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她的人知道那首《丹頂鶴的故事》,她憑借這首歌走紅。在這之后,她與富有創造精神的音樂家何訓田合作,在20世紀90年代推出了三張唱片《黃孩子》《阿姐鼓》和《央金瑪》。《阿姐鼓》她親自參與制作,在全球56個國家累計銷量300萬張,音樂影像片在81個國家首映播放,這在今天聽起來仍然是中文唱片史上的神話。
香港詩人廖偉棠說,中國主流女歌手里,能連接《詩經》與藏、蒙古、維吾爾各族經典和民間音樂的,可能也只有朱哲琴。因為在近二十年的游藝浸淫中,她的聲音也獲得了這種野性率性、飽滿濕潤,反而她以前被人反復強調的諸如“空靈”“金屬感”“縹緲”等New Age的那些音樂特性,漸漸隱藏起來了——這未必不是好事。
走紅、消失、游歷海外、發起“世界看見”文化保護行動、采集各種民間的聲音,她通過努力,把自己從一個多少有點炫技的明星級女歌手“降”到了一個民間歌者的位置上,不過卻也漸漸獲得了那種自然賦予民間音樂的力量。
她還是在尋找變化,變換身份。這一次,她又從舞臺的前臺到了后臺,成為一位聲音藝術家。9月末,她在北京今日美術館舉辦了一場名為“聲·覺:朱哲琴聲音藝術展”,美術館原本簡潔空曠的空間,被布置成四周環繞淺淺的水流,墻上泛動流麗的波光,成為一件精美的樂器,一個光影的廟堂。觀眾席地而坐,朱哲琴在場地中間輕擊銅罄,開啟一段含義深遠的聲音之旅。她自稱,做展覽是自己“不務正業”。
聲音的建筑
做一個聲音展覽的想法,起始于今日美術館館長高鵬的邀約。朱哲琴覺得這個提議很有意思,“一個美術館對于做音樂的人開放,那么就可能用到形象、聲音、動感、多媒體等等,在這樣的時代,多媒介彼此之間其實都沒有太大的界限。”
她涉足藝術領域不是第一次。這些年來,她在自己的藝術和人生道路上結盟了一個個有才華有膽識的人,所參與的跨界作品讓外界津津樂道。
不過,在四面空空的美術館展覽空間里,自己能做什么呢?她提前到美術館踩點,剛好上一個展覽正在布展,現場很亂,而就是在這樣的空間里,耳朵卻變得很靈。她走到場館的中心,可以很清晰地聽到每一個聲音的來源,發動機的聲音、空調的聲音、人的腳步聲,然后在吊掛著的一個作品的旋轉。那個時候她猛悟,這不就是一個聲音的建筑嗎?朱哲琴當即決定,自己就要做一個“聲音的建筑”。
她給合作的藝術家以及做影像的朋友打電話,幾乎沒人做過這樣的東西。作為藝術圈的外來者,朱哲琴希望自己能帶來一個新的角度,這個角度就是聲音本身。聲音脫離了對意義和音樂的附屬,成為聲音本身。
“我考慮如何在一個封閉的空間,把聲音的現象,聲音的特質,讓每一位觀感的人放大在他們的面前,因為他們平時遮蔽的東西沒有機會接觸聽覺感受,我可以給他提供出來。這樣的感受也許會激發他,他會自己自由的發聲,這就是我在展覽里希望做的事情。”
于是,在展覽現場,最開始是水滴的聲音,輕柔的呼吸聲,嬰兒的啼哭,風拂過葉尖的聲音,刀鋸割向樹木的吱吱聲,然后是愈來愈高,愈來愈濃、愈來愈碧綠的盛夏的蟬鳴……朱哲琴就這樣打開了我們的聽覺,而這,還只是開始。
整個場面充滿了儀式感。磬聲之后,72名志愿者魚貫而入,他們繞場緩行。老人,姑娘,孩子,主婦,人人身著黑衫,表情肅穆。從他們閉合或張著的嘴里,發出無調式的聲音,有些像吟唱。
隨著隊伍漸走漸疾,聲量愈見高昂。如果耳朵足夠靈敏,能從這眾聲的合奏里,聽出不同的個性。接著,他們站定,蹲下,捧起水花,或以手擊水。躁動的水聲,加入合唱,直到他們再度起身疾走,水聲歸于岑寂。四五個舞者,在劇場的四周,隨著聲音起舞。肢體與聲音彼此應和。
這樣一個神秘得近乎肅穆的現場是由影像、聲音、樂器、敏感的傳感器、志愿者、現代舞者甚至是不知情的觀眾們共同完成的。這其實就是一個大的聲音裝置,朱哲琴把這些年來在田野工作中采集的聲音用在現場,在現場的觀者,每一個反應,都會對聲場產生一些改變。
“我認識這個世界是從聲音開始的。我們在母體里面,還沒有手腳、眼睛的時候,是用雙耳來感知這個世界。我從小的記憶就是,每天早上,閉著眼睛,我就開始感受周圍的一切。這是我最早認知世界的方式。自然的聲音,水滴的聲音……它構成了豐富的讓人觸動的空間,讓你知道除了音樂之外,很多聲音的存在,皆可表達簡單但深遠的含義?!敝煺芮僬f。
音樂無界
很多年前朱哲琴在日本旅行時,看了畢加索的一個大展覽,看完后坐在展覽館外的一個院子里喝咖啡,她特別激動。看了一個好東西,她一個禮拜都會在這樣的一個狀態里。她深深感受到一個人對于一個藝術家的崇拜,并不是因為他的名字多大,或者作品在一個什么樣的價格,而是因為他一生都在不斷地探索,有新的啟發,還能把這些新的想法實現,去冒險,呈現出來,留下來。
“我那時候就想,作為一個音樂家我一定也要這樣。它不是一個職業,也不是一個名聲,而是一個生活方式。這一次的展覽,是我第一個聲音藝術的展覽,也是很偶然,突然就發生了,也不是經過很長時間準備的。我的心態是很放松的,我找到一個特別好的感覺,就是在對的時間,對的情況,對的啟發之下去做這個。”
這些年,朱哲琴到各個民族地區去采樣,采到的音樂,有時候令她驚訝。比如侗族的多聲部唱法,中國音樂被認為是沒有復調,都是線性的。但是在貴州侗族人的部落里,他們不是由作曲家來寫曲,也沒有受過多深的音樂理論教育,可侗族人在生活中產生了非常復雜的多聲部復調的音樂。而且他們幾個村寨的人一起演唱,幾百人在一起是沒有指揮的,但是他們能自然地完成聲音的轉換對應。
有朋友也問她,近年來為什么都在做一些跟唱歌沒有關系的事情。對于她來說,她在聲音的領域田野或者是開放式的工作,對于一個聲音或者是音樂藝術本身的眼光,有特別大的開闊?!拔易约洪_始做音樂的時候,在我的心里是無界的,我總想做第一個歷險者,我覺得這個特別有趣。”
渡人渡己
從2009年開始,朱哲琴接受聯合國開發計1劃署的聘任,擔任“中國親善大使”。她主持了兩個少數民族傳統文化保護項目——“世界聽見”和“世界看見”。為這項工作,朱哲琴自言“投入的精力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一年里有一百多天是在山區走訪。
出任“親善大使”,是受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駐華代表馬和勵的夫人邀請。幫助少數民族保護和傳承他們的民間音樂和手工藝,她無疑是最合適的人。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1997年發完唱片《央金瑪》后,她出國了,大部分時間是在第三世界國家浪游,徹底成為一名自由藝術家。她對馬和勵說,不做徒有虛名的那些事情。直到馬和勵寫出了詳細的“世界聽見”和“世界看見”執行計劃,朱哲琴才被說服。她出任“親善大使”,任期兩年,每年薪酬1美元。
“如果是十年前,我肯定不會接受這份工作。”朱哲琴說,“那時我一直在很個人的藝術創作里。不是我不關心世界,是我根本看不到周圍,沒有聯想,而且我也享受那種專注?!?/p>
十年前,她從各種光環、壓力、《阿姐鼓》的盛名、Diva的名號下逃離,意欲尋找自由的天地。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阿姐鼓》以純粹的藝術追求卻贏得了商業上的巨大成功,50個國家和地區的全球發行開創了中國音樂史上的先例。
即使如此,那時的朱哲琴卻稱“和這個世界的緣分不深”?!拔覐男∈莻€特別心高氣傲的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朋友都說,你和這世界沒什么關系。我甚至是有點憎恨世界的,反正就是憤青一個,覺得世界不美不符合自己的想象?!?/p>
有兩件事促使她做了這個決定。一是內蒙古“長調歌王”哈扎布和西藏哲蚌寺的翁則誦經大師的去世,第二是我在印度恒河邊上的經歷,改變了我的看法。
2005年,她和一個朋友想為蒙古長調歌王哈扎布拍紀錄片,結果還沒成行,老人就去世了。后來她們去哲蚌寺觀察喇嘛們的低音誦經,到了那里才得知誦經大師翁則已不在了。
她曾經去印度時,坐了夜車到瓦拉納西,然后乘船渡過恒河,眼前就是那座世界聞名的恒河火葬場。一個火葬師主動給她帶路。十幾個焚燒堆排在一起,火葬師用燒火棒攪了一下,原來還有點人形的身體就變成了灰,徹底的灰燼?;鹪釒熞粨]掃帚,灰燼就淹進了恒河。
“接下來那七天,我沿著佛陀那條路一直走。每天都胃疼,不能吃東西,一吃就吐。忍受著胃疼和懷疑生命意義的雙重折磨。那些原來以為絕對的價值,都被恒河邊那個早晨摧毀了?!敝钡交氐叫碌吕?。陽光燦爛,突然令她覺得渾身被洗刷,細胞重組。那么多的死亡輕如鴻毛,也許只有活著才重如泰山。
“四十歲之后,我覺得生命都是賺來的。游歷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得到的太多,接下來該是我為世界做一點事的時候了?!蹦贻p的時候,她“生怕自己淹沒在人海”,如今,她希望自己是一滴水,融進大海里。水滴找不到了,但自己變成了海。
她從小就聽“渡己渡人”“渡人渡己”,一個人一開始是渡己,然后就渡人,但是只有通過渡人,跟大家融入的時候,才真正完成了自我的成長?!皩ξ覀€人來講,在這樣的一個時間,我很幸運有這樣一個機會去做實實在在的修行,因為這個修行是超過個人的。‘世界看見’僅以我一己力量是做不到的,融入了這么多的愿望,在這么多人的幫助和力量下才能完成?!?/p>
游歷和成長
在過去的10年中,她只發行了兩張專輯,去年底,她帶著歷時4年多制作的新碟《月出》出現,而距離當年她做的那張頗有“傳奇”色彩的《阿姐鼓》已經18年了。
從《阿姐鼓》開始,朱哲琴以Dadawa這個富有藏族色彩的名字享譽世界樂壇。這是她自造的一個詞——Dawa(達娃)藏語月亮的意思,而Dada是Dadalism超現實主義的簡稱。雖然她在音樂這個行業已經經歷了不短的時間,但依然有很多想法在不少人看來“很不現實”,就如同這張名為《月出》的唱片,時隔那么長時間,在做唱片越來越困難、大家紛紛出走另謀出路的今天,這樣一張專輯呈現在聽眾面前,可能算是一個奇跡。她不怕冒險,她想給國內樂壇打一針“強心劑”,“唱片市場下滑我們沒有辦法,但好的音樂不能消失、好的音樂人不能離開。”
她身材纖細,卻頗具力量,制作期間資金突然不到位,她自掏腰包去完成這張“零預算”的專輯。她走過偏僻的荒山野嶺,甚至在喜馬拉雅山失蹤,差點賠上性命。在香港舉行試聽會時,音樂人黃耀明說:“我很欽佩朱哲琴,這張唱片融合了那么多民族的元素,我們生長在香港的音樂人,很少接觸到這些音樂,希望有機會,我們一起做更多有意思的嘗試。”
這張《月出》,朱哲琴的行程超過2萬公里,走訪中國5個民族地區的山村鄉鎮,1000多首采樣,歷時1610天的打磨,并且按照國際版權法給被采樣的歌師支付酬勞,將尋訪采樣公開分享,并將唱片利潤的10%投入“世界看見——1+5民族文化傳承計劃”,希望用在別人看來是“冒險”的創作行為,給中國本土音樂人吶喊。
如今的她似乎并不想再多談當年的《阿姐鼓》,也不喜歡大家叫她“黃孩子”。她一步一步打破自己的原有領域,并在一次次起初的受眾“不接受”中讓大家開始喜歡上自己的音樂。
《阿姐鼓》轟動世界的時候,她拎起行囊說走就走,一走就是十年,她去游歷世界?!爱斈愕搅四銢]有去過的地方的時候才知道你原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景致,你會有更多的地方想去。那個時候就是想看看世界,覺得自己看到的很有限,經歷很有限。如果來到這個世界,我想我要看這個世界,要經歷這樣?!彪S后,她開始了自己漫長的旅行。她曾說,“生命對我來說就像旅行,不是什么既定目標,是經歷和體驗,我想身體力行去經歷去看,旅行不過是心靈的放逐?!?/p>
所幸的是,她嫁給了一位外交官,跟隨著丈夫,朱哲琴在渥太華生活了2年,在臺灣生活了3年,后來旅居韓國。在她看來,“你愛的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彼袝r候會是一個旅行者,有時是個“背包客”甚至會到國外某個地方工作一段時間,相當隨性,這種生活方式,讓她保持著一種對世界和環境的觸覺和敏感,而不是一個對生活感到麻木的人。
在朱哲琴看來,“行走”是種非常重要的方式,是非常真實的體驗,每天遇到不同的人和事,構成了她對鮮活生命的體驗,“這些體驗讓我成長,成長為今天的我——平和,心胸寬闊,一個真正敞開的人。在我心中不會把自己和世界分得很清楚——關起門來你生活得很好,打開門卻看到鄰居生活在病痛中,你會覺得跟自己有關,那也是你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