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侯麥電影的人,或者昏昏欲睡,或者會感到驚異。
比如《人間四季》系列里的《春天的故事》,女人們從頭到尾都在談話,而最讓人訝異的,是她們的談話內容,她們竟然可以把一串項鏈怎么從衣兜里滑落出來造成誤會這種瑣屑的談話進行上許久,即便他們談的是哲學、是康德,但那種談話方式,那種事無巨細,那種對自我的幽微感情的重視和急于表達,都是我們日常生活里才有的,那是生活里的話語,而不是電影的話語,但經過侯麥用電影微調之后,那些日常生活場景,卻變成了詩歌。
埃里克·侯麥(Eric Rohmer),這個專注書寫日常生活之詩的人,于1920年4月4日生于法國東部的南錫,他曾是法國文學教授,隨后,因為寫影評,在1950年成為《電影手冊》的創(chuàng)始編輯之一,與戈達爾、特呂弗等“新浪潮”導演一起工作。
1951年,他拍了短片《表演,或夏爾洛特和他的牛排》,但直至1959年,侯麥才拍了第一部長片《獅子座》,卻遭遇商業(yè)失敗。20世紀60年代初,侯麥開始拍攝他的“六個道德故事”,到70年代,六個故事陸續(xù)完成,這十年時間,人們漸漸熟悉了侯麥的電影方式,六個故事里的《我在莫德的一夜》,獲得1970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和1971年奧斯卡最佳原著劇本提名。
80年代之后,60歲的他,進入電影生涯全盛時期,以《飛行員的妻子》開始的“喜劇與箴言”系列里,有《好姻緣》《沙灘上的寶蓮》《圓月映花都》《綠光》《我女友的男友》等許多佳作。然后是90年代的《人間四季》,這個系列是侯麥電影的頂峰,四部電影陸續(xù)進入許多重要報刊的年度十大佳片行列。
21世紀,80歲的侯麥,創(chuàng)作力絲毫不見減退,從2001年到2007年,《貴婦與公爵》《三重間諜》《阿斯特麗與塞拉多》依舊清新悅人。到2010年1月11日去世前,侯麥總共拍攝了53部作品,而所有的作品,都與情感有關,而且,是聰慧者的情感。
他的電影總在贊美聰慧,贊美自省,樂于描繪聰慧的人,在季節(jié)和人際的波動中感受到的人生韻味。在他的世界里,人們總在促膝長談,不停地談論哲學、藝術和生活細節(jié),也不停地講述、自剖、反省,這些談話呈現出高度的節(jié)制和教養(yǎng)。因為聰慧和自省,那個世界總讓人覺得年輕而有希望,清淡而令人愉快,像是被波提切利的春神花神統(tǒng)治著。
以流行的觀點來看,侯麥電影,實在是低碳電影,他的電影,鏡頭技巧和剪輯都非常簡單,很少有配樂,所有的鏡頭都只拍一次,固然是為了節(jié)省膠片,更多是他認為,不存在所謂“完美的表演”,只有第一次表演是最符合電影本質的狀態(tài)。在他去世后,有人說,非常懷念“巴黎街道上,那個由三四個人組成的小小的攝制組”。但奇妙的是,他卻用樸素的方式,捕捉到了自然界光影中最質樸最美且最耐得住咀嚼的一面。他電影里的秋天,光線是潮濕的、金燦燦的、帶著涼味的,他的春天,似乎都能嗅到繁花怒放季節(jié)的下午那種有點靡靡的氣息。
他被貼上詩意現實主義、古典主義、人道主義等等標簽,其實,他的偉大之處在于,當電影用盡一切手段,極力接近真實并創(chuàng)造出貌似真實的幻覺,卻用戲劇技術的起轉承合破壞了人生肌理的時候,他卻在弱化電影中“制作者”的存在感,反對電影中的高度控制、高度戲劇化。他的電影,和現實的肌理完全吻合,像從生活里抽了一段,像現實中的日光,靜靜地鋪在地上。但,就是這最平淡的日光,卻分明在歌唱,唱的是人生的千頭萬緒、莫名涌動的曖昧情愫,就人們回頭顧盼時的難言況味,當然,最重要的是,要足夠聰慧,才能生發(fā)出所有這些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