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父親節,楊玏在外工作。幾天后他回到家,第一次親手給父親做了飯:醋溜土豆絲、番茄炒蛋和煎牛肉。楊立新心里樂開花,嘴上卻說:“勉強給個六十分。”楊玏一邊說著楊立新家教一向嚴格,一邊動作嫻熟地給父親沏好茶。這次對話,就如同兒子給父親泡茶這個日常習慣一樣流暢,是父與子之間的談心,更是忘記年齡的兩個男人的精神交流。
編輯 _王宇南 撰文 _倪敏 美編 _周鑫瑤 攝影_鄒龍 服裝 _路強 化妝_竇凱
最初聯系這次對話時,父子二人似乎并不想一起出鏡,當聽說這不是一個八卦和鬧著玩的選題時,楊立新和楊玏才異口同聲地“欣然應允”。我們卻在他們沒有事先準備的情況下,設計了相互提問的環節。于是,之前沒問過或不好問的問題,可能出現了。但他們卻沒有尷尬,楊玏更是在問答當中稱楊立新是“對方辯友”。對于他來說,父親的身份可以變換:有時是老楊,有時是“新新哥”,有時是楊老師。楊立新并不介意這些稱謂,因為這便是他們父與子的日常?;蛟S在下面,你看不到渴望的新聞里某些坑爹的八卦或是針鋒相對的狗血劇情,但可以保證,老楊和小楊在沒有寫好劇本的生活舞臺上相處,比戲里更好看。
當演員太不安穩了
“星二代”踏足演藝圈不足為奇,但從楊玏出生那天起,楊立新就不希望他當演員。在他看來,演員這個職業,是危險和不安穩的。事實上,到楊玏16歲出國讀書,他也確實只客串過一個話劇和一個賀歲片??勺寳盍⑿率剂衔醇暗氖?,楊玏大學還是選擇了戲劇專業。但那時他卻開始想:兒子長大了,自己選吧。
楊立新:你剛出生的時候咱家住在人藝大院兒,辦公樓的四層,14平方米的房子。我們下午晚上排練,你們就在樓道里玩,感覺很受限制。排練場的門很大,你們從這兒跑到那兒又喊又叫的,動靜實在太影響里邊的人了。那時候我都沒想過要熏陶你所謂藝術細胞,就是覺得生活在工作環境里面,太影響孩子了。我當時一直想著,要是能有自己一套房子,哪怕像五十六號樓那種大一點的房間也好,起碼是一個生活環境。后來到你四歲的時候,好不容易分到了一套房子,在光明橋那兒,高興死了。
楊玏:其實我四歲之前的記憶都是片段式的,一個一個的畫面,不太能連貫起來。但是,有一件事兒我印象特別深刻。您那會兒演《小井胡同》,戲里缺個小孩兒,就讓我上了。大概也就十分鐘,第一幕跟著大人上場,大人說話他就跟旁邊玩兒,沒一會兒就讓人販子拐走了,也沒句臺詞。這應該是我第一次有與表演相關的經驗,卻好像沒有特別忐忑。因為臺上的演員都是我的叔叔阿姨、大爺大媽。從小在劇院長大,每天在劇院生活,所以一點兒距離感都沒有,對我來說就是上臺上玩了一圈。
楊立新:我覺得那會兒挺好的,就因為你在這個環境里太習慣了,不緊張也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舞臺這個東西對你來說不神秘,你對這個東西也不崇敬、不羨慕,沒那么大的榮譽感,這個心態特別重要。后來你上小學的時候,我拍一個賀歲片,導演要你去客串你還挺不樂意。別人家孩子要是一說拍電視劇肯定特別興奮,結果你說下午有英語測驗,死活不去。最后還是劇組給你保證中午拍,12點拍完開車給你送回學校,你才耷拉著臉來了。
楊玏:你們在廣院拍《我愛我家》時,我大概才五歲,我媽帶我去現場看過兩次。記得特別清楚,你們跟那兒演,觀眾就跟底下哈哈大笑。我就問,他們在笑什么呢?從一個小孩兒的角度來說,完全看不懂。后來斷斷續續看了點兒,真正從頭到尾看一遍是我去英國念高中的時候,在國外生活單調,我來來回回看了不止一遍。到那會兒我才看懂了,而且特喜歡。但小時候真沒看懂,也不覺得好笑。
楊立新:你那時候的狀態真的挺好,這一行其實很危險,特別對孩子來說?,F在好些父母特別希望孩子干這行,也不管孩子是不是有這個天賦和愛好,都不計成本地削尖了腦袋往里鉆,這太可怕了。我其實一直希望你最好不要干這行,遠離這個行業。
你高二那會兒我們要送你去英國,你自己也同意。我一直覺得,你在英國最好學個金融,或者你對國際關系感興趣也很好。我在人藝工作將近四十年了,人藝斜對面就是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我經常看見那些學者型的人,穿著很普通的衣服,周末早晨騎著自行車,后面夾著一摞書,估計是一個星期的工作量,就這么回家了。我其實很羨慕這種生活,一門心思搞研究,踏踏實實的上班下班。人藝南邊是商務印書館,呂叔湘先生這些人,為一本《現代漢語詞典》工作了一輩子,很踏實、很樸實。我就想著,你要是能踏進那樣一個辦公室,我作為父親的心是踏實的。當然,選擇還是你自己做的。你去英國念書,一年后放假回來,我第一次覺得兒子長大了。
“星二代”沾不到老爸的光
面對所有人都要評價的這句“長得太像了”,楊立新幽默地說:“不像就壞了?!睏瞰W則說“我覺得我爸比我帥”。從小就被貼上“楊立新兒子”的標簽,楊玏的心態竟意外的平和,他承認,一過20歲就越來越隨爸爸,無論是長相、聲音還是性格。所以“星二代”沒沾到老爸什么光,因為他們的共同點都是“掰不開面兒”(注:北京方言,意為不好意思開口求人),“有什么戲,盡量照顧照顧這種話,我爸是絕對說不出口的?!睏瞰W說自己也一樣。
楊玏:對于“楊立新的兒子”這件事我心態還是挺平和的,覺得無所謂,因為你說出大天來,再不喜歡這個名字,你也是他兒子,家里戶口本上他也是戶主,你是子,這件事避免不了。但同時我又在想,究竟有一天愿不愿意聽到說楊立新是楊玏他爸。還真不是特愿意,我寧愿更希望聽人說我是楊立新的兒子,聽一輩子,覺得這是一個榮譽。但是這對于我來講也是壓力,因為我所有的一舉一動,包括演的每一場戲,大家都看著,他在我腦子頂上是一個光環,其實壓力和責任更要大于稱謂。
楊立新:我也沒有特別提攜他。我這邊都是人家的事已經定了,最后才請到我,你是男主角,或者男二號,您來,下個月就開拍了,沒有那樣的機會。我不負責組織攝制組,我要是組織攝制組我就給他預留了。
楊玏:《大丈夫》也是導演先把我這角色定了,然后覺著應該找一個演員,至少跟王志文老師搭配起來不那么懸殊,或者說能鎮住我們,就問,你爸有時間嗎?結果一協調就來了,也沒多少戲。他最多就是在一起吃飯什么的說,你看看這是我兒子照片,也就到這了。有什么戲,盡量照顧照顧,這種話他是絕對說不出口的,他是一個挺掰不開面兒的人。而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也挺掰不開面兒的。
楊立新:起碼目前還沒有跟攝制組推薦他。《唐山大地震》是因為他正好放暑假回國,他媽媽跟徐帆聊天的時候,說讓楊玏到你們組去打打雜,幫幫忙,才去的。去了就放在最賣力氣,最辛苦的副導演職位。那個電影場面大,半夜就要組織拍攝,群眾演員就要集合,布置場景。我沒有這樣的能力安排他,我要是安排他,我只能去求我在的那個組里邊的制片主任或者導演,這對于我來說比較難。比較成功的是,在《唐山大地震》這次,非常好。
楊玏:小時候對表演這個東西,好像既沒有神秘感,也沒有那種崇敬感。后來我決定大學念戲劇的時候,也沒有想出來一定要當個演員。我還是愿意盡量給自己多創造一些可能性,不愿意把那些門都關死。所以也是到了大二、大三的時候才覺得,演員可能是我以后的一條出路,當然也就是選擇之一。
決定學戲劇,還是從興趣出發的。當時對我而言,戲劇和國際關系對我的吸引力都足夠大。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您看如果我是一個“富二代”,能從家族繼承產業,可以拿這些東西去做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我不是“富二代”,用現在話說我可能算個“星二代”,我能從您身上繼承的,可能更多是關于表演關于舞臺的東西,我想把這些東西變成一種財富和力量。并且我也確實對表演這件事有熱情、有興趣,所以才跟您電話里長談了兩次。
楊立新:咱倆那兩次長談,有一點你說服了我,說你有很多優勢。你說有個在國內的同學,從來沒看過話劇就去報考中央戲劇學院了,如果他考上了而你壓根兒沒選擇這個職業,那么究竟誰更適合這個職業?我當時想你說的也對,并且你跟我說你喜歡,我也就同意了。但是那會我就給你提了一個要求,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學者型的演員,咱不是來當明星的,要讓這個職業厚重一點。
所以我跟你說,不要在國內念。國內學院里的教育路數我都清楚,我也想通過你看看國外的戲劇教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咱們的戲劇教育,尤其是表演,有些像是一種技術培訓。你推薦我看休·格蘭特演的電影《諾丁山》,特別好看。后來一打聽,他是學英國文學的,壓根兒不是學表演的。國外好多這樣的演員,他們的表演跟生活完全融合,就像一滴墨水融入玻璃杯里的水中一樣。我想這是來源于他們的表演觀念,所以當時我想讓你試試英國皇家戲劇學院。想的是,要是能進那兒學習,畢業了你不做演員還可以做莎士比亞研究,再不行可以回來做個老師也挺好,我總是想給你留條退路。
楊玏:您說的這個,我現在體會更深刻一些。后來去了美國念書,我們學校是不分具體專業的,所有跟舞臺的一切我都得學,不僅是導演和表演,包括舞美、燈光、服裝、化妝都要學。開學第一個星期我們就上舞臺了,不是演戲,是熟悉舞臺,告訴我們什么是大幕、什么是邊幕、什么是吊桿,所有舞臺上的機械設置。老師告訴我們,全世界有多少種木頭可以做舞臺臺板,什么木頭適合做話劇臺板,什么適合跳芭蕾舞,這些都要學。第二個星期老師開始發劇本,自己先回去讀劇本,再回來大家一起討論,然后開始看這個戲各種版本的錄像。
楊立新:這就對了!我當年差不多,因為那會兒不是學院,我們是學員班。最初到人藝干什么呢?在臺下看戲,在臺上跑龍套,在幕后換布景,什么都干。你只有這樣熟悉舞臺,才可以叫戲劇工作者,不是一個只會站在臺上背臺詞的演員。但現在學院里,上來就給你排小品,告訴你怎么逗觀眾樂,他們以為這是在教表演了,但是學生一個話劇都沒看過就開始演小品,他對戲劇的理解是會跑偏的。
還有就你們學的那些臺板知識,國內就缺乏這方面的教育。國家大劇院舞臺臺板非?;褪瞧胀ǖ募矣玫匕?。如果你穿一雙皮底鞋,跑上去是會剎不住摔一個大跟頭的。今年我們演《茶館》跑了好幾個城市的劇場,新建的那些劇院都特別豪華,但是搭布景的時候舞臺臺板不讓釘釘子。話劇臺板應該是有一定軟度,幾年之后需要更換的,不能像咱們家里保護地板那樣,連這點常識都沒有父子之間的補課
楊玏出國念書一去就是八年。八年間,楊立新只去看過兒子兩次:一次是高二初到英國,另一次是美國大學畢業。楊立新說“沒必要去”,因為對兒子足夠的了解和放心。惹事生非和讓父母操心不是楊玏的風格。他們的關系,不是外人想象的充滿離奇矛盾的明星家庭,更像是亦師亦友的相處之道?;貒螅瑮瞰W仍然一直住在家里,并不急于追求獨立。有點兒“補課”的意思,補上父子之間生活的課,還讓楊立新抓住機會給楊玏補表演的課。你聽到他們好像在說戲,其實就是在說自己的生活。
楊玏:高中那會您和我媽聊我出國這個事兒的時候,我還挺驚訝的,因為我沒想到你們能同意那么早給我送出去。而且到后來我才知道,這個想法您老早就有了。對我來說當時還是小孩兒那種興奮,換一個新環境覺得新鮮,就美得不行?,F在回過頭來再想,反倒覺得有些小擔心、小忌憚。不過您和我媽還真是挺放心我的,八年就去看過我兩次。特別是在英國那會兒,年紀又小,又沒手機,倒是我往家里打電話打得特頻繁。
楊立新:沒必要去。擔心什么?看什么呢?兩個原因,第一,我們對你的生活能力不懷疑,高一你就去通州住校了,該出的小問題也出了;第二,你那會兒留學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半年回來一次,假期還那么長,我們對你的狀態也了解。特別是你去英國念書,一年后放假回來,我第一次覺得兒子長大了。這也證實了我的一個觀點,男孩子十五六歲一定要轟出去。不能每天早晨讓你媽媽給你疊被子、做早點,然后還要送你去學校。如果一直送,送到大學畢業,那一定會是一個生活上的廢物,高分低能。你自己在英國生活一年,雖然是在一個教會學校里,但是整個人就不一樣了。知道怎么與人相處了,因為老師和同學不會像家人那么包容你,那次回來一下子就感覺成熟起來了,感覺可以放心讓你自己去闖了。
楊玏:不知道是不是生活狀態培養出來的默契,現在跟您一塊兒演戲,是我最放松的狀態,一點兒壓力都沒有,因為太安全了。好比說我跟別人聊天的時候,可能都會有點緊張,但是跟您聊天就不會。演戲的時候,我知道您會演到一個什么程度,自己就會有相應的反應。所以咱們一塊兒演的時候我都很開心,那種信任感是純天然的。雖然我知道您一定對我的表演是不滿意的,但是對我來講沒有任何顧慮。能不能一條過是導演的事兒,但是我知道在您這兒我肯定沒有一條過的事兒。
楊立新:那當然,既然有這個機會,那我對你肯定還是得嚴格要求的。當然我也不會給你提太多的要求,演員演戲時最好的狀態,其實是我說話的時候你跟著我一起走。日常生活里,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但是演戲這事兒有點奇怪,編劇提前把詞寫好了,規定演員在什么時候說什么話。該你問為什么了,你即使沒產生疑問,也得說為什么,時間長了演員就沒有了那種欲望。你怎么才能在已知的情況下,像我們生活中一樣,生動地把這個為什么給說出來?要把人物演活了,就得把已知變得像未知一樣,這是最好的表演,最真實的表演。生活的常識是一把尺,你不符合這個尺了,那觀眾肯定就覺得假了。
其實我第一次看你演戲,好像是你大二的時候,自己從學校帶回來一個視頻。那會覺得還行,起碼你敢演。演員最大的困難可能是撕掉自己的那個面子,要敢于旁若無人地替人物抒發。第一步做到了,時間長了,你就成了那個人。真正覺得你會演戲了,是在拍《傳承》的時候。你演戲,我在導演后面看著監視器,那個時候突然覺得可以了。
楊玏:其實我還挺愿意您跟我說戲的,覺得您對年輕演員的寬容特別難得。去年您在人藝導《小井胡同》,我前后跟這個戲兩個多月。我看您給年輕演員說戲的時候,幾乎都不會說這不好那不好,都是說挺好的,但咱們再試試別的方式。您好像是鼓勵型的,先肯定一下,然后再往前推著走。您在生活里就不這樣,對我的要求,都是直來直往那種。
完全沒想到,我能再次登上人藝的舞臺,而且又是《小井胡同》,這是您第一次導演話劇,挺有趣的。雖然當時等于是臨時頂替,但就我還是挺愿意的。我不知道那會兒您什么心情,大概心里也挺忐忑的。其實我自己特別緊張,可能我有點兒這個情結,往人藝排練廳里一站我倆腿就顫。說實話,反而不如小時候那么自如呢。
楊立新:那個戲還行,臨危受命也算完成任務。但是作為舞臺來說,你真的還差得遠呢。舞臺這個地兒也奇怪,一年的演員和十年的演員,十年的演員和四十年的演員,那肯定是不一樣的。我到人藝就快四十年了,讓我看你一個第一次上臺演戲的演員,那肯定要求特別多,何況我還是這個戲的導演。
這就好像一個剛拿到駕駛證的新手,和一個跑了一百萬公里的老司機,那完全不一樣。我要讓你一個新手上來就開車上珠穆朗瑪峰,跟我讓你上來就演《茶館》里面的王利發一樣,那一定是會撞車的。所以那會兒晚上排練完回家了,我還給你分析人物,教你方法。你自己演了十多場也會感覺到,就人藝舞臺上那一畝三分地,不是好站的,不是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