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先生曾經寫過一套書叫《符號中國》,書里詳述一眼望去的中國文化,包括福字、雙喜、如意和龍鳳等等。但走進“上下”空間,卻發現這個號稱是“中國愛馬仕”的品牌,是一副簡單素凈的樣子,完全沒有一眼便知的中國符號。但仔細看整個空間里,家具是紫檀的、衣服是羊毛氈的,皮包使用了緙絲工藝,而茶具是竹絲扣瓷的,每一樣都是中國傳統手工藝的現代嫁接。
冬日寒涼,蔣瓊耳身上也穿了一件紅色羊毛氈的大衣,透著幽幽古意。在她看來,中國美并不止是所謂的“中國元素”,“上下”要做的就是“取其神而棄其形”。“那些符號在今天已經沒什么意義了,而且就那些元素的開發和應用而言,我們永遠不可能比前輩們做的更好。”
中國美不止是符號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一個品牌怎么做到取其神韻棄其形制呢?蔣瓊耳出生在上海的藝術世家,外祖父蔣玄佁是最早將西方油畫引入中國的畫家,父親邢同和是設計了上海博物館的著名建筑師。她三歲開始,和哥哥邢恩戈一起學畫習字,國畫師從程十發,書法師從韓天衡,兩位老師皆是大家。
在還不理解什么是文化的時候,蔣瓊耳就已經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慢慢長大了。走上藝術之路對她而言不是一種選擇,而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在她的記憶里,小時候的愿望很簡單,用手中小小的畫筆,把五彩繽紛的世界表現在紙上。“那時候特別單純,看到一條小魚都要把它畫下來,好像畫下來那就是我的一樣。”這些兒時歲月,在蔣瓊耳看來不僅僅是記憶,即便在今天也時常返現出來,記憶用自己的方式在影響著現在。
當年從同濟大學畢業之后,蔣瓊耳申請到了美國最好的藝術學院,在那邊有父母的親戚朋友,還有哥哥可以照顧她。但是蔣瓊耳卻放棄了這條安穩的路,她選擇去了未知的法國。在她哥哥看來,自己選擇了中規中矩的現代美國,而妹妹選擇了創意無限的浪漫法國。“選擇沒有對錯,但她的選擇是她想要的、適合她的。”
憑著一種激情,蔣瓊耳單槍匹馬闖蕩法蘭西。“到了法國我發現,設計技巧已經沒有什么新意了,我在國內念了五年大學已經學完了。但是在那里,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創作。”畫油畫、玩攝影、搞首飾創作、做家具設計,蔣瓊耳開始了自己的藝術設計與創作之路。這個行走在西方世界的女孩,散發出充滿現代感的東方韻味。
2006年,愛馬仕開始邀請蔣瓊耳為他們設計櫥窗。在“與愛馬仕共舞”中,她用水墨畫出抽象的舞者線條,再用玻璃纖維設計出三維水墨的效果,從櫥窗前走過,會發現水墨舞者隨著行人的移動翩翩起舞。在“印度印象派”中,她采用了鋁質馬賽克,點彩出自己拍下的印度照片,讓這個東方佛國呈現出西方印象派的旖旎。
對蔣瓊耳來說,好像不需要解釋她身上的古典與現代源自何處,那都是跟她一起慢慢成長起來的。而待到長大之后,落筆即是穿越時空的中國美。對她而言,形制是現代的,而神韻是古典的。“其實在中國人的生活中,所謂的中國美隨處可見。作為現代設計師,我們需要做的是,放下所有的歷史條框,嘗試著達到古今合一、工藝和科技合一,做一次穿越時空的旅行。”
讓手工藝重返生活

2008年,蔣瓊耳和愛馬仕合作創立了“上下”品牌。愛馬仕這個具有近180年歷史的法國奢侈品牌,最初是一個強調手工藝的馬具品牌,即使經歷了二十世紀工業化的批量生產浪潮之后,愛馬仕依舊堅持著手工藝的驕傲。而中國的傳統手工藝,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被戰爭和運動的狂潮淹沒,出現了斷層的現象,蔣瓊耳希望自己可以去重新尋回這些失落的驕傲。
回到國內,蔣瓊耳開始尋訪傳統手工藝。尋找手工藝師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很多人藏于民間不愿出山,因為曾經的苦難而甘于平淡。“這些手藝人大多沒有電子郵箱,也不會發短信,我們只能用寫信這種古老的方式不斷跟他們溝通,這個過程漫長而艱難。”
“上下”的“大天地”紫檀系列,出自紫檀大師顧永琦之手。蔣瓊耳很早就給顧師傅寫信,希望他可以將傳統繁復的雕花家具,改造成符合現代審美的極簡風格。但是,做了一輩子雕花紫檀的顧師傅,不僅不愿意接受邀請,更是非常反對蔣瓊耳的設計。此后兩年間,蔣瓊耳不斷和顧師傅通信,總算用真誠打動了他。
顧師傅保持了傳統的榫卯結構,不用金屬釘子依然咬合牢固。在他成百上千次的打磨下,尊貴的紫檀呈現出絲綢一般的質感。但這個紫檀系列,已經和傳統的雕花家具完全不同了。他們將原本外圓內方的設計改為外方內圓,使紫檀的線條更具有現代感。同時,座椅也一改傳統中式座椅“正襟危坐”的硬朗氣質,線條更符合人體工學,更具舒適感。
和顧師傅一樣,很多傳統手工藝師,雖然有高超的技巧,可以把仿明代的家具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樣,但是他們還停留在傳統的審美觀來制作作品。但在蔣瓊耳看來:“傳統手工藝只有通過現代設計,使其投入日常使用,才能重返現代生活,才能復興。”蔣瓊耳和傳統手工藝師的對話,就像是一次次“腦”與“手”的結合。
紫檀的時間,消耗在了手工藝的挖掘上;緙絲的時間,則耗費在了再生設計上。五年前,蔣瓊耳在蘇州看到了最好的刺繡和緙絲工藝,“中國刺繡針法有三十多種,動物的羽毛、眼睛和樹葉的莖脈都要用不同的針法,但現在最杰出的繡娘也只繼承了十多種針法而已。”更令她驚詫的是,這些神奇的針線手藝,如今只是被用在現代生活并不常見的屏風上。從那時候起,蔣瓊耳就一直在研發,如何把這種流光溢彩的手工藝帶入現代生活。
但真正將緙絲工藝運用到設計上,已經是五年后的今天了。緙絲工藝在古代常用于帝后的服飾和御容像上,但是今天的人們早已不再用這種工藝制造衣物了,一般人大概連這種工藝都沒聽說過,可以說幾近失傳。“從我遇見它就一直在想怎么把它運用到現代人的生活里,這五年里經過不斷的試驗、失敗、再試驗。最后我們決定更換原材料,將這種工藝和技法運用在皮包的制作上。”
無論是運用紫檀工藝的家具,還是運用緙絲工藝的皮包,包括羊毛氈的衣服、竹胎扣瓷的茶具,蔣瓊耳總是以家為原點開始自己的研發和設計。“我相信時間和情感之于物的意義,傳統手工藝在這里演繹著絢爛而平淡的生活方式,我們呈現的是一種雅致的生活藝術,很中國,也很現代。”
文化傳承是第一位
作為愛馬仕的中國品牌,“上下”也因此被人定義為“奢侈品”。但是蔣瓊耳卻說:“其實奢侈品在中國的文化中并不是什么新4鮮事物,但是我們的目的并不在于創造一個中國的奢侈品牌,而在于傳承中國傳統精湛的工藝。”
蔣瓊耳得到了愛馬仕的支持。從品牌創立開始,愛馬仕對于“上下”的投入并未設限,也沒有作出盈利預期。在蔣瓊耳看來,“上下”如果成功,一定是將“商業”排在第四位,排在前三位的則是文化傳承、社會影響以及歷史流傳。對于蔣瓊耳來說,通過自己這代人的努力,將中國傳統手工藝保持并發揚下去,這才是她真正的事業。
當然,這項事業,若沒有后來人,大概也是很難傳承下去的。民間手工藝人,不僅自己的生存困難,收徒弟更是難上加難的事情。在如今這個高速的社會里,人們都認為時間就是金錢。但是在“上下”,制作一把紫檀的椅子需要六個月,編制一套竹絲扣瓷的茶具也要三個月,而剪裁一件羊毛氈的衣服少說也要兩個月。如果依照手工藝人的傳統作業,投入產出比實在太低,手工藝人收不到徒弟,大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蔣瓊耳想通過“上下”的事業,告訴年輕人,中國的傳統手工藝也有市場。“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愿意學手工藝,因為學習的時間太長,去咖啡廳培訓一個禮拜就可以上崗掙錢了,而手工藝一學需要好多年。我們如果能開拓一個高端市場,自然也就創造了手工藝復興的可能。”
如今,“上下”的好成績的確讓人看到了傳統手工藝的希望。蔣瓊耳發現,“上下”的顧客大多都是中國人,年齡跨度從20歲到80歲都有。而蔣瓊耳接待的客人,是來自世界各大奢侈品牌的總裁們,他們希望見識一下這個源自中國傳統手工藝的新對手。來自市場和同行的積極反饋,都給了蔣瓊耳堅持做下去的信心。
從手工藝人那里,蔣瓊耳也聽到了好消息。竹絲扣瓷是一種擁有百年歷史的傳統工藝,脫胎于清朝貢品中的竹編。20世紀80年代計劃經濟,幾乎每家都有一套竹編瓷器,但后來卻被時代遺忘了。經過蔣瓊耳的再生設計,誕生了簡潔的竹絲編織與薄胎瓷結合的新式編法。而制作竹絲扣瓷茶具的四川竹編師傅張德明,也因為和“上下”合作,招收了15名徒弟。原本擔心老手藝后繼無人的張師傅,這下總算可以安心了。
盡管15個人并不多,但蔣瓊耳依舊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上下”激活傳統手工藝,一方面是通過再生設計,是傳統手工藝與現代人生活產生關聯,讓人們感受到手工藝的精致;另一方面是培養消費市場,讓傳統手工藝得到應有的重視,也讓人們認識到手工藝的價值。生活藝術與經濟利益,兩者共同激勵著手工藝人堅持自己的事業,也吸引著年輕人加入手工藝之家。
中國傳統手工藝,古時以家族代代相傳,這與歐洲老牌奢侈品牌一樣。然而時代不同了,歐洲奢侈品牌如今也不執著于家族的傳承,他們把希望寄托于更多的人,希望傳承下去的是工藝和品質。在“上下”之家,蔣瓊耳正在做著這樣的事情,她希望傳統手工藝能以更廣博的方式傳承下去。
在蔣瓊耳看來,家是人類永恒的主題,而傳承是人類生命的根源。冬日午后,蔣瓊耳坐在紫檀椅子上看書,她抬頭看見外婆披著羊毛氈大衣安坐,母親拿著竹絲扣瓷的白壺沏茶,小女兒坐在紫檀桌邊開始學習包餛飩。“家,是中國人借由親情的溫度,融合與傳承生命和文化的地方。一個人的生命里,如果沒有什么可以傳承的東西,比如物品、聲音、情感之類,那么他的生命就顯得太輕,輕得會飄走。”