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行將結束的時候,青年譯者孫仲旭在8月末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享年41歲。
在不算長久的一生中,他完成了30多部譯作,主要是文學作品。他所譯的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等,已成譯界新經典。
孫仲旭自殺的消息令我震驚。多年來,我一直閱讀他的譯作,也關注他的博客與微博。在微博上,他不時會講些兒子的故事,輕描淡寫卻極其動人。在近乎絮叨的白描中,他那顆善良的心就如日出閃現。但這樣一顆日出般的心,卻在瞬間隕落。
我不能理解,這樣一個勤奮、善良、才華橫溢,對兒子和文學都有著深深眷戀的譯者,為何選擇自殺。福克納得知海明威自殺后,說:“我不喜歡一個走捷徑回家的人”。孫仲旭究竟經受了什么樣的痛苦,讓他有自殺的勇氣,卻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報道將孫仲旭自殺歸因于他的抑郁癥。也許吧。可是,這樣一個在時光中注滿熱愛的譯者,為何會患上抑郁癥?
我的直覺是因為他的生存環境。作為在業界已經頗有名氣和建樹的譯者,孫仲旭卻不能依靠翻譯為生—他的本職工作是在一家航運公司上班,翻譯只是他的業余愛好。
如果翻譯能夠讓他享受高質量的生活,能讓他感到被尊重乃至尊崇,我想他的情況也許會好一點。遺憾的是,在當下中國大陸,譯者的生存狀況并不理想:翻譯稿費一般只有50~100元,相較歐美國家的翻譯稿費,只有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在當下中國,翻譯不再神圣,而是淪為“短平快”的生意。書商們只看重譯著的數量與時效,不在乎它們的質量,給譯者的稿費之低,近乎于羞辱。而大陸不少譯者,也因此破罐破摔,其炮制的譯文,不能卒讀,就像出自精神病人之手。孫仲旭這樣的敬業譯者,就更顯珍貴,猶如煤堆里閃現的寶石。
對孫仲旭來說,翻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決非廉價的事,它的價值遠遠高于它的價格。翻譯是創造性很強的工作,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甚至超過原創寫作。孫仲旭寫過一篇《翻譯是一個體力活》,講述他翻譯一本書通常需要九個步驟:通讀原書、在原書行間草譯、以草譯為藍本在電腦上譯、譯完初稿清查一遍、清查之后再通讀原書一遍、打印初稿與原書對校、再通讀兩遍譯稿后交給出版社、修改排校稿、書出版后校改以便再版時修訂……這樣繁復的工序,卻只拿到千字50~100元的報酬!美人粗頭亂服,良玉賤如糠谷。
我不由懷念起舊時歲月。那時,譯者還沒有像今日一樣被商業機器如此碾壓與欺凌,他們可以十年磨一劍,貢獻經典譯本,享有樂趣,也有尊嚴的生活。汝龍譯契訶夫,李青崖譯莫泊桑,李文俊譯福克納,王永年譯歐·亨利,葉廷芳譯卡夫卡,巫寧坤譯菲茨杰拉德……但這美好的一切,幾乎都消失了。
孫仲旭的去世,令我震驚,也令我憤怒。等到憤怒消停,涌上來的全是孤獨。孤獨本是人類命定之事。孤獨是一個人漸漸湮滅的旅程,但在此旅程中,他多少會留下些什么,以使自己不至于那么孤獨。我們必須學會與孤獨相處,妄想戰勝孤獨就如同爬上一堵倒向自己的墻。
現在,孫仲旭走了,他不用繼續在痛苦中與孤獨相處。只留下其他為數不多的敬業譯者,恰似永遠喝不到泉水的坦塔羅斯,泉水就在面前,可一旦俯身,泉水即會退去;又如同被鎖在懸崖上的普羅米修斯,其肝臟一旦被啄食干凈,立刻會重新長出來;又好比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日復一日永無止境;更像是為逝者紡織絲線而自身也處在命運女神紡線之中的匠人,持續而短暫、堅韌而脆弱地,與孤獨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