廢棄物。”出到吉布提,美國人這樣形容自己所見到的場面。“在前面跨越邊境的某個地方,形成了一個供來自非洲各地的勞工出入的漏斗,你可以叫它‘瓶頸’。這些勞工也是步行者,他們前往的方向是也門、沙特阿拉伯、迪拜。他們的目的與那些走出非洲的人類祖先不同,不是去用投石器獵取羚羊。當然,也和我們這種有點滑稽的目的不一樣。他們是為了一塊堅硬的面包而去出賣自己的力氣和自己的身體。”
在這些人當中,有來自埃塞俄比亞山區的“哈海”,還有從索馬里廢墟中逃出來的難民,甚至包括一些厄立特里亞軍隊的逃兵。他們都是些年輕力壯的男子,也有一小部分和他們同樣強悍的女人。“穿越沙漠是非常艱難而殘忍的事情,”薩羅佩克說,“總會有人因為饑渴而在途中喪命。即使來到吉布提,也有可能很難實現偷渡的愿望。可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源源不斷地從東非各地趕來,一年差不多有10萬人用這種方式逃離。”
可是,紅海上的船只數目有限。在有限的船只中,能夠冒險提供給他們一方狹小容身空間的就更是少之又少。大量人群滯留在吉布提,他們掐在這個“瓶頸”當中,既走不開也不回不去。但家鄉總有人在擔心他們的安全,手機就成了唯一的聯系途徑。可吉布提的手機通訊費用對他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于是這些遠離故土的流浪者只能再一次趁著夜色,來到吉布提的海灘上,高舉手機搜尋索馬里的廉價信號。在月光的反射下,他們的手機屏幕閃著星星般的光芒。不知道他們在山上、高原上或者廢墟上的家人,是不是也在看著同一片月光,期待著來自遠行的人們的信號?
終點
在吉布提,斯坦梅耶爾趕上了薩羅佩克。他們在那里盤桓了一些時間,盡可能地用鏡頭去紀錄當代人類歷史上的這種帶著悲劇色彩的遷徙。其中,前者的《信號》打動了第57屆世界新聞攝影大獎的眾多評委,贏得2013年的“年度圖片獎”。
可是除了獲獎的照片,他們還有更多的故事可以和全世界分享:例如沙漠中細瘦的駱駝和它們身前同樣細瘦的男人,例如一些穿著廉價塑料涼鞋的人們圍著正在使用蘋果電腦上傳照片的斯坦梅耶爾,例如埃塞俄比亞移民眼中的“黃金之地”沙特被遺忘的村莊……薩羅佩克和斯坦梅耶爾并不是為了獲獎才拍照,他們是在紀錄一個時代。他們所拍攝的每一張照片當中,都蘊含著荷賽獎評委吉利恩·埃德爾斯坦評論《信號》時所說的內容:“它帶來了關于科技、全球化、移民、貧困、絕望、疏遠、人性等話題的討論。”
也正是因為越來越深刻地了解到這一點,所以薩羅佩克才會不停地繼續行走。在告別吉布提之后,他來到了沙特。“天色開始亮了起來,初升的太陽像是個蜂巢,沒有帶來多少熱量。我們在沙漠里行走,身后的腳印很快被風刮來的沙子蓋住,我們用身體在書寫故事。”他在2013年8月16日的博客里寫道。
轉過年來的1月份,他已經抵達約旦,來到一片當年納巴泰人居住過的城市。當然,經過千年來的風沙侵蝕,那里已經只剩下殘垣斷壁。這讓薩羅佩克想起來1888年威爾士旅行家查爾斯·蒙塔古·道蒂,后者是著名的詩人和地理學家。他當年就沿著這條路進行探險,寫出的《Travels in Arabia Deserta》(阿拉伯沙漠旅行記)就像是一部中東旅行圣經。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是說沒有水、觸目可及都是銹紅色的巖石和斜坡。”美國攝影師寫道,“2000年前,納巴泰人的國王竟然可以修建出如此復雜和偉大的堡壘,還孕育了繁榮的文化,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歷史。他們除了蓋堡壘,在綠洲上興建家園,樹立高高的瞭望塔。他們發現并且把守著一條重要的中東通道,而十幾個世紀之后乳香依然從這條路上源源不斷地被運向東方。”
顯然,無論是幾百萬年前古人的“出走”,還是幾千年前因為物資交換而興起的城市,又或是當今時代追尋兩倍工資的“哈海”,人類想要過更好生活的本能從未改變。對于這一現象,和道蒂生活在同一時代的另一位查爾斯,達爾文提出了一個最好的理論和解釋—生物必須為生存而斗爭。所以,除了真正意義上要走一遍“古人路線”之外,薩羅佩克將自己的終點定在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島還有另外一層意義,那就是抵達1831年達爾文搭乘“小獵犬號”從南美洲出發重新認識世界的地方。
約翰·斯坦梅耶爾
(John Stanmeyer)
來自VII圖片社的美國攝影師,同時也為《國家地理》雜志進行圖片創作,憑借照片《信號》摘得了第57屆“荷賽”的“年度照片獎”。他并非為獲獎而拍照,且在最后一分鐘才決定投稿,“走出伊甸園”是他覺得更重要的項目。不過獎項讓他在今后的拍攝中有些特權,只不過照片的意義讓他也覺得除了完成工作,也應該多花些時間陪伴家人。
保羅·薩羅佩克
(Paul Salopek)
《國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雜志攝影記者,兩度普利策新聞獎獲得者。51歲 的他開啟了“走出伊甸園”的旅程。由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奈特基金會和普利策危 機報道中心贊助。他計劃每年為自己的旅程撰寫一篇報道,他已經走過約2100公里,跨越5個語區,40本筆記本寫滿他的心情,也對4只駱駝道過再見,未來還有32000公里等 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