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國強放焰火的人

柏拉圖曾經說過：“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劇，是成人害怕光明?！?957年出生的蔡國強今年57歲，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但他卻說自己的心里一直住著“男孩蔡”。 男孩蔡有少年的好奇心，他經常在不同的城市玩不一樣的焰火，在一場場焰火表演中追求自己的光明。

8月8日下午5：00，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外的黃浦江岸，一場歷時八分鐘的焰火表演分三個段落點燃，巨大的爆破聲伴隨著濃烈而炫麗的煙霧，呈現出震撼人心的視覺奇觀。蔡國強用這樣一場“白天焰火”表演，為自己在博物館里即將開始的個展《蔡國強：九級浪》拉開帷幕。

上海的這場白天焰火，并不是蔡國強第一次在白天玩火藥。這個“白天焰火”系列，誕生于9·11事件之后，那之前蔡國強的焰火表演都在黑夜中進行。“9·11之后，我發現就是在陽光下、在和平的生活里，建筑物突然爆炸，恐怖事件就在我們眼前發生了。我們的眼睛看到爆炸的同時，也看到了正常的城市和正常的生活，這一點對我的沖擊很大。”

于是蔡國強產生了一個念頭：為什么不可以在白天做焰火呢？“夜晚掩蓋了生活很多真實的痕跡，那我們就來面對生活的真實吧，看它到底會怎么樣?！币魳芳易T盾看到蔡國強的“白天焰火”時說：“白天放焰火，它就在那里，就像看到一個裸體，是浪漫的、真實的、震撼的?！?/p>

傷感的白日焰火

白天焰火和晚上不太一樣，“晚上主要有光，白天則用煙，這跟水彩的顏料更接近?！?005年，蔡國強在西班牙瓦倫西亞制造了《黑彩虹》，2006年他又在美國紐約完成了《晴天黑云》。蔡國強用白天焰火制造了一種幻覺，人們也沉浸在這種美妙的幻覺中，而這次在上海，是他第一次用“白天焰火”表現一個傷感的主題。

蔡國強將整場表演分成三幕：挽歌、追憶和慰籍，來表達人類對大自然造成的創傷。在開場前，蔡國強說：“大家現在看到的不只是焰火，也是藝術、是裝置、是中國水墨，也是我對自然與生命的理解。”他用黑白焰火來詠嘆人生如歌，用斑斕的色彩追憶人生往事，又用水墨表達生命的希望和溫暖。

漫天的色彩和煙霧，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卻也讓不明就里的上海人著急了。同一時刻，上海的110電話被打爆，網上也開始有人質疑這場“環保主題”焰火的聲音。而正是為了呼應這個主題，蔡國強選用的材料以食用色素、粉狀食品和衣服色料為主，他稱完全不會造成污染。

類似這樣光天化日下“搞破壞”，蔡國強此前在紐約和巴黎都實施過。2012年圣誕節前，他接受美國國務院頒發的“美國國家藝術勛章”，并在華盛頓市中心的國家廣場上玩起了焰火游戲，制造出一棵黑色的圣誕樹。去年10月，他又應巴黎市長貝特朗·德拉諾埃的邀請，在巴黎白夜藝術節期間，完成了一個浪漫而性感的藝術項目《一夜情》，而此前塞納河已經禁放焰火40年了。

這其中，大概以去年那場性感的《一夜情》更為人所知。蔡國強自己說：“這是老蔡給法國人帶來的一劑春藥和催情劑?！睆恼{情、前戲開始，一直到撞擊、高潮，他設計的焰火無論強度還是速度都是有科學依據的。高潮時，白色焰火大量噴射，這象征著精子每0.8秒一次的噴射節奏。而結尾時，落葉元素從女性視角表現了做愛后情意的延續。

同時，蔡國強在世界各地招募了五十對情侶，在塞納河上的一艘觀光船上做愛。帳篷里有一只燈籠，通過按鈕控制燈籠的明滅，讓大家知曉帳中的進展。超乎想象的煙火表演和“當眾”做愛的創意，蔡國強的浪漫創意，大概讓以浪漫著稱的巴黎人也無法消化。

塞納河上的一夜，讓全世界重新思考什么是浪漫。而黃浦江上這一場白天焰火，也成功地將眾人的目光引向了環保的主題。無論是浪漫的還是傷感的，蔡國強似乎擁有“搞破壞”的天賦和特權，在焰火中完成自己的思考。

男孩蔡的一夜情

說到蔡國強，大多數人還會停留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歷史足跡》，29個巨大的焰火腳印在北京的中軸線上，從永定門出發穿越故宮博物院一直走向鳥巢。短暫而震撼的焰火表演，讓最普通的中國老百姓都記得了“蔡國強”這三個字，盡管他們并不了解這個人都做了些什么。

1985年，18歲的蔡國強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之后的十年，他旅居日本，開始使用中國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創作作品。1995年他移居美國紐約，但他的焰火開始在全世界遍地開花。1999年他的觀念藝術計劃《威尼斯收租院》，中國藝術家首次拿下了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也幫助他一躍成為世界上最炙手可熱、也最特立獨行的當代藝術家。

經常在世界各地辦展覽、玩火藥，蔡國強經常會被人問道：“你為什么會受人們歡迎呢？”“為什么大家喜歡你的展覽？”蔡國強總是回答說：“我想是因為我有少年的好奇心，這種童心跟世界各地的人都能產生共鳴，從小孩到大人。我希望這個好奇心能一直在，年紀越大越好玩，我發現其實畢加索和齊白石都是這樣?！?/p>

從小男孩蔡就是一個喜歡做夢的孩子，他夢想有一天在天安門做一場盛大的焰火晚會，但是沒別人看。這些年下來，盡管蔡國強完成了那么多次焰火表演，但是在他心里，那個夢境中才是最棒的?！拔倚r候受美國登月的影響，為自己的瘦弱感到非常悲傷，覺得到死都做不了宇航員、去不了太空了。所以我想去尋找一個可以離開重力、在時空隧道中隨意來往的方式，這就是藝術。”

男孩蔡出生在福建泉州，這是一座有著悠久歷史的千年古城，這里還保留著許多中國傳統的習俗，這里同時也是著名的焰火制造地。很多人猜想，中國發明了火藥，蔡國強的作品代表了中國文化。也有人會說，泉州是焰火的產地，蔡國強的表達是故鄉給他的力量。但是，他們都錯了。

“我沒那么喜歡焰火，其實我更喜歡火藥。喜歡火藥，是喜歡它爆炸瞬間產生的力量，它的破壞力是針對我個人的。我這個人太理性了，小心翼翼的，你看我說話一板一眼的，這跟我父親很像。從我學畫畫開始，就不像別人那樣耍得開，所以我要尋找一種材料，可以對我的控制和保守進行干擾或者破壞，慢慢地我就找到了火藥。”

他最初用火藥進行創作，是17歲那年在自己院子里進行的。他把畫布鋪在地上，撒上火藥，將它點燃。他想火藥應該會有自己的歸屬，而他很想看看究竟會是什么樣的結果。沒想到，剛一點燃就被奶奶看見了，老人家以為家里著火了，拿起門廳的腳墊不容分說地蓋在火苗上，火焰瞬間熄滅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點火，還要滅火?；鹚幊朔胖膺€要收，它的魅力就在于控制與反控制，直到今天我還是會把握不住它本身的力量?！?/p>

蔡國強把火藥比作“一夜情”，“因為很難控制，總碰到新鮮的對手，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地、不同材料、不同壓力、不同溫度和濕度的情況下創作，總是一次性新鮮的狀態。對方是一個很重的主體，畫畫用顏料可以改，可以覆蓋或刮掉，但這個不行。做愛做不好也不可以改，只能下次做得好一點。”

藝術可以亂搞

盡管蔡國強總是在拿焰火挑戰人們的極限，但是他卻說自己的性格一直沒怎么變，總是一本正經的。也正是這個一本正經的人，曾經說出了一句極富爭議的話：“藝術可以亂搞?！苯o他這樣啟示的，還是西方前衛藝術思潮蜂擁而至的那個年代?！拔易畛跏峭ㄟ^香港帶回來的美術雜志，了解到野獸派、未來主義和波普藝術這些藝術流派的?！碑敃r這些沖擊，給蔡國強帶來了觀念上的頓悟。

于是，為了擺脫傳統藝術的思維定式，蔡國強開始做各種嘗試。他用鼓風機吹動畫布上的油彩，使油彩隨風流動，有時有拿起畫布在火上烤，使油彩氣泡變色。當然，對火藥的使用成為他最成功地一種嘗試。蔡國強總說：“在我這個藝術家的背后，有一個更偉大的藝術家，那就是大自然?！痹诓虈鴱娍磥?，中國的當代藝術家太注重中西方的對比，產生了太多的限制，他便要從其中解放出來。

1986年，在出國熱潮的裹挾下，蔡國強東渡日本求學。臨行前，他精心挑選了重達百斤的火藥爆破畫，希望能在日本尋求機會。然而，在東京，這批畫并無人問津。迫于無奈，蔡國強放棄了大都市，前往福島縣的一個海邊小鎮磐城，在那里辦起了展覽。直到1991年初，他才在東京開了首個個展《原初火球》，他用火藥炸出了一個未來，焰火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那時候很多美術館都覺得他是塊燙手山芋，拿著不舒服，放下又不甘心。即便到了現在，評論界對蔡國強也是爭議頗多。藝術評論家呂澎曾經在《蔡國強的展覽意味著什么？》一文這樣寫道：“可以肯定的是，與黃永砯、谷文達、徐冰等人相比，蔡國強的藝術在思想洞察力與批判性方面對中國當代藝術史沒有太大的貢獻。

面對質疑，蔡國強卻不以為然，“我的東西看起來那么有視覺吸引力，那么奇怪，人家擔心是不是背后就沒思想了，這很正常。全世界那么多藝術家里，有一個這樣的我也不壞。我就算是聳人聽聞、驚世駭俗，我就算是放焰火的，那焰火為什么不能成為藝術呢？”

呂澎還認為，蔡國強從來沒有在中國本土藝術界產生過影響，這位壯觀煙火的制造者幾乎是一部分美國人——他們正好掌握著藝術領域的話語權——的觀點的結果。但其實，在蔡國強的作品中，時常聯系著中國的風水思想?！拔矣X得在風水上，中國人有非常好的方法論。小到自己家里怎么擺設，大到城市和國家建設，都是和大自然、和宇宙聯系在一起的。”

蔡國強對風水的興趣，來源于男孩蔡的童年記憶。小時候弟弟妹妹出生時，奶奶都會把嬰兒的口水涂抹在他嘴里，說這樣孩子好養，兄弟姐妹會相親相愛。長大后他去國外念書，父親會用特別的紙包裹上家鄉的泥土，到了新家把土撒在門口種上植物。這些關于風水的記憶，如今都成為蔡國強的一部分。在他的藝術作品中，中國元素絕不僅僅是看得見的陶瓷、紙張和火藥，更多的大概是作品背后的中國哲學。

在蔡國強看來，東方的哲學有很大的包容性，包容時代變化，也包容自己的矛盾，西方則講求解決矛盾?！拔矣米髌穪肀磉_矛盾，表達搖擺——東西之間的搖擺、左右之間的搖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海歸，因為其實我沒有真正離開過。我一直對中國文化很有感情，也很依賴。不可否認，中國文化現在很有問題，但我又很有信心?！?/p>

當年的男孩蔡用火藥炸出了一個世界，現在他又用焰火來點亮它。他“亂搞”出來的焰火藝術，已經成為他的名片。今年年底，他還要帶著這張名片去阿根廷，在那里繼續“亂搞”出一些超乎想象的東西。在男孩蔡的腦海中，永遠都定格在那場不存在的焰火晚會。完美只在黑暗的夢里，而現實的光明卻是他永恒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