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金子納爾遜夫婦的棉花家園

故事得從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個農場說起。

與法國的紅酒或佛羅里達的柑橘不同，得克薩斯的棉花從不因自己的產地聞名。得克薩斯州西部的旅游業不發達，那兒荒無人煙、土地貧瘠，要么熱死人，要么寒風凜冽或冰雹肆虐。一個晴朗的秋日，皮翠拉（喬治敦大學商學院教授）坐飛機來到拉伯克附近的產棉區，眼前的景象酷似月球表面。這里沒有山，沒有樹，寸草不生；沒有汽車；渺無人煙，沒有房舍。空曠平坦的虛無首先刺痛了她的神經，站在這里，她禁不住感到自己的渺小。盡管曾經到過數十個國家，幾乎去過每個大洲，但位于得克薩斯的拉伯克卻是教授見過的最怪異的地方之一。而全球的T恤都很有可能產自這個被當地人封為“世界棉都”的拉伯克附近。

在這座令人生畏卻又帶有粗獷美的城市生活的人們，與這里的地形地貌相得益彰。的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塊土地以其不可捉摸的性情和廣袤使他們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他們馴服它并收獲毛茸茸的白色金子，在這方面取得的每一個小小的進步都使他們感到自豪。

納爾遜·雷恩施是位棉農，若全種上棉花，他家的400公頃土地可出產大約50萬磅皮棉，這些皮棉足夠生產130萬件T恤。在他走過的87個春秋中，只錯過了4個棉花采摘季節，而且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在美國海軍服役期間。若他們的客人想聽，納爾遜和露絲非常樂意（或可能僅僅是出于禮貌）講他們過去的故事，但他們絲毫不沉湎于“過去的好時光”。盡管已近遲暮之年，但他們思想開放且不故步自封。

2008年，納爾遜夫婦仍然對他們的農場興致勃勃。但此時，納爾遜已決定縮小棉花種植面積并出租自己的大部分土地。種植棉花不再是繁重的體力勞動，但每年納爾遜和露絲都要跟無常的自然和變幻的市場作斗爭。每個夏天，他們都要與大風、沙塵、高溫和害蟲較量。每個秋天的采摘季節，他們都要與世界市場較量，與來自70多個國家的棉農競爭。

這就有點無趣了，納爾遜說。

棉花“硅谷”

拉伯克是棉花生產的“硅谷”。 仔細看得克薩斯州科技大學原來的校徽，我們可以發現10個棉鈴組成了一個“T”，10個棉鈴代表著拉伯克周圍的10個產棉縣。沒錯，了解得克薩斯州歷史的人很快就能指出該大學成立的目的就是支持棉花種植和紡織業。今天，該大學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先進的棉花研究中心。

2002年，一位來自俄亥俄州的史密斯博士被任命為得克薩斯州科技大學的校長。他推出了該大學的新校徽。包括一本打開的書和一把帶有學者風范的鑰匙。為了體現該大學的農業傳統，一條藤蔓點綴在校徽的底部，不過原來的棉鈴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騷動。幾代得克薩斯州科技大學校友都與棉花產業息息相關，他們是棉花農場主、棉花貿易商、軋棉工人、棉花經紀人、棉花科學家或棉花出口商。新聞發布會、市民大會、憤怒的博客喧囂一時。當地棉花合作社的主席埃迪·史密斯也是該校的校友，他不僅對從校徽上去掉棉鈴感到不悅，也對增加的藤蔓感到憤怒。“在我的棉田里，藤蔓是雜草。”他向當地的報紙抱怨說。校友忠誠地堅持著他們的棉花傳統，而新校長卻辯解說得克薩斯州科技大學該與時俱進了。

結果如何？

校長和他的營銷顧問，被趕走了。下一任校長上任后，第二期校友雜志的封面是得克薩斯州落日余暉中撒落一地的雪白色棉鈴。

得克薩斯州就是這樣的：它關心棉花，棉花關心它，因此這里的棉花能贏得全球市場。

不氣餒的機器

在美國時裝品牌Lands'End的產品目錄的插頁中，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在一塊棉田的中央面對鏡頭微笑著。她十七八歲，經過發型師修剪的長發閃閃發亮。她的眼睛如一汪秋水，似乎在說，這個天空湛藍的地方一切都好。她微笑著，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意在讓你掏出信用卡。我們必須買這件球衣，它有多種顏色，面料由最柔軟的棉花制成。在秘魯的高地，瑪麗亞一朵一朵地摘著棉花。該目錄說，人工摘棉花比用機器摘棉花好。

對誰更好？在作調查時，皮翠拉遇到了許多從小摘棉花的人，但從未看到誰懷念這種摘棉花的方式。除美國外，幾乎所有國家的棉農都還在人工摘棉花。的確如此。國際棉花咨詢委員會的特里·湯森說，整個非洲都沒有一臺采棉機。摘棉花可能是份工作，但卻不是好工作。“瑪麗亞”們不會做頭發，也不會矯正牙齒。當然，她們偶爾會在田里笑笑，但絕不是因為她們在摘棉花。

得克薩斯州科技大學的迪克教授主要研究植物遺傳學和育種專題。他在棉田里長大，還記得自己曾經在放學回家后摘棉花和除草，在無情的烈日下長時間地進行繁重的勞動。他反思自己的學術生涯：“為什么我今天會在這兒？為什么我一直作研究？因為任何人都不應該那樣工作或過那樣的生活，任何地方都不應該再像那樣。”

阿德里安·格溫仍然記得他75年前摘棉花的場景。雖然只有一天，而且是在很久以前，但足夠了：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再干了。大約70多年前的一天，我是個合格的、拿工資的摘棉花工人，它改變了我。1925年和1926年，我經歷了摘棉花的嚴峻考驗，就在1英里寬的棉花地里……我看到其他小男孩兒靠摘棉花掙錢，因此我也想掙點兒輕巧錢。摘100磅棉花的報酬是10美分。我看到黑人男孩兒和女孩兒每天掙20美分……要掙到那10美分，你必須在肩上箍一圈墊子，拖著近2米高的條紋棉布口袋，這個口袋能盛大約30磅棉花。我順著田壟走，把毛茸茸的白色棉花從棉鈴上摘下來，快速拋入口袋中。太陽剛出來一半時，我就感到我的口袋的底部有個洞。我的肩膀疼，腿疼，胳膊疼，手指疼—我渾身都疼死了，還沒有到第一壟的盡頭……我想把這稱為一天，但這天還沒過一半。我摘的棉花還不夠掙閃閃發光的10美分的一半的采摘量。當斯坦提厄斯吹起喇叭、黃昏籠罩著棉田時，我回頭看了看我的口袋，它已經陷到地里，卻還沒有被裝滿。

格溫：“記得非常清楚。我沒能拿到10美分。我拿到了一個鎳幣：5美分。軋棉機的稱重員很慷慨。我勞作了14個小時，摘的棉花還不到50磅。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摘棉花的那一天……我再也不會拖著袋子沿著田壟走了。再也不會摘該死的棉花了。今天，他們用機器摘棉花。巨大的效率極高的機器永遠都不會疲勞和氣餒。”

納爾遜和露絲也很高興。有了采棉機，他們可以一次性地大幅減少與勞動力相關的風險。盡管富有創造力的美國農場主此前試驗了各種各樣的機械化采摘方式，但直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才有了距雷恩施農場僅幾英里之遙的拉伯克的研究者改進的裝在拖拉機上的采棉機，它是美國農業部的棉花研究者、大學和棉農之間實施有效合作的諸多成果之一。采棉機有一組刷子，這組刷子會包住棉株，將棉鈴擊落到一條帶子上，然后另一個裝置會把棉鈴吹進拖車。該機器一天可采摘10袋棉花，相當于25個男人一天的工作量。正如阿德里安·格溫所說，它不會疲勞和氣餒。

該機器在解決采摘問題的同時遭遇了新的瓶頸。得克薩斯州西部采摘棉花時節的氣候常常引起問題，人們必須在壞天氣到來之前快速摘棉花。棉花需要水，卻不能在氣候濕潤的時候摘。冰雹可能直接將棉桃擊落到地上，颶風會將其刮走，沙子會將其弄臟。在3個月的采棉季節里，納爾遜需要好天氣，這樣他可以在棉花開花及干燥之后到大風、冰雹、沙塵暴和降雨來臨之前的這段時間里把棉花采摘完。不幸的是，新采棉機讓本來就不可捉摸的挑戰變得更加棘手。

有了采棉機，納爾遜還要等棉花成熟。采棉機無法將棉桃從活著的青株上剝離，需要等到棉株變黃變脆，就像霜打了一樣，這樣棉鈴很容易被摘下來。更糟糕的是，摘棉花的日子更短了，因為采棉機在早晨有露水時效果不太理想。進入讓人難以忍受的采棉花時節后，棉農還有更多的事情，他們希望得克薩斯州的天氣惡魔先別到達這兒。

當采摘棉花的所有條件都具備時，納爾遜一家就開始瘋狂地工作。采摘棉花需要3名工人：一個開拖拉機，其余的在采棉機后面的拖車里，當棉花被吹進拖車時，用干草叉將它們攤平，然后將棉花踩緊，以便更容易地從拖車上卸下來。這里面有很大的分別，開拖拉機比在拖車里干活兒好。納爾遜通常開拖拉機，而他的兒子拉馬爾和德韋德通常坐在后邊，他們常常會再雇一名幫手。因為只有到了上午10點左右才能開始摘棉花，他們得干到天黑或因為拖車里的人干活兒跟不上節奏不得不停下來。

在棉花拖車里干活兒的記憶永遠銘刻在拉馬爾的腦海里，就像格溫對摘棉花的記憶那樣。那是個辛苦、嘈雜的臟活兒。辛苦還能忍受，他年輕力壯。盡管他的聽力會受到損害，但他還是不得不忍受噪音的侵擾。那是臟活兒，哦，你永遠無法想象。

他的記憶是，夜幕降臨后，血淋淋的野兔碎片四處飛濺，原因是那些野兔跑得不夠快。

拉馬爾決定上大學。

棉花的第一次遠行

納爾遜·雷恩施的棉花離開拉伯克的打包廠后，來到了中國。棉花通常用卡車運輸，有時也用火車運輸。它們穿過得克薩斯州西部的空曠原野、新墨西哥州和內華達州，最終到達加利福尼亞州長灘的太平洋港口。棉花被裝上輪船向西航行，幾天后到達上海港，然后融入中國經濟發展的大潮中。在這兒，雷恩施的棉花被紡成紗、織成布、裁剪成片，最終被制成T恤。“中國制造”的標簽將會被縫到衣領上，然后T恤再被出口到美國。就這樣，經過一系列工序，得克薩斯州的棉花又回到了美國。

納爾遜和露絲的兒子拉馬爾說，他從未想到雷恩施家的棉花會被運到中國，這真有趣。事實上，盡管拉馬爾是商學院的教授，但他對棉花的認識僅止于謝洛沃特軋棉廠。他從未想過下一步會發生什么，棉花要到哪兒去，又是如何到那兒去的。但是，拉馬爾的童年記憶里還縈繞著關于中國的議論。無論是在軋棉廠還是在教堂里，抑或在餐桌上，中國都是美國成年人談論的話題之一。對美國孩子來說，關于中國的話題就像天氣和棉花價格話題一樣平常。中國、棉花價格和天氣都是得克薩斯州棉農的老生常談。拉馬爾只記得中國舉足輕重。

當得克薩斯的棉花被裝上輪船后，它不僅進入了一個新的國家，也進入了一個新的全球產業。紡織品和服裝生產像農業一樣古老，而且從一開始，農業和紡織品就相互聯系在一起。不論人類用的是羊毛、絲綢、亞麻，還是棉花，首先得有人生產這些原材料才行。今天，T恤生命中的農業和工業階段常常發生在不同的大陸。生產一件T恤需要超過1/3磅的皮棉，其價格為15美分，因此得克薩斯州西部的棉田每英畝每年可生產大約1200件T恤。而在收成好的年份，納爾遜出產的棉花足夠生產100多萬件T恤。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要做到這一點，他只需監管土地、資本和技術，而不用管理工人。但是，棉花要制成T恤需要工人：裁剪工、紡紗工、織布工和縫紉工。盡管美國棉花生產中的人力因素可忽略不計，但勞動力成本依然占服裝價值的1/2以上。因此，納爾遜的棉花被運到上海。

上海的棉紡織業催生了大量的財富，將上海變成新興工業家的樂園。當棉花種植業在得克薩斯州西部站穩腳跟時，上海早已因其燈紅酒綠而聞名于世。上海為新興的工業家提供了鴉片館和各種娛樂場所。最能代表上海當時的情況的，可能就是上海租界地區的主要馬路旁成排的“游樂場”。一位大開眼界的美國游客記得大世界游樂場是這樣的：

一樓是賭桌、妓女、魔術師、小偷、老虎機、煙花、鳥籠、扇子、熏香、雜技演員和小孩兒。二樓是演員、蛐蛐兒和籠子、皮條客、接生婆、理發師和掏耳垢的人。三樓是變戲法的、中草藥、冰激凌店、照相館、一群少女和新鮮玩意兒（幾排新式的西式洗手間）。四樓是射擊場、番攤桌、按摩椅、干魚、臘腸、舞池。五樓是打扮時髦的女孩兒、鯨魚、說書的、氣球、西洋鏡、面具、鏡子迷宮、兩個刻著“山盟海誓”的情書攤……還有供著兇神的廟。 在這棟提供多種娛樂設施的大廈的頂樓和房頂上，一群走鋼絲者在顫巍巍地走著，此外還有秋千、彈珠跳棋、麻將、鞭炮、六合彩以及婚姻中介所。

棉紡織廠工人每天工作12個小時，常常每年只有兩天假期，他們沒錢買門票，也沒有時間去逛游樂場。于是，隨著勞動者和資本家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革命的時機逐漸成熟。1949年，當納爾遜的孩子還小，而墨西哥移民仍然在他的棉田里勞作時，中國共產黨解放了上海，關閉了游樂場，將資本家的工廠交給了勞動人民。棉紡女工占了上海無產者的1/3。

20世紀60年代，當納爾遜的兒子們拿著干草叉坐在棉花拖車上時，中國的紅衛兵正在瘋狂地進行著“文化大革命”，威脅著紡紗和紡織廠的管理者，逼迫資本家承認他們的罪行，有些資本家被關進監獄。最終，20世紀70年代末，在納爾遜的打包機將他的孩子們從農場里解放出來時，中國也向世界敞開了大門。30年后，上海的爺爺奶奶輩的人又嘗到了巧克力和咖啡的味道，而父母輩的人則是第一次嘗到它們。耀眼的霓虹燈又回到了南京路，大世界游樂場變成了普通人都能去的商場，中國開始將T恤賣給美國人。

雷恩施棉花農場

T恤的原料產地

種植棉花不再是繁重的體力勞動，但每年納爾遜和露絲都要跟無常的自然和變幻的市場作斗爭。每個夏天，他們都要與大風、沙塵、高溫和害蟲較量。每個秋天的采摘季節，他們都要與世界市場較量，與來自70多個國家的棉農競爭。

上海針織服裝廠

T恤加工地

在這里，棉花被紡成紗、織成布、裁剪成片，最終被制成T恤，貼上中國制造的標簽，然后T恤被出口到美國，得克薩斯州的棉花轉了一圈，又轉回美國。

全球商人

T恤貿易商

他們的業務跨越了東西方，窮國和富國，他們每年都要到美國旅行兩次以上，拜訪老客戶開拓新客戶，關注流行趨勢并把新想法帶回工廠。一些貿易商對T恤的前景并不樂觀，有的人正試圖把價值鏈提升到其他花哨商品上。

邁阿密港口

T恤進入美國

要來到這里，T恤要擊敗美國紡織與服裝業和美國南方的國會議員，還要克服讓任何人都望而卻步的復雜關稅制度。盡管被美國國會、工業領袖和議員極力阻撓，價格低廉質量上乘的中國T恤還是進入了美國市場。

便利店

T恤零售商

佛羅里達州，沃爾格林出口處有一個大箱子，里面放著上百件T恤，兩件10美元。所有T恤都印有該州的主題—貝殼、魚或者棕櫚樹。上面的字有：佛羅里達、謝里制衣廠和中國制造。

日本、坦桑尼亞和垃圾場

舊T恤去向

美國人有扔東西的習慣，美國沒有那么多窮人消化堆積如山的廢棄物，但是美國的廢棄物在全球都有顧客。他們扔掉的衣服成了一個有活力的全球產業。大部分李維斯被送去日本，更多的被送往了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